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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刀与雪 ...

  •   花满楼里珠围翠绕,女孩们身上涂的膏泽脂香散发着醉人的香味,三三两两巧笑盼兮围在叶长福身边劝酒。

      “……便是听不成雪月姐姐的琵琶曲又有什么可惜的!只要您说一声,咱们几个现下就给您唱一首唐多令来。”

      叶长福闷闷不乐地喝酒,正巧一个妓女失手打翻了酒杯,弄脏了他的衣服,心中怨愤更胜一层,他索性摔了杯子,推了桌子,泄愤似的大喝道:“滚!连个酒都不会倒,通通都给老子滚!”

      菜肴珍馐倾洒了一地,酒壶酒杯噼里啪啦碎了一通,妓女们慌乱惊叫着,如鸟兽状散开。

      一个小厮躬身上前,叶长福见了,拿起一个杯子狠狠砸过去,在他脚边炸开。

      小厮噗通一声跪下来,连忙道:“四爷消消气,消消气。”

      “四爷在这里大闹又能如何?奈何不了那二公子半分,他们如此仗势欺人,夺人所好,实在可恨。”

      “四爷难道不想教训教训他们吗?”小厮又接着道:“小的愿为四爷排忧解难,效犬马之劳。”

      “你?你有什么本事。”叶长福不以为意,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只要四爷给小的一个机会——”

      叶长福喝了两杯酒,酒劲上来越想越气,他从怀里扔了几两碎银子给他,“行啊,小爷给你个机会,给我好好教训他!”

      他面上狠厉:“你最好说到做到,让我知道你敢骗老子,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小厮忙不迭捡起碎银子,退了出去。

      门外,宋惜文静静地听完里面的响动,小厮出来一惊,没想到他就在门外站着。

      “大人都听见了?小的可是按您的吩咐,一五一十都说了……”

      宋惜文微笑着,笑容让人如沐春风:“放心吧,麻烦不会找上你。”他从荷包里取出一锭银子给他,小厮眼里冒着精光,接过来连连道谢。

      没想到说几句话能赚这么多两银子,他沾沾自喜想着。

      宋惜文轻轻挪开目光,又问道:“你可知那个雪月姑娘的房间在哪里?”

      小厮收了银子,连忙殷勤道:“就在三楼,小的带您去。”

      宋惜文负手而立,一身白浪圆领袍衬得是公子如玉,世上无双,他的眉眼像一道利刃划开了锋芒,俊郎的脸上笑意更盛:“如此,便有劳了。”

      ……

      为着叶长福的事,老夫人和叶明蔻风尘仆仆从金陵赶回来,大房二房聚在一起讨论该如何处理叶长福和雨眉。

      付淑假惺惺掉了两滴眼泪,拿着帕子掩面道:“都是我没教好福哥儿。”

      叶听寒动怒说要把叶长福逐出西府,族谱除名。

      雪姨娘自上次后就神情恍惚,更不会过问此事,叶明惠一直谨守女子本分,对四哥的事情不置一词。

      叶长空看了看周围这些血脉亲人,叹了口气,阖府上下,朝夕相处十数年,竟没有一人将这个四弟放在心上。

      他上前一步,对老夫人轻声道:“让四弟回金陵本家吧,雪姨娘陪着他回去,有她看着,四弟会安分起来的。”

      “至于丫鬟雨眉,既然有了身孕,不如纳为侍妾,祖母,您看这样如何?”

      “不可。”老夫人摇了摇头,“才十四岁半,他就有了小妾子女,将来没有好人家愿意把姑娘嫁给他。”

      叶长空默了默,有些苦涩道:“四弟现在这个样子,早就名声在外了吧。”

      老夫人神色一僵,良久,点了点头:“那便依你吧。”

      月底,秋风萧瑟的一天,雪姨娘、叶长福和雨眉被塞进一条官船,沿江而下送回了金陵老家,叶家对外宣称叶长福因病回乡休养。

      叶长福的事情就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划开了叶家阴暗的口子,这个叶明珠认知里其乐融融的家原来也藏了不少肮脏污垢,这种肮脏从叶听寒延续到叶长福身上,在阴暗的角落里爬行了数十年,在她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就开始了,如今爆出来的只有雪姨娘和叶长福,那还有多少腌臜事是她不知道的?

      当你在阳光底下发现一只虫子的时候,说明在看不到的地方虫害已经泛滥成灾。

      她有时候看着老夫人,忽然很想问一问,祖母,雪姨娘的事情你知不知道?

      二房里的这些事情你知道多少?

      她想着想着就会哑然,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左不过息事宁人,把日子稀里糊涂过下去,图个表面太平。

      祖母人老了,不想折腾。

      而她的父亲母亲,没有一丝敏锐的嗅觉,察觉不到风雨欲来,大厦将倾。

      维护家族脸面,担起家族延续的重责就落到了年轻的,两房长子身上。

      阿兄先天不足,勉力支撑。二房的三哥却也不知是不是一条心上的。

      拨云见雾,好像看的分明了些,却又好像看得更糊涂了些,内忧外患,棋局走死,而残局她无力可破。

      她欲以蜉蝣之力撼树,却意外发觉大树底下错综复杂,盘根交错,若蜉蝣是抱着撼动大树的心思来,不为此壮举搏名……

      那她当然会前所未有的沮丧和颓然。

      叶明珠的小世界破开了一个大口,她望着天光倾泻,才发现自己是井底之蛙。

      她消沉了好几日,梨花桃花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也察觉到了府内萧索的气氛,有一天她们推门发现地上积了一层薄雪,雪细细地下着,像夏日里微凉的小雨。

      雪下了,意味着这一年又要结束了。

      年底,陆子孝被陆老夫人逼着迎娶了方氏女,方氏女看着安静贤惠,却颇有心计,几番交锋下来陆老夫人讨不到一点好处,陆老夫人没想到赶走了一个心气高傲的叶明蔻,却招来了一个更难对付的罗刹女,老人家郁结于心想不明白,冬天刚到尾巴尖就气病了。

      这一病不起,病情再不回头,愈演愈烈,眼看着活不到春天了,陆老夫人一死,陆子孝就得丁忧,朝堂之势瞬息万变,三年后他再回来哪里还有他的位置,因此,他告了假,日夜不眠照顾母亲,结果把自己也累病倒了。

      叶明蔻来揽月台告诉叶明珠这件事,希望能让她快活一点,她连日来消沉得下巴尖尖,她看着心里也疼。

      “恶人自有恶人磨。”叶明蔻唇边一抹淡笑,似乎吐了一口怨气出来。

      叶明珠却忽然问她:“阿姐,你还在意陆大人吗?”

      叶明珠愣了一下,摇摇头,口吻平淡:“早就不在乎了。”

      若不是因为叶明珠为她抱不平,憎恨陆家,她也懒得打听陆家过得好不好。

      毕竟爱的对立面不是恨,而是漠不关心。

      那才是真真正正的一切归零,清算所有。

      叶明珠点点头:“那就好。”

      “今天出太阳了,外面暖和了些,你想堆雪人吗?以前小的时候,我们还在娘的门口堆过一个呢。”

      叶明珠不想让她担心,也就点点头,穿上一件狐皮斗篷走出门去。

      刚推开门,她就愣住了,梨花雪树,朔风萧萧,入眼满地清白,宋惜文站在这片清白里,眉眼凝霜,压了一层凛冬在身上。

      “你……你怎么来了?你怎么不进来?”

      她呵出一口热气来,白雾里宋惜文的面容有些模糊,他的声音却还没有被寒冷冻住:“我来给姑娘送些东西。”

      玄色的袍子遮挡着,她这才注意到他怀里抱着个盒子。

      “女眷内院,惜文不好擅闯。”

      杏花她们呢?怎么没跟她说一声,就叫他在这站着。

      她上前几步,离了屋檐,白雪就落了一些在她身上,宋惜文见状才迈开了步子,将她落下的斗篷帽子带上。

      她果然清减了不少,巴掌大的小脸在宽大的帽子衬托下,越发瘦小,眉眼间积郁着憔悴,从前的活泼开朗都消失不见。

      酸涩渐渐漫上他的心脏,像有一只手狠狠捏了一下。

      他锋芒一出,必是直击要害,叶家两房各侍其主,定王礼王大都存了猜疑,他要的就是猜疑,猜疑是人心里最容易走的一步棋子,无形之中便可搅动风云。

      定王平安从金陵归来,叶长福打伤忠勇侯府公子,礼王已经怀疑了叶长空两次,再有一次,这岌岌可危的信任便要土崩瓦解。

      定王已经摸到了金陵贪腐的门脉,顺着这条线下去便会追查到金陵一富叶听泉身上,那时,叶听泉便要向他的保命符叶听寒求救。而叶长生若想撇清关系,向定王表态,势必要把刀子对向他的二叔,不然,那他便带着整个叶家一同沉下去吧。

      他想的分明,算的分明,棋局设计得精妙,几无可破。

      但他忘了,他的刀子太锋利会伤到叶明珠。

      叶明珠已经从他手里拿了盒子,正低了眉,好奇问他:“这里面装了什么呀?”

      装了他的心。

      他忽然想到,他一边伤害她的亲人,一边又来安抚她,他是个什么人?

      难道他还期盼在一切结束之后,和她继续保持这样的关系吗?

      宋惜文,你不觉得脏吗?

      自厌感决堤而出,他默不作声往后退了一步,试图远离这个干净的女孩,别让她沾上自己身上的尘埃。

      叶明珠打开盒子,发现里面又是一块玉,她哑然失笑:“其实我没那么喜欢玉。”

      宋惜文抿唇不语。

      她把玉拿起来才发现,玉的边缘有些许粗糙毛躁,没有磨平,不知道是请了哪个匠人雕刻,倒有些可惜了这块好玉,她捏的尾巴那块也是镂空的,她发觉底下刻了一个字,是“叶”字,这个手法和宋惜文祖传的那块一模一样。

      她刚想问些事情,就听见宋惜文开口问她:“姑娘喜欢什么?”

      叶明珠的话一顿,她说:“我喜欢热闹。”

      宋惜文微微一怔。

      “我喜欢平安喜乐的热闹,我喜欢现在这样一成不变的日子。”

      “每天睁开眼睛,只需要想女先生交代的课业做了没有,上完课下午是不是又有时间找你,去的时候,你是不是又在低头安静地看古籍。”

      她静静地说着,他也静静地听着,心口上不觉又挨了一刀,是他破坏了她美好的愿景。

      “不过啊。”她呼出一口白色的热气,像是释然:“日子本来就不可能像滩死水一样一成不变,人也不可能稀里糊涂的安于现状。”

      “那样只是自欺欺人而已。”

      他抬起头来看着她,她像一株小草终于破土而出,在小雪里微微仰头笑着,岁月在她身上不觉流逝,她身上的鲜活却磨砺出了光彩。

      “我更喜欢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哪怕大厦将倾,内忧外患,她也要力挽狂澜,蜉蝣撼树,为她,为叶家,好好争一次。

      蜉蝣就算知道大树难以撼动,也会一往无前的。

      *

      宋惜文走后,她抱着盒子回头看见叶明蔻正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她,她才想起来刚才说的堆雪人的事情,忙跑上前去。

      “阿姐。”
      叶明蔻低头看着她手里的盒子,忽然问道:“你好像经常见他,你房间里还有一个这样的盒子。”
      叶明珠摸摸鼻尖,有点莫名的不好意思:“也就这两个。”

      “你喜欢他吗?”
      “……啊?”

      叶明珠愕然抬头,对上叶明蔻探究的眼神,正一错不错盯着她,她感觉脸有点热热的,连忙别过头去:“……没有。”
      “只是……一个朋友。”

      叶明蔻摇摇头:“朋友?男女之间,有单纯的朋友吗?你和有梅互赠礼物,是朋友。和男子互赠礼物,就是私相授受。”
      叶明珠忽然出声:“那又不是我们的错。”

      叶明蔻轻轻点了点头:“但是现今的世道就是这样的,何况,你把他当朋友,那他呢?”

      “他……可能我连朋友都不是吧。”
      她忽然有点低落起来,叶明蔻摸了摸她的头,脸上难得露了点笑:“你这么讨人喜欢,还有你想做朋友却做不成的人吗?”

      “阿姐想太多了,你还小呢,喜欢不喜欢的,还为时过早——先生有教过你《关雎》吗?”

      叶明珠仰起头来:“先生说明年开春就教。”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刀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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