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透明》叁北

55、第 55 章

　　“证人陈述身份。”

　　“唐钟钰，24岁，A省长平市人。”

　　“和原告及被告的关系？”

　　“我是原告哥哥、被告另一个儿子的高中同学，还是原告居住在柳湾坡时四年的邻居。”
　　不知道是“高中同学”还是“邻居”哪个关键词牵动了方文禹的目光，在整场庭审的过程中头一次向证人的位置看来。

　　唐钟钰撩起眼皮，两人对视的瞬间，他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方文禹。
　　尽管方文禹的名字在几年前和几年后出现了无数次，在他还不知道的时候成了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坠落之时一切分崩离析——
　　但在今天之前，唐钟钰只在报纸上、杂志上或是电视上见到过衣冠楚楚的方文禹。

　　站在被告席的方文禹却和唐钟钰印象里的光鲜亮丽很有些不同了，他依然穿着高贵得体、身材高大精壮，容貌是人到中年也出挑的儒雅俊美，只是他一幅儒商做派，手腕却被牢牢地铐在身前，无端显出一丝落魄来。

　　但即使是落魄，眼里依然藏着一丝阴鸷，是重伤但还剩一口气的鹰隼，谁也不知道下一秒会不会死死咬住猎物咽喉拖走。

　　“不完全是吧？”方文禹的辩护律师适时开口，“你还是被告大儿子的同性恋人。”
　　全场响起点窃窃的议论声。

　　补充证据向法官递交，他仔细翻看后，看向唐钟钰。
　　“是的。”唐钟钰点点头。

　　“我认为......”被告辩护律师又开口，却被方影律师打断，“我不认为这会影响证人证词的效力。”
　　“早在证人和被告大儿子确认恋情关系前，他已经是原告多年的邻居，和原告母亲、受害者陈某往来频繁，对其生活习惯较为熟悉，也因为这一段来往获得了本案的关键性证据。”

　　法官点头，示意庭审继续，程玉发现的日记本当即作为庭审证据公开。

　　方影动作很快，前天拿到的日记本，连夜扫描好递交法庭。
　　“由于时间仓促，笔迹鉴定尚还不定，但我们初步比对了日记本里的一些信息，基本核实笔记确实出自受害者陈女士之手。”

　　律师语速飞快，投影里的日记本也跟着飞快翻动，作为证据的日记本只展示了最关键的一部分，但饶是如此，还有几页依然漏出点只言片语的琐碎日常，一览无余地铺陈在电子屏幕上。

　　“xxxx年5月29日。”
　　“小迎出生了，我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虽然是那个男人的。”
　　“我要藏好小迎，他有老婆了，我自己和小迎生活就好。”

　　“xxxx年12月4日。”
　　“天气太冷了。小迎的衣服还是去年的旧衣服，不保暖。他生冻疮了，还要安慰我说不疼不痒。是我没本事，对不起小迎。”

　　“xxxx年3月20日。”
　　“他还是发现了小迎，为什么？他要小迎改户口，却记错了小迎的‘迎’，登记成了‘影’，这个字寓意一点也不好，我的孩子难道是见不得光的影子？但他不听我的。”

　　“xxxx年10月20日。”
　　“他的前妻死了，他杀了她！杀人魔要把小迎接走！！不行！小迎，我的小迎！！”

　　......

　　“xxxx年8月30日。”
　　“他发现我了。我可能要死了。我死后小迎怎么办？”

　　“xxxx年9月2日。”
　　“我去求了方少爷以后顾看点小迎，他是个好人。谢谢、谢谢。”

　　投影上日记本最后一页只截取了上面一半，下半页的最后一篇日记只隐隐露出半截来。

　　“xxxx年9月10日。”
　　“不知道这本日记有没有机会被你看到，我的孩子。”
　　“你未来还要过很多很多个生日，但原谅妈妈没法陪你过了。”
　　“妈妈是个没用的人，窝囊又贪心，一辈子都盘算着金钱名利过活，直到最后才发现那些东西生不带来死带不去，还不如你小时候笑着脸喊我妈妈来得珍贵难忘。”
　　“孩子，你出生在一个阳光热烈的夏日正午，你的到来是妈妈这辈子最大的幸运。”
　　“妈妈相信你未来一定会茁壮成长，长成一个很好的人。虽然妈妈走了——”

　　唐钟钰知道剩下的半句话是什么，方影大概也是知道，因为他视线甫一触及这页，便骤然红了眼，那双眼像极了被告席上的方文禹，此时却刻意别开不再看。

　　“——会有人替妈妈爱你，妈妈在天上也爱你。”

　　方文禹在看见日记本里记录的第一项证据时就脸色大变，随着证据的逐一披露逐渐惨白，他哆嗦着嘴，最终狠狠咬住后槽牙，手指用力拧在一处，眼神犹如穷途末路的蛇蝎。
　　那可能才是他在儒雅外壳下的真实面目。

　　证据引发旁听席上几次骚乱，法官不得不敲响法槌，连喊多次“肃静”。

　　庭审的案件原本只是陈芳韵坠楼身亡一案，但日记本记录的证据却远远超出了这一件事，内容涵盖方文禹杀害沈娇、非法做空沈家和挪用公款等等，法官立时意识到方文禹牵涉的事宜远比想象的重大，神色愈发凝重，案件最终递交至最高人民法院终审。
　　按照流程，方文禹一定会死刑。

　　法槌一锤定音之时，唐钟钰才发现背上冷汗浸透衬衫。
　　方文禹被警员压着从他身前经过时，他忽然抬头看来：“你就是方醒高中时养的那个小玩意？”

　　话语相当轻蔑、侮辱，但唐钟钰不为所动。他依然站在地势较高的证人席位置上，冷淡的视线居高临下地扫过方文禹。
　　不知道是不是唐钟钰近日和方醒整天待在一起的缘故，那一瞬间给方文禹的感觉竟然像方醒亲至，冷淡地目送他的父亲上路。

　　方文禹眼角猛然抽搐：“早知那会就把你处理掉！哪会有今天你们得意的机会！”
　　“不是我，也会有别人。”唐钟钰静静道。

　　警员在这话出口时重击方文禹的脊背，他没有机会反驳，不得不弓身踉跄，在大庭广众下耻辱离场。

　　唐钟钰收拾好东西，跟着人流离场，却在法庭出口的楼梯拐角碰见方影蹲着吞云吐雾，毫无形象可言。

　　“这里是公共场所。”有工作人员上前制止。
　　方影比了个投降手势，听话地掐了烟。

　　唐钟钰从他身前走过时，他突然开口道：“你说那算是我妈的遗书吗？”
　　唐钟钰顿住脚步：“算吧。”

　　“陈芳韵死后，被和沈娇用如出一辙的手法伪造了‘遗书’，”嘴里没有烟，方影觉得寡然无味，自己掏出枚口腔糖嚼着，“做得很真，我曾经没怀疑过。”
　　那封“遗书”充斥着对原配儿子的怨怼、嫉恨，还话里话外暗示方醒对她的攻击动机，完美地解释了陈芳韵猝不及防的自杀事件。

　　又在方文禹完美出演的“包庇大儿子”戏码之下，方影的仇恨情绪被成功调动，加入争权夺利的游戏里。
　　兄弟阋墙、困兽之斗，所有人都是被方文禹操纵的木偶，上演他最爱看的戏码。

　　方文禹伪造遗书的经过唐钟钰在庭审时听完了全程，却没料到遗书的内容竟然埋下后续这么多年的伏笔。

　　“其实我还是怀疑过的，”方影蹲在楼梯下的阴影里，面目神情也悉数藏在看不见的地方，“那封遗书写了那么多恨来恨去的不甘心，却没提过一句我。”
　　在仇恨还没冲昏头脑的日子里，方影会想就那么恨吗？以致于在遗书里都不愿提一句自己的孩子，仿佛生出他只是为了上位夺利。

　　但是很快这点埋怨与委屈就酝酿成了他的不甘心，陈芳韵的恨也成了他的恨，夜以继日地燃烧着他，直到前天看见陈芳韵的日记，才恍然自己的面目全非。

　　原来她的遗书里一点怨气也没有，干干净净的，还是小时候哄着他睡觉的温柔摸样。
　　原来她的遗书里只写给了他，因为阴谋诡计、阴差阳错，这么多年后才被他看到，而他走出太远，已经看不见原来的摸样。

　　“我这两天有时候想......”话刚出口，方影又摇摇头，“算了。”
　　“我妈要我做个好人，但我好久没做过了，所以凭感觉做了一回，”他耸耸肩，“跟方醒说，他的股份我会还给他，并且4D可以选择独立出去，和万恒的关系改为万恒注资。”
　　“算是赔礼吧。”

　　“为什么要我说？”唐钟钰心里浮现点不好的预感。
　　“哦，你当证人没和他说吧？”方影嚼着口香糖，“所以我友情透露了一下。”
　　他体贴道：“方文禹的追杀报复，我担心你一个人应付不来。”

　　唐钟钰脑子里“嗡”地一声，拎着包转身就朝门口走去。
　　他脚步飞快，身侧气流带起衣角，夕阳照亮空气里的细小尘埃，给他清隽的背影也披上一层灿金霞光。

　　方影看着唐钟钰远去，看着尘埃扬起又渐渐下沉，脚步声远去后楼道里彻底安静下来，夕阳依旧稠浓，像是旧照片里的剪影。

　　还住在筒子楼时，陈芳韵时不时会陪他在楼道里玩捉迷藏，有一次他就藏在楼底的这个视野盲区里，听着陈芳韵脚步来来回回地在楼道里响，怎么样也找不到他。
　　等到倒计时到达，他兴奋地喊着“我赢了”跳出来，陈芳韵却一把抱住了他：“妈妈以为你真丢了！”

　　汗水闷热，打湿他的T恤，可能也有陈芳韵的一点泪水。

　　当时他不知所措，现在却觉得幸福。
　　这些陈旧记忆成了他最后的糖果，进了方家、陈芳韵走后就没人记得他爱吃甜，于是他就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自己取出来舔一舔，解一解馋。

　　只是隔了很多年前的阳光，也依旧照不亮阴暗角落里的他。

　　方影没有什么知己朋友，刚刚差点对着唐钟钰倾诉的话是他这几天一直盘旋在心的一个疑惑。

　　倘若百年以后，他在下面见到了陈芳韵，她记住的名字是陈迎、陈影还是方影？

　　她会不会早就认不出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