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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死生之地 ...

  •   卫含章待左湖出去后,便来不及穿鞋袜,下榻找了一痰盂干呕起来。

      这就是一阵劲儿的事,卫含章估摸着可能是多日没吃什么东西的原因,忍过一时就好了。
      结果他那一直听话的胃,不知犯什么毛病,真倒腾出了这些天御医们硬给他灌下去的汤药。当他吐无再吐之物时,他才将唇边的污渍搽净,那肺和嗓子,也相当不安分,俞是咳的猛烈,俞是疼痒难止。

      本就做痛的头更是趁机作乱,史无前例的疼痛在他脑海中炸开,又顺着筋络袭卷至四肢百骸。当卫含章忍受不住,要伸手去找个什么东西做支撑之物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左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彻底不听使唤。那些被他压迫已久的每一个骨头每一片血肉默契的达成一致,叫嚣申诉,向他讨要个说法。

      咳嗽的声音传的老远,连位于偏殿的宋岩都能听的清清楚楚。

      御医很快会过去,皇帝不会让那人就这么死在那儿的,这件事不该他操心。

      “咚。”

      重物坠地,闷沉的一声传来,咳嗽声倒是小了些。

      冰絜宫偏僻,尽管里面放了个说出去能吓死个人的家伙在里面。不知道是放心那人跑不了,还是担心异常的行为,让人猜测出里面有不同寻常之事,昭定帝也没抽调多少人来看守。

      昭定帝是吩咐过他不要出现到卫含章面前,但这是一个机会不是吗?皇帝才走,御医还没来,但是卫侯在里面生死不知,自己去,纵使被发现了,也有由头说,更何况,他不在卫含章面前露一下脸,卫含章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困窘之境?

      深深幽宫,谁能帮得了自己。卫侯或许是泥菩萨过河,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万一他有办法呢。

      宋岩豪赌过不少回,不差这一次。

      真躺到地上之后,卫含章才发觉有些事,没那么重要,比如一个人的脸面,比如多苟活几日。甚至,两眼一闭后,身处何地,尸骨被如何处理,别人如何评说,也不重要。

      疲倦如附骨之蛆,挥之不落,真不想再挣扎了。

      突然,有人带了冷风进来,像东南面裹着一身冷气,带来大获全胜消息的俞朗照。也像推门而入,用一枝早梅点燃一室生机的宁怀沙。
      卫含章还没昏头,知道这是哪处地界,来者定然不会是俞寒。

      更加不会是缚云。

      一只手伸到卫含章身前,“侯爷,要来片参片吗?我扶您起来吧?”

      这个人颇有意思,见到瘫倒在地的卫含章第一反应不是赶紧把人弄起来,而是先来征求意见,甚至问话都是先问需不需要参片。

      卫含章抓过他手里的参片含进了嘴里,然后才撑着宋岩的手起身。

      他身上不算好看,不知是咳喘出来的血迹还是撕裂的伤口浸出的鲜血,弄的素色长袍痕迹斑斑。加上惨败的脸色,活似像个才从乱葬岗中新刨出来的尸体。

      宋岩递来了水给他漱口净面,据多年扮演的从业经验,卫侯应该不会愿意顶着这副模样跟自己交谈。

      卫含章依然站不住,他示意宋岩给自己拿来榻上的软枕之后,便支腿靠坐在木架边,用枕来搭放左手。

      御医应该马上就要来了,宋岩却仍不开口催促卫含章说话,也不提自己的请求。

      他相信,自己这张脸往卫含章面前一摆,他该明白,不该明白的,应该都知道了。

      就如他并不自作主张扶起卫含章一样,人总得自己想,而后才会去做。如果卫侯不想活了,自己可能别说去请御医,就是下地府去把华佗扁鹊翻出来,多半也不管什么用。而如果卫侯,不能帮,不想帮,他开口祈求,也改变不了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

      “贱姓宋,单名一个岩。宝木宋,山石岩。”

      朝中暂时没什么多显赫的宋氏之人,岩字不去细究也没什么深意,算“石头”的好听叫法。

      但大雅即大俗,大俗亦大雅。

      “巍巍高山,毅毅磐石,好名儿。可有字?”

      宋岩蹲坐在了卫含章旁边,不再学这人的神态的表情,用以往自己最舒心自然的神色笑了笑,“行不改名,坐不更姓,我非文人大夫,有个名儿就可以了。”

      有些人是没有那个幸运,有人给定名取字的。

      “也好,赘余之物,确可有可无。”而且给自己取字之人,一声一声唤着他的字时,也不让人全然高兴。

      “不啊,侯爷。”
      “有些人的字,还是满怀了美好期冀的,比如,风禾尽起,天助国安。”
      宋岩捧着脸向卫含章笑。为家为国者,大家会把他记到心里的。

      眼前人眉目鲜明,眼含星辰,仿佛真看到了天下太平。

      卫含章低头轻声而笑,以这样的视角来看,当年那个小世子确实动人心魄。

      宋岩大抵能猜到卫含章在笑什么,如果连卫含章都能透过自己的皮相看到几分他当年的影子,那从某种意义上,完全能证明他确实功夫到家了。
      他耸了耸肩,便是美玉明珠对卫含章摊手笑,“侯爷,人总得要有一技之长。”

      凭我自己,宋岩的名字永远不可能留下多少痕迹,就像多人著书一人得名,我的那几分本事,总得借助您的光环,才能被人查看一二。
      况且有些人是搏名搏利,我更微贱些,用尽心机,唯求一“生”尔。

      “你想出宫去吗?”

      妍丽之花当开遍春草地,绮丽翠羽应覆于林中鸟。

      “想。不然我冒险来找侯爷做什么。”宋岩极其坦诚,“但是侯爷,您知道的,我顶着这张脸,干不了正经事。当然,我仰仗您吃饭多年了,也不想把脸划去。”

      这天底下卑鄙龌龊的人总是不少的。世人仰慕您的同时,未尝没有拙劣之思。

      而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但如果有好好儿活着的办法,自然也不想半残不缺地活着。

      “你会什么?”
      卫含章似乎既不计较他的贪心,也不计较他透露出来的意思。毕竟提刀之人当有自觉,护着某一片地界,便是连同上面的神神鬼鬼也一同护着了。

      “什么都会一点吧。识文断字,种菜养花,看家护院,功夫拳脚,吹拉弹唱,探查消息,开方治病......”

      卫含章轻挑了一边眉,这家伙会的不少啊,“最擅长什么?”

      “哄人高兴。您现在感觉心情好点了吗?侯爷。”宋岩弯着眼睛向卫含章笑。

      这人尚且年轻,未来可以有大把的可能,可以腾万里云霄,也可以曳尾于滩涂。当然,更可能被裹挟着做攀附枝干的丝萝。

      “如果我说,我做不到送你出宫,更做不到,荫蔽于你呢?”

      宋岩托腮歪头看向卫含章,“哦,那我就在宫里陪侯爷好啦。”他看起来并不十分失望,甚至没有什么强颜欢笑的成分在里面。

      “不伤心吗?”

      尽管宋岩从事的就是类同演戏的行当,但卫含章自信自己还是有些识人的眼光,至少这人身上确乎没什么难过之情。

      “难道陪侯爷在一块儿,是件令人伤心的事吗?”

      他来时不仅怀揣着希求,也做足了一无所得的准备。

      这人真的很会哄人高兴,卫含章又笑了一下,“倒确实很会哄人。回去吧,我尽量想想办法。”

      宋岩甚至不说他就等着侯爷的好消息了,只干脆地点头,冲他笑着挥了两下手,就准备遁身而走。

      “等等。”卫含章一把将人按进屏风后的床底。

      然后伸腿踹了旁边的置物架一脚,木架厚重只是摇晃了两下,但上面的一些瓶罐受震,摔了不少到地上。

      劈里啪啦地响动,刚好掩盖过宋岩一路磕碰的声音。

      宋岩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便僵硬着身子服从了卫含章的安排。在敛气屏息的同时,放任脑子想,怪不说兵法中讲求攻城为下,攻心为上。卫侯的战斗力在想与不想之间,是真隔着山海啊。

      当然,他不知正常状态下的卫含章,本来踹倒这样一个置物架,不在话下。

      原先压着步子,想悄悄看一眼卫含章在他不在的时间里在干什么的左湖,听闻声响立马推开了门,入眼即是那人站在摇落的瓶瓶罐罐间,避都不避的模样。

      那人站在木柜边,抬眼看着器皿像崩落的山石向他砸去,脸上带着浅而诡异的微笑。

      “卫含章!你疯了吗?滚过来!”左湖见不得这样的场景,怒不可遏。

      瓷瓶不曾砸到卫含章身上,只是有些碎裂的瓷片迸溅开时,划伤了他的手脚。

      他看着卫含章连脚下的路都不看,就往这边走时,愈加怒火中烧,“你故意来气朕的,对吧?来,就往碎瓷片上踩,踩啊你!”

      他的鞋被左湖扔了过去,歪着砸在了地上,一只鞋尖指向了宋岩的方向,一只仿佛也沾染了怒气,四仰八叉地倒栽着。

      实际上,他本来就要找左湖谈宋岩的事情,那人在不在场影响都不大,藏人及其之后的步骤,只是下意识的行为。

      当然,现在他也不可能去把宋岩给拖出来。

      这让昭定帝看见,那成什么了。

      “没有,我头疼。”卫含章蹲下身去穿鞋。

      这一句算解释他为什么好端端的要与置物架过不去,卫小世子在东宫的偏室砸过不少物件,那时是抱着一个一个地砸,现在变本加厉了,要一排一排地砸,也说的通。

      “御医来过了吗?过来,我帮你抹药。”惊悸过去,卫含章也表示了在醒来之后的第一次配合,左湖的声音缓和了下来。

      “还没有。”卫含章顺带拿出身上的金疮药,大部分往左边肩胛骨处洒了去,然后随意抹了点在手脚的细小伤口处,用实际行动拒绝了让人帮忙搽药的事,显而易见的敷衍塞责明白地告诉左湖,管这些小伤,实属吃饱了撑的。

      左湖回头看向殿门方向,“曾术呢?他干什么去了。不是让他在这儿守着吗。”

      同刚才高了八度的声音不同,此刻皇帝话音平静却带着杀意。

      指挥着他那两个徒弟抬折子的王德,不禁在心头叫苦,这位陛下刚才不是让曾术去照看江千了吗,“陛下,曾御医去为帝师大人诊治了。”
      王德的声音放低了些,他想提醒昭定帝,那是他才亲口下过的命令。

      “老师他怎么了?”

      昭定帝明知故问,王德瞬间反应过来,皇帝不是刚才气狠了,忘了自己才说过做过什么,而是,这就是要说与卫侯听的。

      于是王德马上诚惶诚恐地跪下行了个礼,“回禀陛下,帝师大人为卫侯求情,一直跪在雪中不愿意起来,贵妃娘娘怕出了什么意外,所以提前请走了曾御医。”

      昭定帝垂眸,定了三秒,“先让人来把这儿打扫了。”

      王德不敢再多问多说,立刻噤口闭言,让人麻利地把书案坐榻整理好。

      一个折子被左湖翻开看了两页,“有多少人跪在那儿。”

      “陛下。”王德看了眼左湖,再无措地看向卫含章,一晃,他身子轻微地抖了一下,便飞快地转开眼神,“陛下,往日能到集贤阁参议的大人们,差不多都在了。”

      手里的折子被左湖搁了下去。

      几秒后,左湖执朱笔在刚才那个折子上直接画了个红叉,又扔到了一边,“他们乐意跪,就跪着吧。”

      又过了一会儿,一只手伸到书案前拿走了笔,蘸了黑墨,又顺走一张草纸。

      半晌,写有字迹的纸吹干后被递到了左湖面前。

      草纸便宜厚实,但行笔的人节俭至吝啬,仅裁了半页所书,字亦了了,唯二十字矣:

      死是征人死,功是将军功。愚钝受显名,勿再添妄尤。

      “拿去吧陛下,怎么用随你。老师年纪大了,别让他再受累受冻。”

      这些为他请命的臣子可能是他对左湖最后的筹码,此话一出,便是自毁长城,自入囚笼。但寒冻加身的滋味,他真不愿意谁人再去尝尝看了。

      同他从西北归京一样的道理,再来一次,他依然不是左湖的对手。

      政治博弈者当心如铁石,而卫侯这柄单开一刃的刀,显然不够合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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