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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死生之地 ...

  •   “陛下,您不怎么会捆人,臣教您。”卫含章将手指点在自己的琵琶骨上,“我在西北抓了鞑子,向来拿两根锁链透此穿过,不管他是谁,内功有多强,准保他毫无反抗之力。”

      左湖看着他,把碗放在一边,“风禾,你左肩受了点伤,此时可能不太方便动手。”所以我才端粥来喂你,完全没有要拘你束你的意思,你误会了。

      “我肩膀是才受了伤吗?连个碗都端不动了?”东南面受的伤,他从西北兜转回来,十万鞑子都打散了,还擒获了几麻绳都栓不完的草原王孙和贵族,结果在上京城皇宫中被人给怜惜上了。

      卫含章自知自己不是圣贤,他杀敌迎寇时心甘情愿,但这样被当猴耍,被当成小猫小狗来逗,也不是没有怨怼。

      “风禾,是我错了,我不该让你在伤病未愈之时,来回波折。”左湖低眉垂手,极其诚恳地表示歉意,一点都没对卫含章吐露他的军报向来,报喜不报忧,重点都只在战局形势如何,对于自身所受伤病,一笔带过都算好的情况,“没有求你要原谅我的意思,但你先好好吃饭,可以吗?”

      言不尽意,左湖的眼神在循循诱导,含章,什么时候你心目中可述万千心事的兄长,变得越来越只是一个需要禀告军务的皇帝了?

      “风禾,你不仅是越国的卫侯,也是母后的养子,我亲自认承过的弟弟。”
      你有好多年没给我递过书信了。好多年,没用一个弟弟的身份问过我过的如何,可还舒心顺意了。今年我邀你共过年节,你也没应。

      上京天子城,风禾,你生于此,长于此,就真无一点眷恋之意吗?故地旧人,你真能毫不犹豫地割舍吗?

      “风禾,我满怀希冀地看着你羽翼渐丰,但你驰游过天地后,能不能回头顾念一下我?”左湖放低身段,自比老朽残渣,似乎只是希望得当年他托举出去的雏鹰一个回顾。

      柑橘清冽之味的熏香在冰絜宫中弥漫,缓缓散在空中,沁入心肺,逗引人的故旧之思。

      这香不及沉檀龙涎等物名贵,但当年的卫小世子乍一得了这特别的香味,便强迫着太子殿下一定要熏。

      “我......”
      他咬紧后槽牙,哑口无言。不仅辩驳的高地被左湖提前占领,卫含章回顾周身,他都再搜罗不出多少东西来回馈得了左湖。

      唯剩的一副破烂身子,还得花左湖的钱来请医问药。

      但皇帝亲口认错,亲述凄凉悲苦,他还要肖想些什么呢?或者,还在故意拿什么乔呢?

      肩胛骨处撕裂的伤口带来的疼痛,贯穿颅顶到脚尖,连胃里都在泛着酸意,他支在被褥间的手掌不受控制的痉挛做颤。

      从未说过的,接闻军报后是如何跨过那没至马膝的雪奔回西北之事,已经不必再提;肩上的伤稍有起色不是撕裂就是逢冻,冒的是日后半身不遂的风险,也不必再说。

      皇帝几句话,将他的嘴堵得严严实实,于是只有胃里的酸水在酝酿。

      卫含章发现自己血本无归。

      一应筹码,几乎在左湖身上折的干干净净。

      他饮下那杯掺了安神药的酒时,抱得是以身谢君的念想,纵遗憾对宁怀沙许下之诺不无法再践,亦不悔也。以身许国,生死不论,无有可憾;以身许君,不计酬劳,无可指摘。
      但现下,他在深宫闺帷中苏醒过来,一切之事便荒唐可笑了。不仅他慨然赴死的举动可笑,他领兵回京求君上安危的举动更可笑,甚至他征战四方、血洒河山都画上了怪异的符号。

      他恨家国衰微,山河破碎,百姓愁苦。但谁知,他是不是,只是为了向左湖示好讨宠呢。

      卫含章面上的倦怠之意渐浓,两瓣唇的血色在一点一点的消退。

      他在想一件事,是不是皇帝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如果是的话,那要礼法纲常、谏臣儒士来作什么?如果不是的话,那左湖在做什么?满朝廷的贤臣惠人们之前又在做什么?

      为什么他在东南,最关键的时候等不到援军;为什么阵亡将士的抚恤金要几番开口,来回拉扯才能求得;为什么东南风波未平,西北风浪又起;为什么他只是想和宁怀沙夜游观灯,却总没有时间与余闲?

      卫含章知道自己现在的头既晕且疼,怨天尤人之思也不少,但有一剂猛药他必须得给自己下了。

      他不可能再做得回那个心怀坦荡,挚诚热烈,一心孺慕三哥的卫小世子。当然,左湖也不再是那个许诺“我纵不能实现天下一国、山河一统。也定移天易日,万象更新,治下家国富裕、百姓安康。”的太子殿下。

      ——承认卫某人在皇帝心中的份量没那么重,这很难吗?

      政务他不一定理得很顺,但是事后分析分析战局还是在他的能力范围之内。

      他仍不愿意把最恶毒的想法往昭定帝身上套。

      “陛下,西北战事还未平顺,您此时把臣召回京,可是在做儿戏?”

      卫含章头上那根被他扯来捆束头发的稻草已经不知所踪,现在身上没有束发的物件,他也没有梳洗的兴致,便任由一头的发丝披散着露于人前。坐于榻上,头发垂坠于身侧,这时被左湖敛在手中梳理把玩。

      左湖捞着他的头发,拈出根白发,“十八,你整日在忧愁苦思些什么?你看,你都有白头发了,帮你拔了。”

      左湖顾左右而言他,无异于就是在告诉卫含章,他心中猜测大半为真。

      草原生乱到伪诏劝归可能都有昭定帝的手笔,据周浵所探,图发·巴图尔鼓动了阿多可汗趁自己不在西北时,组草原部族向西北军发难。但时机恰恰好,在自己前脚回了西北,后脚那人便写信来投诚,究其内里,卫含章难以不怀疑他们就是故意要引自己回西北。
      这人大概同图发部联手布了一局,或许这一局起的更早,在阿芙蓉之祸那儿就开始了。

      那时,或许昭定帝就有让自己久留上京城之心,只不过,十分不巧,有吴人犯境,他不得不指派自己去迎敌。

      但终究是贼心不死,于是东南风浪才止歇,又来了这么一场。

      卫含章没觉得自己的脑子如此灵光过,至于为什么是西北呢?

      分明他送来的归京过节的密旨自己都应下,也立刻动了身。因为六部生乱,卫侯率西北军平定鞑子之后,草原有生战力消耗,从此,短时间内眼见的就是东南西北皆安,“卫侯”这把凶器就会迅速贬值,有没有都没有太大意义了。

      而且卫含章只有在西北,才带得亲兵迅急又隐密的归京,且处西北时,是他消息最闭塞之时,俞寒等往常给他探查消息者还在东南,他不能及时拿到上京城平安无虞的消息。还可以打个时间差,让宁怀沙去东南与吴人签和约,让其无法插手这事。当卫侯带兵“矫诏”归京成为既定事实,那么让嫖姚侯从这世上消失,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

      此后,昭定帝留卫含章一命是多么浩荡的皇恩。

      卫含章气极,一把抓回自己的头发,仰面冲左湖而笑,“你这么算计我?”

      身体上的毛病与疼痛,不会挨一挨,压一压就过去了,相反,会与日俱增,愈加难受。直到药石罔顾。

      气血冲上大脑,卫含章却觉得胸口在做痛,笑着笑着就转成了猛烈地咳嗽,那被蜀地瘴气燎过的肺和嗓子,也立时不安分起来,直欲告诉某些人素来不把医嘱当回事儿的人,掩耳盗铃是最愚蠢的做法。

      咳喘连声。

      “风禾!你在想些什么?我从来没有害你之心!”

      “别想了,我没有,我怎么会算计你?”左湖手足无措,四肢无处安放,设想好用来辩解的语句措辞也一并被抛之在了脑后。

      卫含章毫不在乎自己发泄过这一场之后,还有几日可活,压根儿不管四肢百骇在做什么乱,伸手抹去嘴边的血沫,他便冲左湖笑道,“陛下,有些话,臣今日总得讲讲。您如何想,是您的事,您所希冀的未必就是臣所乐见的。好比若你我二人同处危崖,不知崖底几深,不知其下何物,臣可以眼一闭就往下跳,您敢吗?”

      “陛下,扪心自问,您敢吗?”榻上之人,仰视着左湖,眼泛泪光,沾染着妖异血色的唇瓣勾着夸张而讽刺的弧度。

      赌命之局,几乎就是我的日常。

      但,想来这不是您的。

      左湖看着突然发疯冲自己喊话的人,低头捋下手腕上找来静心凝神、抚镇头疼的佛珠,随手就扔到了地上。

      然后拾掇起被卫含章扔了的匕首,把它按回了他手心,“拿着,我知你刀不离身,一离总是身心不定。”

      随即取下头冠,半跪在了在榻上箕坐的人前,“含章,苍天在上,祖宗在下,我说我自来喜欢你,喜欢多年了。别说有一处危崖,你我携手过的险恶难关,十指都数不过来。你还不知我敢不敢吗?”

      你那的确是见血的战场,但我就只是在高台上养尊处优,饱腹终日吗?

      这天下,能杀人的,向来不止刀,而且能杀更多人的,往往不是刀。

      卫含章低头了左湖一眼,然后,移开目光,看到了手上的匕首上。

      “别想了,过去的事我们就让它过去吧。我请御医来给你看看,乖,好好儿的,别吓我了。”

      匕首在手上翻了朵花儿,卫含章低垂着头闭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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