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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平度之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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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遗憾,也有点。
小美人带往上京城的信件中,没有一封署名卫含章。
但他该写予谁呢?他三哥在他临行前讲,过往功过一笔皆消,莫再与他提故旧。
卫含章自认自己还是要点脸面的,既然有话在先,他便实在不必再写些什么话去给人添忧。
而他做到如此地步,他便不信有援军和俞寒地指挥下,东南军还赢不了这场仗。
那便不负帝命所托,算得尽忠职守。
嘶,还有一人。
他应该写点话给宁怀沙。
他托俞寒递的两份信,俱是对于公事,算不得私信,也没讲几句私心之话。平心而论,他无愧于他三哥,无愧于故去的卫家列祖列宗和有养育之恩的先皇后娘娘,无愧于皇帝陛下,无愧于越国,无愧于自己,甚至对于张皇后和太子,他也不算多么惭愧。
但对于宁怀沙,他是有一份自私在的。
知晓自己在他心中的份量,知晓缚云一定会听自己的话,便未必没有拿着那一份赤诚爱意肆意挥霍。
在上京城,他一个眼神的警告,宁怀沙便收住了其在内廷中的手。昭定帝醒的很及时,随后发生的事却不叫人愉快,只是宁怀沙面上没有显露分毫不快,没有呈现一分自己的多事和活该。所以,自己自然接受的坦然,甚至几近于认为理所应当。
不妨试问一句,凭什么呢?
谁许他如此大方地花费别人的恋慕,还不回应分毫,谁许他自作主张地将自己的心愿强加在别人的身上,还不打商量,不许辩驳。
自己将自己的身后事安排的明明白白,借着宁怀沙最心切的愿望,打心底里却是勒令他去为自己实现自己心心念念的东西。
扪心自问,他过不了这一关。
同时,卫含章也无不窃喜自己没有应下宁怀沙,从未得到一件东西,总好过才刚刚得到几天,手都还没捂暖和便给丢了的好。
见着希望又逐渐落空,而至绝望,到最后就为了点幻想挣扎的滋味,不好受。
为着天下一国的念想,他于翻腾的苦海中尝够了,俞寒会继续煎熬下去。宁怀沙不喝这碗苦药汤,但他在煎煮别的药。
心狠一点把火彻底踩灭了也好,有些东西会上瘾,那种苦的来牙酸的玩意儿,还是一口都不要尝的好。
但自己其实可以对他再好一点,至少有个兄长疼爱弟弟的样子。
其实这样也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不是吗?最多不过是蒙上了层温情,显得更虚伪狡诈。
毕竟,哪怕再来一次,他在挟恩求俞寒时,依旧会捎带上宁怀沙。哪怕知道那个人受不了自己全盘接受还早有规划的结果,他依旧会这样毫不留情地强逼人去受着。然后,还要要求宁怀沙留存理智收拾残局,践行他的遗愿。
实在不像话,不是东西。
却也无可奈何。
寒意从心坎蔓延上指尖,血液凝固在手心,僵硬的手指不能为宁怀沙留下只言片语。
可惜了,卫含章如此想到。
......
宁怀沙一只脚迈进屋,地上摊着的一团东西不是人的身上挂了彩、沾了灰尘,而是血肉黑灰碎布残甲中有个人。
这没法让人不发疯。
他感受不到还压在他脖子上的刀,也看不到卫含章手边留着的字迹。
“哥?”
说好了的先等卫含章确认他的身份,但是某人压根儿等不及再走近些,也不等钟乐正开口请卫含章辨认一下他是不是宁相,他便直欲一脚迈到那人身边去。
但这不可能。
宁怀沙的后一只脚被门槛绊住,不仅没有加快他到卫含章身侧的速度,还让他先给卫侯行了个大礼。
宁大相公抓着门边,手脚并用都没地上爬得起来。
悲伤满溢而出,不顾形象泪流满面之人,已经做了最好的自证。
钟乐正赶紧收住军刀,然后伸手把宁怀沙给拽起来。毕竟让一个穿着正紫色官袍的人,在这儿表演杂技确实有碍观瞻。
指望宁怀沙可能没有什么用,为了灭吴任务的成功,系统兢兢业业地自主运营,扫描检测并汇报情况,“只是呼吸停止和心跳停止,最佳抢救时间为六分钟内,目前还剩三分钟。”
“请您立即对患者进行心肺复苏和人工呼吸等急救措施。”
“请问是否兑换化学药剂?”
“请问除维系生命外,优先抢救的机体部位。”
......
没有时间给他驳斥系统所用的那“只是”二字,合不合适。
宁怀沙狠拽了钟乐正一把,支撑着自己站起来,“申请最高等级医疗救治服务,请求系统全权接管,除必要人工代劳部分,尽由系统负责治疗。一切药剂都可兑换,有阿片类药物接触和过敏史,不予考虑所费积分。账面积分若不够,则算作贷款。除基本生命体征外,务必保证躯干不落残疾。立即执行。”
“兑换约束带,对象我刚才边上的人,系统执行。”
钟乐正只见白光一闪,卫含章身上的血污便消失干净,而且空气还弥漫开一种他未曾闻过的气味。
当然,他来不及惊讶,凭空飞来的几根白色带子就将他结结实实捆在梁柱上。
场面过于超出认知,钟乐正甚至于没有叫出声来,更无暇思考和质问宁怀沙。
他迷瞪着,脑子里一突一突的,黑白光影和各色小人在乱晃。
唯一能做的就是眼睛看着卫含章有没有事,以及这个宁相究竟要做什么。
然后钟乐正就见宁怀沙的一双手在那道白光中过了遍后三下五除地卸掉卫侯身上的盔甲和外衣,然后将手指伸进卫含章的口腔中搅合一遍,还将卫侯的头搬来抬头后仰。
然后......!
嚣张逆贼!士可杀不可辱!钟乐正觉得自己要被气撅过去。
但约束带将他死死箍在柱上,任他如何挣扎都迈不开寸许的步子。系统还相当讲良心,接触皮肤的带子是绵软质地,坚韧又不伤人。
宁怀沙向卫含章口中缓缓吹入气体后,依照标准步骤再进行了一次吹气,然后进行胸外按压。如此重复五个循环,他并指贴在那人的大动脉处感受有无搏动的迹象,同时观察口唇、肢端的颜色。
系统传递出医用剪和各类护理医疗用具,白光渡到何处,宁怀沙便跟着系统在他脑海中下的简单指令,剪除衣物,消毒,清理创面......
系统全面掌管,只由宁怀沙打下手的过程非常的迅速快捷,甚至效率远胜于经验丰富的外科医生。
白光消退,一切不属于这个位面的东西跟着宁怀沙清零到负数的积分一同消失。
宁怀沙跌坐到旁边,想让系统给他兑一针葡萄糖。
“尊敬的宿主先生,您目前的资产余额是,负五万积分。请问还需要葡萄糖吗?”
宁怀沙,“......”他不是有二三十万的积分吗?
旁边的人手指干净,带有温度和正常人体的柔软度。
这种一朝回到解放前的感觉却不坏,“我哥的左手?”
“宿主先生,这要看具体恢复情况,日后最好不要过度使力,包括且不限于拖拽、拧举重物......”系统不会说漂亮话,仿佛不知道宁怀沙问这话背后的含义是,这一遭会不会影响卫侯舞刀弄枪。
“请问您还需要葡萄糖吗?尊敬的宿主先生,介于您信誉良好,还贷能力系数较高,这边可以为您赊账兑换。”当然系统还有更不智能的一面,它回答完宁怀沙的问话后,接着对宁怀沙上一个没有作答的问题又问了一遍。
目前倒欠五万积分,还没有完全治好卫含章的宁怀沙,“……”
“不兑!”兑个屁,回家吃土吧。
医疗不是仙术,当然不能要求一点后遗症都没有,但是宁怀沙莫名烦燥。
如果日后他哥拿不了刀的话......
于是钟乐正便见那个行了禽兽之事的宁相,还张嘴高声发疯。
说出的话没头没脑,但直逼钟乐正的神经,不对?什么不对?怎么不对?大帅不会被这个赤脚大夫,给弄的更不好了吧?
柱上的蚕蛹拼命挣扎,口中呜呜咽咽地叫些不清晰的话,“啊啊啊,你放开我们大帅!呜呜呜呜,我要跟你拼了……”
“好的,尊敬的宿主先生。”但系统和宁怀沙没一个理会这个带他们来找到卫含章的大功臣。
“兑套干净的衣服。”尽管大帅身上几乎全是绷带纱布,但是之前那一身,是完全穿不了了。
“好的,温馨提示宿主先生,您目前欠款五万积分。”
宁怀沙记得这统在自己积分是正数的时候,识眼色的多啊。这该死的世道,连个统都还要看碟下菜?
而且它不是才说了自己信誉良好,偿债能力可观吗?
怎么?可观的系数就只够换葡萄糖,不够换衣服?
“欠着!”
“好的,尊敬的宿主先生,请您继续努力完成任务,早日还清债务。特别提示,您目前的态度,像您们人类的一则俗语——欠钱的是大爷。”
宁怀沙没积分关它禁闭,只能以冷笑回应那人工智障。同时暗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在阵营转换之前,多拿昭定帝来刷几次积分。还有吴国那该死的家伙。
卫含章身上明显有枪伤,要不是那东西搞出这些玩意儿来,他哥何至于此?
这时,宁怀沙才有余力去看清,卫含章留下了什么话。
地上血迹晕染,字迹歪斜,他蹲过身去辨认。
撤
俞反扑
果然,尽是军务,无关私情。
宁怀沙为那个快将自己扭成麻花的家伙松绑,并把身上携带着的金创药等物扔给他止血,“识字吗?你们大帅让你们撤退,并且叫俞将军即刻部署反扑事宜。”
看着钟乐正逐渐冷静,还听话地走过去对着地上的字摇头,宁怀沙又掏出一面较大的丝巾将血迹拓下。然后将丝巾交给钟乐正,“你叫什么名字?照办吧,这是凭证,侯爷留字给你,应该是紧急事务。”
钟乐正回了他的话,便接过丝巾去召人传令,跑出去之后他才晃神,自己竟然放那个宵小、登徒子跟昏迷不醒的大帅共处一室。
他直欲回去质问宁怀沙,但是看了看手里的丝巾,到底决定先去执行任务。
钟乐正离开,室内就只有自己和卫含章,光线暗淡,四周无声,有种诡异的宁静。
该走了,宁怀沙想。
他撑了把地起身,激烈的情绪消耗了大量的能量,脚落地都仿佛踩踏在浮云之上。
忽然,他似有所感,缓缓回过头去,便对上了卫含章的目光。
他站着,卫侯半坐于地。
这是一种很新奇的视角,对于宁怀沙而言。他仰视卫含章时多,俯视时了了。
但这是一种更新奇的感觉。
新奇到,都不真实。看到昭定八年,皇宫中散冠赤足委顿于地卫含章时,没有这种感觉;西北慰军,他递银票给卫含章时,没有这种感觉;在太和偏殿,和同样是濒死起身,半卧于床的卫含章交谈时,也没有这种感觉。
卫含章与他对视片刻,两人相顾无言,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恢复知觉的左手。
手不可能会有感觉,他身上不可能会这么干净,宁怀沙不可能会在这里。
正如他不可能会欢欣雀跃,想要不管不顾,做点疯狂事。
“侯爷,我使了点法子,抢救了下您的手。现在还没恢复,您最好是不要动它的好。这番勉强治了下您身上的伤,等您撤回安全之地后,还要再请军医。”
卫含章依旧看着他不说话。
宁怀沙告诫自己不要痴心妄想,他无奈地摊手,“我知道我出现在这儿不合常理,但此事说来话长,侯爷容我回京跟您解释可以吗?我得走了。”
他这话卫含章没回答,但依言放下左手,还向他伸出右手。
深吸了一口气,宁怀沙笑着道,“侯爷,您伤还没好。我不能拉您起来,您先多坐会儿吧?”
“我不想起来,想有人与我同行一道,你愿意吗?”
卫含章就这样坐着看他,眉目稍弯,眼睛里是温和笑意。
吸入肺里的空气在周身转了圈儿,但没有新的空气呼入,胸口憋闷的难受。宁怀沙长呼一口气,“侯爷,我说过,只要您愿意,我可以做您的马前卒,垫脚石,甚至于是替死的鬼。您无需顾虑,不必怜惜。”
所以您尽管挥霍我的爱意,您尽管指派我去做一切事情,不必可怜于我,要施舍我一点什么。
那样,我反而受不住。
宁怀沙知道心怀爱意之人,一定在所爱之人面前高贵不起来。但是,他也自诩,他的那一份爱意绝不廉价。
他多么想就这样顺水推舟地应下,报恩也好,补偿也罢,反正不怕卫含章不负责。
只是如果,里面糅杂许多别的东西,亦或是卫含章本心不在,也没必要,不是吗?
“那些都不用。”卫含章摇了头。
如果卫侯护佑不下家里人,还指望着伴侣去冲锋陷阵、赴汤蹈火,那才好笑。
“我只是缺煮酒温粥,闲话家常之人。我久不在京,你愿意帮我打理侯府吗?”
不是因为宁怀沙苦求多时,所以高高在上的赏赐,不是难尝恩情,所以如此报答。是,我想有人与我一道同行,我希望一道煮酒温粥、闲话家常之人是你,不论饮水啜菽还是浆酒藿肉。
是谦卑地请求,至高的诚意。
“我在做梦。”宁怀沙一口咬定。
“那好,我们讲点别的。”卫含章点了点头,突然变脸,他按下的火气压根儿都不需要酝酿,“混账玩意儿,这是哪儿?宁怀沙。这是平度!吴人少说还有十几万大军在对面,这是你该来的地方吗?”
“你跟我说说,你这是在干什么!”
宁怀沙张大了嘴。
他想要干什么自然分明,但。
那人在干什么?骂我?
一言不合就骂人,是表白该有的态度吗?伤都还没好,就如此对待救命恩人,有比这更白眼狼的行为吗?更重要的是,这是平度,对面少说还有十几万吴军,而东南军报言,卫侯领两万人马说要在平度硬抗吴军十五天。自己来时,这人连喘气儿都不会。最后的命令,还要用鲜血交付。
“卫含章,你生气?”宁怀沙半跪过去,头凑到卫含章跟前,不避讳地对上他的目光,“我还想掐死你呢。”
但凡他说到最后,音线不是颤抖的,不是目光凶狠,眼泪却夺眶而出,卫含章都敢跟他叫板对骂。
“缚云,越律上写了杀夫是重罪,要受刑的。”卫含章半伸出去的手收回,帮宁大相公抹去那不太争气的水珠子。
“封建糟粕,我回去就删了它。”
宁怀沙咬牙切齿,眼睛红的像要吃人,“而且,卫含章,你请我打理侯府,不说三书六聘,就是这样的态度吗?你完蛋了你,打一辈子光棍吧!”
分封土地,建立侯国。“封建”这两个词卫含章知道,“糟粕”卫含章也清楚,而这两词儿合在一起具体指什么,咋一听,卫含章不太明白。但不妨碍人大致理解里面的意思,反正不是来形容好东西的就是。
人在气头上,该哄。
“礼节随后补上。别介意。”卫含章笑着眨了下眼睛,“而且一家之人,不说两家话。你说对吗?缚云。”
系统这个煞风景的却在这时报错,“警报!发现错误!宿主先生您此次操作系属违规,正依规纠正。此前未有相关规定,此次过失不予追究,现在将即刻遣返您到出发地点,下不为例。”
说着就在宁怀沙脑海中播放刺耳的警报声响。
顷刻间,宁怀沙凑过去,吻了下卫含章的颧骨。
“将军你说话得算话。我得走了。”
眼前人骤然消失,卫含章只挑了边眉,笑,“我大概招惹了个神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