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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平度之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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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吴人退出平度城后,卫含章又领人去打扫战场,还找了圈自己当时为救那个大宝贝射出去的袖箭。可惜没有灯烛,所以虽然卫大将军夜视能力不错,但还是没有在遍地死尸中摸到当时那具尸体,自然也没找到那根张尚书亲手打制的袖箭。
没找到卫含章也不在意,将空了的箭筒从左手腕卸下来,也算减轻它的负担。顺便还跟左手打了个商量,勒令它懂事点,要作妖,过了这阵子再作。
倒是一转身发现个人影也在地上摸索,卫含章好心提醒,免得他做白工,“唔,那块儿地我摸过了,没有好东西。”
“没,我,我找一件东西。”声音清澈中带点哑,应该尚在变声。
这小孩儿吞吞吐吐话都说不清楚,老像个他亲手送出去但却再不会回来之人,卫含章呼出口气,“找什么?”
“糖。”那人迟疑了下。
这糖暂时在卫大将军那儿不太能提,卫含章一直知道,要想将他带出去的人都全乎的再带回去就是个笑话。但这些寄居他乡的孤魂野鬼中,有一个临行之前最真挚之愿是要块雪白的糖。
而他出自私心,没有给出去。
那孩子却非常善解人意,没有再开口说与自己听。
“你没吃?”
“我,我,没有。”
卫帅吩咐来清扫能用的兵械补给,钟乐正却泛私心去摸自己的糖,正提心吊胆着。这位兄台还哪壶不开提哪壶,声音还一点都不收敛,丝毫不顾他的慌乱。
万一被大帅知道了去怎么办?
卫含章过去帮他找,“给家里人留着的?”
那糖连晏安吃了都还想吃,可见是非常好的,难为这小孩儿忍得住。
“嗯。”虽然不知道有无效果,但有人愿意陪自己找,钟乐正还是挺高兴。
两人摸了半天,同卫含章的袖箭一样,那块糖也不知所踪。
卫含章在心里计着时,现在差不多到点了,必须回去做每日的集合清理人数,汇集分发物资,以及明日应对吴军的新战术。
呼哨声又起,钟乐正顿了下,跟着众人走了。
回去路上,卫含章发现这小孩儿竟然在偷抹眼泪,看他在服从纪律的范围内伤心难过,卫大将军多少有点不忍心,况且想到还有一人在晨曦升起前最想要的东西自己还给了别人,心绪便愈加跌宕。
“你几岁了?”他抽空问道。
钟乐正在呼哨声后就明白了这人的身份,但惊讶害怕之意掩不过丢了糖的痛苦,听到问话才惊觉自己竟然在大帅面前掉眼泪,于是羞耻之感膨胀,瞬间占据上风。好在军旅之涯,让钟乐正养成对命令绝对服从的本能,他赶紧抱拳,字正腔圆地回答,“回大帅,十七。”
听到那含着哽咽声的回话,卫含章内心十分微妙,走过去按下他的手道,“不必这样,跟你简单聊聊。”
“唔,看着不像,你顶多十四。”为活跃气氛,以及示明自己确实只是想单纯跟他说说话的意思,卫含章自以为自己挑了个较为轻松的话题。
被揭穿的钟乐正,“我,……”
年满十六才在征役的行列,大帅目光如炬,但他却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年岁不满。
“别害怕,像你这种顶替他人军役的我见过不少。”卫含章相当清楚里面是怎么一回事。
无非便是富足的人家,不愿意自己的子弟受难,找了门路让穷苦人家的孩子顶了上去呗。
西北他管控着,稍微少点,这东南,几日看下来,这种情况尤为猖獗。
这小孩儿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这种事“蔚然成风”只怕东南的保护伞出力不少,那李氏父子还真是本事不小。
钟乐正更害怕了。
违纪现形再加上来路不正,怎么遭他可能都得喝一壶。他是不怕死的,但是他怕丢了留于此地的赏钱和抚恤金。
才止住的眼泪又在他眼眶中打转。
好吧,卫大将军决定也善解人意一回,将这事按下不提,“没有其它的东西给家里人?”
“我,我,我姐姐她还没吃过糖。”说着那小孩儿的眼泪便止不住了,刷刷地往下流。
这天下,寻常人家连白面都没吃过几回,何况糖呢。
或许,这一块,就是钟家姐弟这一世,唯一能得到的一块糖。
蜜饯罐子里养大的卫大将军十分惭愧,别说糖,就是挑蜜饯吃,都要颜色鲜艳形状模样好看的才入得了他的眼。而这些糖,他也只觉得颜色鲜艳,口味清甜,有些稀奇罢了,未觉得哪里珍贵。
所以一块不珍贵的糖,却是一人临行前说不出口的心愿,才让人格外心酸悲切,难以忘怀。
但对着这小孩儿,又是另一个方向的揪心。
晏安欢喜于这块糖是纯白如雪的,这小孩儿的重点在于这是块糖。先前从未吃过。
“你怎么不跟着人去青州?你要是留在这儿了,你姐姐多伤心。”卫含章放缓了声音,多日下来,他的嗓音已经相当干哑。
“有,有赏钱。”
那小孩儿确实稚嫩,对着卫含章,竟然连个大义凛然点的理由都编不出来。
这种非是有志报国的自愿留下,更让人痛心。
于是卫大将军的良心继续发现,他压低声音道,“这样,今夜我们抽签定明日组队之人时,你看我眼色,我今晚带你去找找看还有没有糖。”
钟乐正这个小年轻显然没想到大帅定下的公平“择队”、一视同仁还有空子可钻,且还是大将军亲自带头。但糖的诱惑力显然是巨大的,他的脑子还处于宕机的状态,嘴上就应了,“好,好。”
问题是他并不清楚要如何看眼色啊。
钟乐正茫然无措,已不敢再言。
平度城破之日,卫含章把剩下的两千多人分成二十几个小队,每队一统领,晚间统计各队剩余人数布置明日安排,以及分发多余物资。
至今已过三日,约莫百人一队的队伍情况不算乐观。
“回禀大帅,第一小队还剩七十九人,物资充足,不需补助。”
“回禀大帅,第二小队还剩八十三人,物资充足,不需补助。”
“回禀大帅,第三小队队长牺牲,由我暂替,第三小队还剩五十六人,物资充足,不需补助。”
“回禀大帅,第四小队还剩四十九人,需补食物,武器有剩。”
......
卫含章听完汇报,重新编整好各队,然后分发物资,“明日吴军应该会派大量军队进城清剿,各位将自己的队伍再打散至两到三人一队,隐于民舍,今夜占好高地,各队守好各自分管区域。但也无需死守,此战我们主与吴军在这儿耗着就是了。”
“末将领命。”
卫含章继续安排,“明日夜里吴军怕不会再轻易撤出城了,各位提醒手下的兄弟们,今夜轮流休息好。之后几日怕是要昼夜作战,无我暗号也无需再会合,诸位守够七日后,由小队长统领于莫里镇会合,再去青州。”
“是。”
“散了吧。”
卫含章领着的这一队很快就通过报数的方式组好了队,当钟乐正报出十一时,就知道这事儿的可操作性还是有的。
“明日诸位的阵地是面对吴军的第一线,诸位有什么想说的吗?”为便于游击,小队中又散为两三人一组,一组占一个屋舍,明日他们会是最先迎接吴军搜城的队伍,有些话,今日便该说了。
“大帅,我们的信?”一人殷切的目光望向卫含章。
“送出去了。”卫含章面色不动,声缓音定。
“大帅,我想喝酒。”一人不太好意思地看向卫含章。
卫含章将自己酒囊里还剩个底儿的药酒倒给他,“作战禁酒,是时候再喝吧。”
“当然我希望你能留作庆功。”
晦气的嘱咐在前,吉祥的祝愿随后。但大家心里都有数,那人拍着头上的破了角的头盔,哈哈一笑,“好勒,借大帅吉言。”
“大帅,我还没娶媳妇。”另一人倒是胆大,冲卫含章嬉皮笑脸。
卫含章笑了,“这我可没办法,要不我这个美人给你抱一抱?”
这几日下来,没人身上是干净的,血腥味混着其它各种味道相当好闻,要说现在卫大将军还是美人的话,牵强的有点厉害。但好在他武艺不错,身上的血腥味儿没那么重,勉强还看得出是个人样。
卫含章以为那人只是说说,没想到他还真上了手,还抱着就不放,看样子给他时间,他还能嚎啕大哭一场,“好了,抱够了吗,撒手。”
“大帅,我们会守好阵地的,您还是去别的小队吧。”又一人出声。
卫含章挑了下眉,“唔,临阵蛊惑主帅?”
“大帅,您不能有事。”
“对啊,大帅,您就像军旗一样,军旗是不能倒的。”没想到这队中还有个文绉绉的。
这下异口同声的多了。
卫含章看向那个说“军旗”的,“读过书?”
“唉,考上个童生,就没考过了。”那人被特别关注,脸上有点发烧,但好在现在全是黑灰,旁人也看不出他紧张。
“那此战后有机会再去考考,没钱的话找我,帮你请先生。”他带走了江老先生心中最得意的学生俞寒,却让他蒙尘至今,便不希望有谁再因刀枪兵戈而舍了书卷笔墨。
一个俞寒,一个晏安,暗夜中还是无数个钟乐正,如果只换卫侯的累累功名,一人一姓之安逸优渥,那太不值了。少说得护得住一片天空之下的平安吧。
“好嘞,大帅。”那人笑起来咧开了排大白牙齿。
“但是你们得记住,胜军之旗是插在军队最前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