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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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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允禾面上浮起一丝红晕,刚刚自己问的也有些莽撞,连忙跟江澈摆手道:“无妨。”
那老妇人还坐在地上哭诉,似是二楼的宴席未散,江澈派人先安顿下那老妇人,自己便回二楼去了。
温允禾这才想起来此行的目的,她虽觉得苏如墨突然失踪的事有蹊跷,但现在实在也无力插手。
一狠心,不再看那老妇,回过头去询问那掌柜是否点清楚了自己的金银首饰。
掌柜一副为难的样子:“这位娘子,你这些首饰虽然都精致,成色用料也是上等,一看便是上好的工匠精心制成,都城可能都找不出类似的首饰。
只是典当往往只看材质,这精细首饰的款式手工费,怕是很难算进去……我适才估算了一番,这些首饰大约能当三百两。”
一旁的落葵有些看不下去了,喊了起来:“这几乎是小姐的这么些年的全部首饰了,加起来少说也有近一千两了,你怎么可以……”
温允禾听到这个数字,心虽是沉了沉,但也明白这家典当行从不接受还价,拿着这么多首饰来典当的,自然是急需用钱的,这掌柜不过是看人下菜碟。
只能当三百两,也在自己的预料之中。三百两……给姐姐置办一个小宅院,余下的倒也够她生活几年了。
于是拉了拉落葵的手,示意她不必再多说。
“掌柜的做典当多年,想必不会估算错,三日内,我要看到银两。”
掌柜自然是眉开眼笑:“这个您放心,三日内,绝对一点不差送到您府上。对了,还没问过小姐您尊姓大名,府上在哪呢?”
温允禾压低了声音:“三日后的戌时,你着人送到襄国公温府侧门即可,到时候会有人来接应。切忌不可伸张,此乃温府家事,不便让旁人知晓。倘若我发现有旁人知道此事,你也清楚我的身份,到时你这典当行可就不一定还能干下去了。”
那胖胖的掌柜自是没想到眼前这温婉可人的小女子竟也能说出这番狠话,在得知其身份后,恭敬了几分,连连点头道好,额上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温允禾见事情谈成,心里松了一口气,面上却强装着镇定:“如此甚好,那今日没什么事我们就先回去了。”转身示意落葵可以回府了。
从前的温允禾在蜜罐里长大,自己从小到大收获的都是善意与温暖,自然也想把善意都分享给他人。
别说是此等重话了,就是语气稍微凶一些都不曾有。
但她也清楚的知道,自己早已不是也不能是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温允禾,世间人性,最是欺善怕恶,自己不先强大起来,又如何能保护他人?
温允禾深吸了一口气,这今日算是她改变的第一步,往后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呢。
推开典当铺的大门朝外看,今天的日光倒是极好看。
夕阳将满腔温柔倾洒于众生万物,让人心头不由升起一丝暖意。
可明明快要下山,还耀得人眼睛发花。温允禾抬起手,芊芊玉指挡在太阳前,一丝微光从指缝中透出来,竟是别样的好看。
瞧了许久,她拾步准备离开,身后却传来清冽的一声:
“温娘子请留步。”
温允禾回过神来,转身看去,是江澈,长身玉立在马车前,似乎有话对她说。
“娘子可是知道些什么。”江澈的声音很甘冽,像环佩轻碰时发出那种轻响,又带着一种清风拂耳的温润。明明应该是疑问,却用了一种很肯定的语气。
“什么?”温允禾一时没有会过他的意思,只怔怔地看着他。
江澈此时正背着光,原本就生的高大,在夕阳模糊的光线下,修长俊逸的轮廓更是别样的好看,整个人都沐浴在一片暖色的余晖中。
“你对梁城苏家的事很好奇。”江澈这一遍说的更直白了些。
听到他提起“梁城苏家”,温允禾顿时将手里的手帕绞紧了,只能苍白地解释道:“只是恰好遇见了,有些奇怪而已,公子这也要过问吗?”
江澈见她不愿多说,微微颔首,也不再继续问下去,而是躬身朝她作揖道:“刚才在典当行江某多有冒犯,只是娘子实在像我旧时所遇见的故人。不知娘子姓甚名谁,江某绝无轻浮之意。”
遇见?上辈子遇见过算不算。
温允禾莫名有种感觉,感觉江澈上辈子帮她的原因,可能与这位旧时的“故人”有关,便有心试探,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的那位‘故人’,是有恩于你吗?”
眼前小姑娘一双杏眼脆生生地看着他,和八年前马车上露出的那双眸子太像了,一样的干净、纯粹,仿佛能融化世间所有的苦难,流露出的善意如澄澈的清泉。提到“她”,他的语气不自觉地变得更加温和起来。
“是很重要很重要的恩情,没有她,我恐怕都熬不过那年寒冬。”
江澈的思绪又回到八年前,那时他还不叫江澈,家父位至太学博士,官虽不大,一家人倒也不愁温饱平和温馨,却只因直言上书,被贬去瘴疠之乡,惨死在路中,母亲也随之自缢,家中无人敢收留,只得流落街头。
彼时正逢年终,大雪纷飞,各家都挂上了红灯笼,都城里一派喜气洋洋的样子。
而他身无分文,连件棉衣都未着出门,他只能一直走一直走,祈求能坚持走到城南的寺庙里过上一晚。
他在寒风中走了很久很久了,刺骨的寒风仿佛要吹进他的骨头里,因为太久没吃东西胃一阵一阵绞痛,他感觉自己要坚持不住了,蹲在了路旁,准备享受意识清醒的最后时刻。
谁知耳畔传来一声惊呼,一辆马车停在了他的面前,一个看起来似乎七、八岁大的小姑娘掀开车帘跳了下来,朝他跑来。
他还记得她扎了两个红绳的发髻,在雪夜里一晃一晃,白皙的脸上红扑扑的,唇上似乎上了口脂,在一片白色的天地间鲜艳得过分,身上似乎别了铃铛,朝他跑来的时候一阵铃响,腰间挂了一块血色芙蓉玉佩,被雪色映得亮晶晶的,一时晃了他的眼。
他以为,他看见了神明。
小姑娘走到他面前,问他要不要上车暖和一下,他意识涣散地点了点头,小姑娘赶紧拉起他的手带他上了马车,马车里很暖和,他的体温逐渐恢复,意识也渐渐清醒起来。
小姑娘见他面色正常些了,便开始叽叽喳喳地问他怎么了,当时的少年太困于一时窘迫,脸面太薄,只道是要去城南的寺庙。
小姑娘却也善解人意得过分,没有追着问他,让车夫驶去了城南的寺庙,自己则掏出身上所有的银子、摘下值钱的首饰塞给他,甚至把腰间那个玉佩也分了一半给他。
直到他下了马车,小姑娘眉眼弯弯地朝他说“有缘再见”,他才生出了一些真实感。
刚刚温允禾问起是他的恩人吗?
比起恩人,他更愿意称她为他的:神明——渡他走过了山穷水尽的苦难。
温允禾见江澈也没有往下说,自然也不再好追问。只是惊讶于原来身为国子监祭酒的江澈看似平步青云,人人都道是天纵英才,也会有需要他人施恩的时候,还记了这么久。
不过江澈说着这些,似乎引起了她模模糊糊的回忆,难道上辈子江澈帮她,是因为曾经她救过他?
犹豫许久,她才不确定地开口道:“突然想起,大约是在我七八岁那个冬天,去年夜饭的路上,似是在雪地中碰到了一个少年。除夕夜本该家人团聚,我实在不忍心,便也是把全身上下所有值钱的东西给了他,也不知他现下如何了。”
江澈瞧着温允禾那双眼睛,听闻此言,眸光一颤,眼底光芒一点点亮了起来。自己寻了八年的人,终于寻到了吗。
面上却是极力压着自己的喜悦,朝温允禾微微颔首:“不知可否知道娘子名姓?”
温允禾此行本就不想声张,思量许久还是准备将温家女的身份隐瞒起来。
温允禾冲江澈浅浅一笑,唇边泛出两个浅浅的小酒窝,她笑起来自然是极美的,眼下更添了几分俏皮与狡黠:“小女艾雪晴,家父家母都是从商之家。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第一次叫出艾雪晴这个名字,温允禾有种说不出来的别样感受。她出生的那天正是雪过天晴、积雪初融,是那存在模糊意识里的生父生母给自己取的名字。讽刺的是,在她生命的尽头才知道了自己真正姓甚名谁。现下除了姐姐,应该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实姓名,现下倒也派上用场了。
江澈愣了一瞬,也回了一个清风朗月般的笑容:“在下姓江,名忱辞,单字一个澈。”
温允禾轻点了下头,表示记下了。
身旁的落葵心里虽实在不想破坏这一份宁静,但小姐已经出来太久,于是趴在温允禾耳边怯生生提醒道:“小姐,时间不早了,再不回府怕是老爷夫人要担心你。”
温允禾这才反应过来,跟江澈挥手告别:“家中还有事,便先走一步了,江公子告辞。”江澈也微微颔首,目送温允禾上了马车,忽又喊道:“艾娘子,不知何时能再见到你?”
温允禾撩开马车帘,一阵微风吹起青丝:“若是有缘,定会再见。”语罢,唤车夫启程,在马车的颠簸声中,少女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