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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毒计破包围 夜话泯恩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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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色依旧阴沉,细雨如愁绪一般绵绵不绝。入夜后,王承方才返回,称堆放腐尸一事已办妥。为免辽子喝出异味来,他特意背着尸体往上游走了十来里,险些叫穿行的辽兵逮住。他顾布疑阵将辽兵引向东京方向,折了十来人,绕一大圈才得脱身回来。
“你若是办砸了,可对不起我这十来个兄弟!”王承咬牙切齿道。
我郑重拱手:“必不负所望。我既能攻破大庆殿,偷袭这一群野兵不在话下。”
“当真是你干的?不是那位兄弟?”王承显见是不信,指向马光汉。
气煞人也!飞云马当时都不在东京,怎地,他个儿高,功劳便往他头上算?
我懒得与这糙汉理论,命斥候趁夜潜伏至高庙岗附近,连射十来支绑有字条的箭矢,向山岗上的广捷军传信,让他们三日后预备突围。
斥候返回时,却又回禀一事:辽军似乎运来一车火油,打算火攻。
京南平原仅有几座小山包,这高庙岗地幅不过三里,一旦山脚点火,山上的将士恐怕会直接烤死。
我遥望平原远处那小如馒头的山包,又仰头望天,心中默念:青华啊,旁的事你无能为力,至少执掌水盂在手,雨切不能停,切不能停……
或许是神仙回应了我的祈求,四日之内,阴雨连绵,虽冻去我半条命,却也给卢定方留下一条生路。
为预备火攻,辽军必然吝啬柴薪,士卒只有污水可饮。果不其然,斥候回禀:从辽军倾倒的污水判断,应有不少人陆续出现腹泻之症。
人如此,马亦然。
诸多兵法对此记得不甚详细,不过我向薛六娘请教过,尸毒一旦致使腹泻,一日之内便会出现瘀斑、便血、痉挛之症。无奈京南已整合不起上千精兵,不然待到尸毒彻底爆发,定能将这数千敌军全歼。
小队尖兵只能突袭,战机稍纵即逝,一旦军医意识到士卒腹泻不是因饮用污水,而是有人在上游堆尸放毒,辽军必会全力戒备。
因而次日寅末,困意最浓时,寅虎决定兵分两路,发起偷袭。
数百骑人马以棉布包裹马蹄,悄无声息潜伏至高庙镇附近。王承压低声音,凶巴巴丢下一句:“莫叫辽子俘了,老子可分不出人去救你。”
说罢,他便领着安平军潜入夜色之中。
我与赤霄军继续潜行,及至包围圈外,只闻阵阵扑鼻的恶臭传来,想是这群辽狗已堵不住屁/眼,直接泄在营帐外。
我以唇音发令,马光汉依计分出十人,由副手带队,绕向火油堆放处。我则继续与他带领大队人马,向山岗另一侧绕去。
冬雨浸得人牙冠发颤,手脚近乎麻木。屏息静候少时,忽听隐约骚乱声传来,山岗另一头的天空映出些微火光。
骚乱声随即传遍包围圈,营中纷纷敲锣举火。明灭光亮之中,依稀可见辽军队列零乱,有些人甚至原地蹲下,连裤子都来不及脱,便将秽物泄在身上。马匹亦是如此,马尾沾满黄汤,甩动之间,秽物乱飞。四蹄的东西脾气最大,稍有不适便尥蹶子,士卒拉之不动,反被甩了一身黄汤。
场面混乱不堪,大小将领气急败坏挥鞭咒骂,又钻入营帐揪人。然而揪出来的还不如走出来的,纵使挨了鞭子,也只是抱腹打滚,不论如何也上不得马。
“上马!出击!”我喝令一声。
众人立刻上马,又有号手在后急吹。黑漆漆的原野上,号声回荡,泡在屎汤里的辽军骇然大惊,还未及反应过来,便遭如雨箭矢覆盖。
转瞬之间,马光汉一骑当先攻破营门。零散的辽兵匆忙反击,然而马匹多半已尥了蹶子,上马的辽兵只能杵在原地,有些甚至被发怒的坐骑掀下去。余下来不及上马的,更是无法抵挡我这支精骑的冲击,唯独三五个将领支撑了片刻,却也孤身难敌,不多时便毙命刀下。
左右的营地惊哗万分,我已率癸队将另一侧营门打开,举火示意。山岗上传来号声回应,随即便有人影纷纷冲下山来。
赤霄军立刻分为两队,向左右营掩杀而去,留出中间的空道让广捷军迅速撤退。
江怀玉举火在前引路,广捷军的兄弟亦是齐心协力,虽无力加入战斗,却一边撤退,一边高声喊“杀”。
辽军在震天的号角与杀声中,误以为有大军袭来,一时竟不敢合兵包围,反向两侧撤退。
乱杀不知多时,高庙镇方向有三支穿云箭升起,正是我的斥候传讯警示:驻守镇中的辽军出动支援。
我即刻整合一半马军,向高庙镇方向阻击。二营经唐远悉心操练,皆是左右开弓的能手,在黑暗中穿梭如鬼魅,将那支零零散散的援军射退。
不多时,山脚方向传来鸣金的讯号,应是广捷军全数撤出包围圈。我且战且退,与马光汉合兵断后。辽兵零零散散追来,不断有人中箭落马。撤退约有两三里地,高庙镇方向又燃起隐约火光,正是王承率安平军突袭粮草。
辽军彻底陷入混乱之中,追得靠前的数百骑又遭我在黑暗中回马一枪,化作田间的肥料。靠后的追兵见此惨状,踟蹰不前,最终纷纷乱乱向高庙镇方向回援。
我不再追击,集合马军,护送广捷军继续往南撤离。路上不时有伤重者掉队,急行十里,多数人实无力再跑,只能暂且停下。
“卢将军可在?”我策马巡回,高声连问。
“在!在!”回答我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声音。
我急忙循声而去,只见微明的晨光之中,卢定方躺在担架上,面色苍白如纸,捂着左腹染血的绷带,闭目喘息。
“将军伤势如何?”我急问方才应声那人。
那人声音哽塞:“将军他……叫神臂弩射了!”
神臂弩那东西,山字甲也防不住。我一时骇然,见他微微睁目,连忙安抚:“卢兄,坚持坚持。我有神医,鬼门关里也能拉回来。”
卢定方苦笑一声,气弱声嘶道:“竟是……你来救我。”
见他尚能说话,我松下半口气,撇嘴道:“你还欠我血债没还,岂能叫你轻易死了?”
卢定方闭目轻喃:“放心,死不成……丫头,还在等我……”
他已虚弱不堪,我也不再多话,环顾左右,问:“哪位是副将?”
方才应声那人答:“在下晋跃,暂接替张将军作副将。”
我点头吩咐:“好。高庙镇的辽兵暂且追不过来,不过这大路不可久留。你整整队,让兄弟们歇一刻钟,再撤去老鸦村。那头有条河沟,让兄弟们都洗洗伤口,莫被辽子的屎尿沾上尸毒。我有一队人去劫粮,稍晚接应过来,吃饱了再撤回密县。”
晋跃即刻照办。我巡马目测,广捷军仅剩千余人马,人人带伤。不过将士们劫后余生,听闻即将有粮填肚,勉强振作起来,相互搀扶着继续前行。
至老鸦村等候半日,马光汉接应安平军归来,拉回五车粮。
我四顾一圈,但见安平军又折损数十人马,却不见王承,便问马光汉:“王指挥呢?”
马光汉悲叹一声:“他似乎已……”
这时,一名安平军的士卒哭道:“镇里有不少被俘的百姓,王三哥带人去救,谁知……谁知……”
我心头一凉,回想起这糙汉成日抱怨不休,屡屡质疑我这寡妇,却又口是心非跟来救援,不觉眼眶一红,拱手涩声道:“兄弟们辛苦了。”
安平军愁云惨淡,卢定方强撑着伤躯起身,抱拳致谢,广捷军的将士也流着热泪不住道谢,这队损兵折将的残兵才勉强振作起来。
广捷军已挨饿多日,五车粮勉强够吃两日,辽兵也随时可能追来,因而狼吞虎咽用过饭食,众人便匆匆上路,向密县方向撤离。
途中我不断回想起那糙汉,回想起那声凶巴巴的叮嘱,又不禁回想起年初时,我沾沾自喜仅凭花言巧语,便鼓动起十万儿郎拼死奋战。这些人里,又有多少个王承?
大约,我是该挨一挨老天爷的敲打。彼时,我简直如同魔怔一般,一心只念着迎回江恒,成就一己夙愿,却忘记这冷冰冰的数字,皆是活生生的人命。
“行伍人的命不是命?京畿的土地都叫行伍人的血泡烂了!”
京畿的土地都叫行伍人的血泡烂了,可亿万斛鲜血滋养的沃土,却在战火的反复蹂/躏之下,再度沦为白骨相枕、鸡犬不留的赤地。
烂桃啊烂桃,你真该亲自来一趟京畿,亲眼瞧一瞧,你作下何等大孽!
沉闷行军中,忽得斥候急报,称后方有一支辽兵追来,恐有上千之数。我急速权衡,命众人放弃辎重,跳入河沟中行路,隐匿足迹,自己则匆匆率马军向后虚晃一圈,险险将敌军引开。
好容易绕回来,广捷军却已精疲力竭瘫坐在地。卢定方强撑着伤躯坐起,驻枪张望。见我归来,他黯淡的眸中闪过一丝光亮,随即阖上乌青的眼皮,一言不发躺下,艰难喘息。
如此情形,不可再驱使他们行军,只能原地再歇一个时辰。
辎重尽失,饥寒交迫,一路走走停停,终于行至李家寨附近,牛三德却在此接应。
我骤觉不妙,皱眉问:“你来做甚?”
牛三德面含急色:“辽发大军攻向密县,明将军求不来援军,只能带兵先回长葛!”
我捏紧缰绳,心头大骂:爷好容易救回来两千人,后头的密县竟然丢了?郑弼到底在做甚?荥阳与沁阳还牵制不住一个管城?密县沦为敌军前堡,单凭长葛那破县城如何守得住?
“罢了罢了。”我长叹一声,又问,“有粮没?广捷军的兄弟饿得走不动了。”
“明将军让我留了二十石粮。”牛三德答。
我立刻安排饭食,再三确认卢定方的伤势,安抚道:“卢兄,赤霄军已带你的人撤去长葛。再坚持坚持,婉君妹子还在等你!”
卢定方双目微闭,从唇缝间吐出一声:“好……”
十里外的密县既为辽军占据,此地危机四伏,因而用饭歇息一个时辰,我领马军在前探路,牛三德带步军殿后,继续护送这支残兵前行。
气温愈寒,冰雨如针。许多伤兵已力竭难行,只能挤在粮车上。人多车沉,道路软烂,单凭驮马已拉不动车,只能由受伤较轻的兄弟一同推行。一路不断有伤兵无法支撑,粮车已不足以搬运,众人只能得用衣袍裹上长兵做担架。担架上的伤兵奄奄一息,抬担架的伤兵瑟瑟发抖,破损的盔甲下只着单衣,冻得唇色发青,走得摇摇欲坠。
我的披风也已解下,裹在数次昏迷的卢定方身上。我冻得牙冠打颤,不时皱眉瞪他,只觉心中百种滋味,难以言说。
终于艰难抵达长葛,初雪忽至,白惨惨洒在连片的田地间。百姓已依我命令疏散去颍昌府,豆苗却如同惨遭抛弃的孩童,可怜巴巴向我望来。
广捷军留守后方的将士听闻消息,纷纷奔来迎接,先前撤离的安平步军也赶来确认袍泽的安危。喜泣悲呼交织中,又听一声悲喜交加的“哥”,接着卢婉君便从人群中挤来,扑到卢定方面前。
“丫头……”卢定方勉强睁开乌青的眼皮,微笑呼唤。
卢婉君这才看清他左腹的伤口,骇得手足无措,只能一个劲儿哭问:“哥,你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我上前拉住她的胳膊,安抚道:“莫哭,先抬他入营舍,我即刻唤神医来。”
卢婉君勉强定住心神,抹泪道:“樊夫人,求你一定要救他!一定要救他!”
护送卢定方入营舍,薛六娘立刻赶来,我匆匆叮嘱一声,又找明澄询问:“可有关宁的消息?巨阙军几时能来?”
明澄满怀忧虑摇头:“童参军已返回长葛,称唐迅将军私自南下扬州,替关宁周旋,暂未得结果。唐达无旨不肯出动,巨阙军依旧屯驻宿州。”
我眉心紧拧,好容易平复怒气,又问:“西京到底怎么个状况?怎地还能叫管城腾出手来?”
明澄的面色更为凝重:“详情不甚明了,似乎是沁阳那头出了变故。据我推测,或许是泽州那二万辽兵翻过太行山,偷袭济源,封锁了沁阳后路。”
我彻底按不住怒气,猛一拍桌:“这郑弼,原先不是他驻守济源、沁阳防线?怎地还能叫辽子偷袭那一路?这倒可好,西京已自顾不暇,东京还能救个屁!罢了,天寒地冻,粮草柴薪已成关键,辽子定会分兵封锁粮道。长葛绝计守不住,咱得去颍昌与宗庆之合兵。那老油子不好打发,你先去一趟,我守着这群伤兵,休整两日再去。”
明澄忧虑叮嘱:“悬黎务必小心。”
随后召来诸将,安排方小星护送明澄先行。点完兵马,我才顾得上卢定方,见薛六娘端着满盆血水出来,连忙拉她至一旁,低声问:“可能救活?”
“脏腑已烂,全凭一口气撑着。”薛六娘凝重摇头,长叹一声,“我尽力,或许还有一成活。”
“好,有你在,我放心。”我郑重点头,又道,“还有一事,你需留意。有些伤兵沾上尸毒,谨慎处理秽物,莫叫旁人也沾上。”
薛六娘面色凛然,立刻去寻赵老军医与冯真娘商量对策。
我放轻脚步,走入营舍。卢定方正闭目昏睡,卢婉君坐在床畔,惶然垂泪。晋跃垂手立在一旁,咬牙不语。另有一年逾四旬的老兵正在拨炭,想来便是卢婉君所说的胡二叔。
卢婉君全副心思都在哥哥身上,丝毫不曾留意我。晋跃感到一股寒气,转头望来,正欲行礼。我抬手制止,示意他随我出去。
“晋兄,医疗有我的军医照管,你不必分心。长葛不可久留,我打算让伤兵休整两日,尽快撤去颍昌。劳你安抚诸位兄弟,尽快整编队伍。不然你瞧这一路,零零散散走丢多少人?”我低声商量。
晋跃赧然低头:“樊夫人提点得是。”
我郑重叮嘱:“你且放宽心。粮草、柴薪、药物,我藏着不少,还有粮船可运载伤兵。咱们一齐打过东水门,就是兄弟军,既来了长葛,必不让你们再受苦。”
晋跃双眼通红,抱拳道:“谢樊夫人大恩!”
这头安排妥当,我又召来牛三德等人,亲自巡视防务,及至入夜,方才返回营舍,命人烧来一桶热水,关门换过月事布,仔细擦身。
女儿身便是这里讨嫌,信期受几分寒气,便疼得直冒冷汗,连许久不发作的头风也来捣乱。亏得我这月信不常来,来也只有两三日,倒不算太耽误事。
收拾妥当,正待睡下,白无常却少见不去纠缠它小马叔,反而在外挠门。我放它进来,用它暖脚,终得一夜安眠。
次日巡过营,我立在一座座新坟前,忧思如潮,念及樊宝玉以及一众葬在玄元山的将士,眼前不禁浮现出当年在陇安城外,辽军掘墓鞭尸的情景……
天下长久不定,莫说生者无处栖身,连亡者也难以安息。
忧愤交加间,我又想起方才向晋跃详细询问的军情。
十月上旬,广捷军急调东京后,又在半途接黄敏善军令,让他们立刻支援中牟。然而待他们抵达城外,中牟已被辽军占据,卢定方驻扎三日也得不到后续军令,只能向京南赤仓镇方向撤退。广捷军亦是步军居多,疲惫行军至赤仓镇,探知东京已围城,正不知如何是好,又接郭衡军令,命各军速速支援通许。谁知他们刚离开赤仓镇,背后便冲来一群铁浮屠,后军顷刻便遭碾碎。卢定方断后抵挡之时,不慎为神臂弩射中,广捷军这一败便损失一半人马,只能仓促向东撤离,后又遭辽军阻截,围困在高庙岗。
云捷军、安平军、广捷军近三万人马,皆因调度不当,白白折损在京南。此刻东京恐怕只有侍卫亲军、广德军以及原先驻扎在封丘的广武军苦守,京东一线又遭辽军封锁,应天府难以支援,除非郑弼自西面打通管城,不然根本无法挽救危局。
谁知郑弼那蠢才,不光没打下管城,反丢了济源,让管城腾出手来取密县。若非爷先有部署,连赤霄军都会围困在密县,数千精兵化作瓮中之鳖,待人宰割。
大势如此艰难,我更觉心思沉重,心头不住念着骁兔,寄希望于他已返回宿州,此刻正在北上的途中。只要有那六千马军精锐在,或许还能以奇袭破局。
说来,我已半年未见着他。也不知他在扬州可有受尽磋磨?若是日日关在牢里受人拷打,那他还如何握得住枪啊?
烂桃!烂桃!你把我的人还来!把我的人还来!
“我听他们说,是你放的尸毒?”薛六娘的声音忽在背后响起。
“打仗嘛。”我含糊答。
薛六娘倒抽一口冷气,快步绕至我面前,叉腰质问:“你为何偏爱用这些……脏计?你就不怕闹起瘟疫?”
“冬日不易起瘟疫。再者……”我哂笑一声,“京南除却辽兵,活鸡都不见两只,闹起来才好。”
“你……你……你简直是个冷血阎王!”薛六娘愤愤跺脚,转身离去。
我讪讪立在一座座无名的坟包前,忽想起老爹初为将官时,难免要遣兵为饵,他时常因此借酒消愁,甚至半夜惊醒。幸而樊三妹的心比樊老子还硬上几分,这无数条人命压在身上,尚还背得住……
背得住。只要勾陈归来,扳回这败局,只要京畿的血不白流,那便背得住!
两日后,全军撤往颍昌。沾染尸毒的伤兵需单独运载一船,辎重、火炮又占几船,因而只有重伤的将士才可乘船,余人依旧得步行。枯水期的潩河载不动重船,不时搁浅,还需谦从在岸上拉拽。
艰难行至半途,晋跃前来告知,称卢定方已苏醒,邀我叙话。
我即刻与晋跃登船,步入狭窄的船舱中,只见卢定方半靠在木板床上,面色依旧灰败,神志倒还清醒,正轻声安抚妹妹。卢婉君听闻脚步声,见是我来,低头抹了抹泪,起身恭敬行礼。
“丫头,你先回去,我与樊将军有军机商议。”卢定方温言细语道。
卢婉君点点头,一步三回头,走出船舱。
待妹妹走远,卢定方勉强坐直身,端肃神色,对晋跃道:“晋跃听令。”
晋跃跪地抱拳:“末将在!”
卢定方深吸几口气,沉声道:“我伤愈之前,广捷军但听樊将军调遣,不得丝毫违抗。若我……伤重不治,兄弟们便归于赤霄军麾下,除非圣令来调,绝不可擅自离散!”
“将军?”晋跃惊愕抬头,见卢定方面色坚决,最终只得抱拳应道,“是!将军安心养伤,晋跃必当严尊军令!”
“好。你且先退下。”卢定方疲惫点头。
待得晋跃离去,我才扯着嘴角问:“你都不问我的意见,便将上千人打包丢来?”
卢定方不答反问:“可有酒?”
“酒没有,只有跛脚老妪美容养颜的红糖水。”我上前两步,将水囊递去。
卢定方微微蹙眉:“可有酒杯?”
我冷哼一声:“怎地,要拜把子啊?爷可不跟你拜把子。”
卢定方眉皱得更紧:“赔罪酒。”
我没好气儿道:“没酒杯,也不受你轻飘飘一句赔罪。”
卢定方睨我半晌,最终只能接过水囊,低头敬道:“定方口出妄言,铸成大错,悔不当初。只求樊将军原谅一分,接纳我这群兄弟!”
说罢,他仰头灌两口红糖水,却又因动作太急,牵扯伤口,龇牙咧嘴捂腹喘息。
“悠着些。”我不愿轻言原谅,半含讽刺问,“怎地,兄弟交给我这跛脚老妪,你能放心?”
卢定方平复喘息,自得微笑:“你可不跛脚。我反复研究,从平凉,至灵台、旬邑,你回回撤得飞快。便是此回,你走到梅山便不肯再走,此刻又当机立断撤往颖昌。你这人……呵呵,看似不惜命,实则精得很,只要是你手底下的犊子,便护得滴水不漏。”
我翻个白眼:“瞧你这话,好似我是个惯会逃跑的孬货。”
“判准局势,逃对方向,也是本事。你不光带兵逃,还能保护百姓安全撤退,这本事,恐怕千万人里也挑不出一个。我就不成……”卢定方顿了顿,低头苦笑一声,“副帅训诫得极是,我只记得半句‘兵贵神速’,立功心切,逞能冒进,迟早要栽跟头。”
得了这句认可,我终于肯摆出好颜色,劝慰道:“谁不栽跟头?我也栽过大跟头,命都险些丢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广捷军我暂且替你领着,你安心养伤,尽快恢复。自家兄弟,还需自己照管。”
“多谢。”卢定方微微点头,好容易精神起来的面容又显出无尽疲色。
“歇着吧。”我挥手转身欲走。
“樊娘子。”卢定方唤一声。
我转回身来,皱眉道:“我万事缠身,不得空与你闲聊。”
卢定方看向船舱一侧,理所当然使唤:“劳你卷一卷帘子,我瞧瞧雪色。”
“事多。”我嘟囔一声,走向窄小的窗畔。
就在我卷帘之时,又听卢定方涩声啰嗦:“晋跃年轻,让他做副将,也是赶鸭上架,劳你好生栽培。婉君……也托付于你了。”
我扭头睨他:“瞧你这话,托孤似的,多不吉利。跟你不熟,自家小妹自己管。”
卢定方却似听不懂人话,胸有成竹微笑:“托于旁人,恐要欺她是孤女。托于你这悍妇,我放心。”
“叫你莫要胡思乱想,多吃多睡。堂堂七尺男儿,这点子小伤还养不回来?”我不耐烦挥手,“回了。外头黑咕隆咚,有甚看头?困了就早睡。”
说罢我不再闲话,步出船舱,与候在舱外的晋跃叮嘱几句。
离船之时,茫茫夜色中隐约传来一声——
“元爷爷,卢小子有负你的栽培……元爷爷啊,你可安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