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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 1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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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处州烟雨朦胧。
谢郎中在知春里的巷口看诊,挂在鼻梁上的镜片起了水雾,雨滴落在青石板路,乌篷船轻轻摇曳。
船上的是几位妇人和年轻女郎,身边跟了几个孩童,正在捞水中的菱角和藕。
“弱弱,弱弱。”
谢郎中擦去镜片上的水雾,看清了站在船头的五岁小女郎。
“若若。”谢郎中说,“这儿水深不能站,快坐回去。”
谢郎中一边招手,对若若比退后的手势,弱弱看她,往后退了两步,不慎撞到后边正在打闹的男孩。
男孩一屁股坐了下去,小脸朝天嚎啕大哭起来。
弱弱站在船头,被震地跌倒,她没有哭,拿出自己的帕子给他,“哥哥,别哭。”
“弱弱,你为什么要撞耀耀!”坐在船中间的女子“咻”地站起来,拉起耀耀抱在怀里。
弱弱解释:“没有,弱弱,不是故意的。”
“是我叫她往后退的,她半个身子都要掉水里了!”谢郎中急道。
“弱弱只是女孩,哪里比得上耀耀。”女郎说。
清晨时分街坊安静,只有船桨划过水面,菱角和藕结从淤泥中破水的声儿。
谢郎中一时无言,他看了很久,弱弱一直安静坐在船头,一双乌黑的眼睛看着谢郎中。
他的镜片起了水雾,他往后退,不敢看弱弱的眼睛,离开时的步履蹒跚。
弱弱抹去眼泪,慈幼局的男孩甚少,他们多是和爹娘走丢的孩子,来时瞧得干净富贵,被寻回去时,也一样干净富贵。
像弱弱一般的,则是被抛弃的女娃娃,能够温饱已经不错。
耀耀在女郎的安抚下止住哭声,他看得年纪小,但身子骨已经是身边的两个女娃娃。
“谁让你撞我的!”
扑通——
两朵水花在溪水中溅起。
“哎呦!慈幼居里能有多少银钱给娃娃治病,一碗药都是大伙的饭钱呦!”
日照微暄,青石路上来往人多了起来,谢郎中的心和那飞出去的小团子一块揪了起来。
“谢大夫,您这是做什么,镇上的人都等着你看诊呢!”妇人忙说。
谢郎中将弱弱抱在怀里,五岁的小女郎跟猫一样轻,反观几位妇人和姑娘面色红润。他气道:“女娃娃身子骨弱,镇上郎中又不止我一人,你们慈幼局看不好人,任由男娃娃欺负女娃娃,拿着县令送下来的银两,看都是进了自己的兜里!”
“慈幼局里病了的孩子有多少,难不成都紧着饭吃,不治病了?”妇人抹泪道,“她落水治病,我们又要吃半个月萝卜青菜了。”
弱弱紧紧拽着谢郎中的衣服,谢郎中来了气,又对船上的人别无他法,狠心道:“女娃娃老夫带回家了,和我谢家一块姓谢,她以后也是我谢从民的女儿!”
妇人止了哭声,垂下头安慰刚推人下水的耀耀。
谢从民将弱弱带回家,院子里鸡飞狗跳,谢大郎的媳妇张娘子忙得脚不沾地,张罗了一锅碗筷,又要碰泡在水中的衣服,正屋里头,还有男人的怒骂。
张娘子面容愁苦:“上月药材挖得不够多,这还没到月末,银两就花光了。”
谢从民说:“嫂子,你去煮碗姜汤,银两的事,从我医馆里拿钱吧。”
“唉,你怎么浑身都湿了,怀里还有个娃娃,先回屋里去吧,趁你哥还在屋里吃饭,你等我给你打桶热水,弄干净了走后门出去。”
张娘子是谢从民攒了三年聘礼,才给自家哥哥娶回来的媳妇。
谢家从前在镇上属于富裕的居民,但谢家爹娘去世,留下两个儿子相依为命,一次上山,谢大郎打猎被黑熊咬断了半条腿,从此成了瘸子。
他怨恨谢二郎顾着采药不帮他,家中积蓄全用来治腿,连娶亲的聘礼都花了精光,可腿没了,大罗神仙也不能把谢大郎变成平常人。
自此,家中补贴来钱的生计全压在谢从民身上,攒了三年的银子,各家姑娘一听娶亲的是谢大郎,纷纷关门回避,只有张娘子一家,听说进了谢家,以后她的药钱都有谢从民出,方进了谢家的门,成了谢大郎的妻。
弱弱醒来后,张娘子喂她喝一碗药,然后谢从民拿了字帖,送到弱弱眼前说:“若若,你以后叫谢若……”
谢从民认字,但打交道的都是中药材,对面是女娃娃顿时束手无策。
张娘子看了眼院子里种的芙蓉花,女娃娃脸蛋红扑扑的,当机立断:“单字一个若不好听,叫若芙吧,和花一样。”
谢若芙说:“弱弱。”
“若若。”
……
谢大郎脾气不好,对多出来的若若充满敌意,将怒火都发在了她身上。
好在有张娘子,推着素舆将谢大郎送进了屋,摘了一朵开得正艳的芙蓉花别在若若发间,对她说:“别理你大伯,他就是酒喝多了。”
若若那时起,知道大伯喜欢喝酒,不能靠他太近,不然会挨打。
即便是谢从民和张娘子在,大伯也喜欢打人,因为大伯不会讲道理,他只会拿起手边东西往不喜欢的人身上招呼。
若若有了阿爹和家,除了家中的大伯令人烦心,她和其他孩子没有不同。
她会去谢从民的医馆识字认药,也会和张娘子翻花绳编发种花,她后来知道,弱弱这个名字并不好。
六岁那年她和一个从京城来,大她两岁的哥哥互许终身。
七岁那年她认全了药材会和张娘子上山采药,到谢从民手上多换一些买零嘴的碎银。
八岁那年,张娘子有孕,只有她和谢大郎欢喜。
张娘子的肚子越来越大,谢大郎不信谢从民,他只带张娘子到其他医馆看诊。
因为张娘子先前有个女儿,谢从民帮张娘子隐瞒,告诉谢大郎那胎是男孩,后来谢大郎从其他郎中口中知道,不顾张娘子的反对,锁了房门,强迫她喝了堕胎药。
张娘子身子不好,强行堕胎后养了整整四年,张娘子才重新有了孩子。
家中愁眉苦脸,谢从民花钱找了婆子料理家中的事物,婆子负责张娘子每日的膳食,鸡鸭鱼肉日日不停,比过年还要丰盛。
张娘子怀胎六月时,她从谢从民口中得知这胎多半是女儿,这胎也多半危险,她吃了太多补品,肚子比其他孕妇要大了一圈。
可谢大郎觉得不够,他要张娘子每日不停的喝汤吃肉,他也不准她下地走动。
只因桥下的神棍说这胎必须精养,男娃看了谢家的好,就会做谢大郎的儿子。
又是一月,张娘子日日以泪洗面,她躺在床榻上,身子消瘦了一大圈,但肚子却圆鼓鼓的。
“若若。”张娘子叫她。
“婶婶。”八岁的若若到明事理的年纪,她拉着张娘子的手说,“爹说了,您要好好的,到时候我带着弟弟,您好好休息好不好。”
“若若,婶婶今天教你编头发好不好。”张娘子忍着泪,拿了彩色的绳子。
她平日需要睡好久,今儿拿着绳子,不厌其烦教若若编不一样的头发。
临终时,她拉着若若的手说:“若若,你能喊婶婶一句娘吗。”
张娘子短暂的凝视,若若喊不出来那一个字,她的心脏被紧紧揪着,掀开被褥,衣袖空荡荡的,只有肚子鼓着,瞧得渗人极了。
“没事的若若,将来婶婶不在了,你帮婶婶照顾她,教她读书认字好不好。”
“婶婶别哭。”一颗颗泪珠砸在若若手上,若若拿帕子给张娘子擦泪水,“若若会照顾好弟弟的。”
“若是妹妹,也要照顾她。”
“她的名儿,叫满满,我和你爹说过。”
……
张娘子生产那日雨下的很大,谢大郎烦躁地拿着手里的酒葫芦,醉在屋檐下,丝毫不关心屋内女人喊得多么撕心裂肺。
稳婆郎中进进出出,很快,里面的声音弱了下去。
“不中用了。”谢从民瘫在地上,“是我害惨了她。”
雨势磅礴,盖过了谢从民的哭泣。
一个稳婆出来不慎将水盆掉在了地上,谢大郎酒醒了,手里的葫芦也砸了出去。
“你!这…唉…”稳婆急道,“胎儿过大,张娘子怕是不行了,如今性命也是岌岌可危,只能保一个了……”
“保大,自然是嫂子要紧!”
“要婶婶!”
“保小,那是我的儿子,媳妇哪有儿子金贵啊。”谢大郎傻笑着。
若若的罗裙被血水打湿,她拉住谢大郎的手,哭着祈求:“大伯,选婶婶…选婶婶好不好…”
谢大郎甩开若若,几近癫狂:“都滚开,保小,都保小,保我的儿子!”
稳婆进屋,若若要拉住她,被里边的人狠狠推了出去。
很快,里头的喊叫声又大了,暴雨噼里啪啦的下,也盖不住那绝望的嘶吼。
声音没了,雨停了,若若也喊了娘。
谢大郎醒了,屋内一声啼哭,房门被打开,天际打来第一束光,照在被裹在襁褓中的孩子。
“恭喜啊,是位千金,白白胖胖的,指定好养活。”稳婆喜洋洋说。
屋外众人愁眉苦脸,谢大郎原先还有些摇晃,坐在素舆上揉着眼睛,听到千金瞬时激灵,滚着轮子冲上去气愤道:“我的儿子呢?”
“你被人骗了!你现在去你的桥洞看看,哪还有半个人影!”
“我早与你说过,春实身子过重生产时危险,该让她走动,你偏信神棍的话,害死了你媳妇,难不成孩子也不要了!”
任劳任怨七载的谢二郎发了火。
“我早与你说过,那片山林有熊,你偏要逞强因一句话而执意去那片山,出了事你怪我,春实当初被你强行落胎你也怪我,如今把我赶出家住在医馆,是不是这事也要怨在我身上?”
谢大郎说:“我哪有本事养一个女娃。”
“你就有本事养你儿子了?”
谢大郎和谢二郎吵了一架,等着拿赏钱的稳婆纷纷跑了,料理完张娘子的后事,谢从民终究放心不下一个瘸子一人生活,医馆中上山采药的活也落在了若若身上。
那年若若十岁,已经分得出山上全部的药,家中多了个孩子,又少了个干活的人,他在那年累垮了。
谢从民是郎中,每日给自己抓药起先身子大好,但医馆一月没有银钱进账,满满又不慎生了病,院角下的芙蓉成了药。
后来医馆的药材供给不足,若若和他一块上山采药,为了一支山参,从山坡上摔了下去。
好不容易起了色的家又垮了。
“若若,这是阿爹留给你的私几。”谢从民将十两银子给她,“若若,爹没有东西留给你,只有那一家医馆,你要好好的长大,等成了亲,离开这。”
若若拿了银子,卖了自己的花绳,依旧挽回不了谢从民的命。
那个晚上她哭了好久,她求了好久。
谢大郎手中有银子,他舍不得给旁人用,他在镇上最大的花楼中潇洒了三日,在谢从民的葬礼上,被花楼娘子送了回来。
娘子见她可怜,随手拔下鬓间的金簪,放在她手上,说:“若若,你爹救我一命,你要好好的。”
若若那年十岁,满满被张家的人带走,谢大郎嫌弃她年纪小,又没有谢家的血脉,要她收拾了东西离开。
若若带走了谢从民和张娘子的衣物,和院子角下的一棵只剩根茎的芙蓉。
芙蓉种在医馆里,只待来年开花。
若若空有医馆无人敢向她就诊,十岁的她没有生计,她只能卖药为生,每月赚得银钱一半进了谢大郎的口袋,只那一句谢家收养了她,她还不了这份恩情。
这份恩情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压得若若喘不出气,她反抗,但养恩重如山,只会换来那一句句刺耳的白眼狼。
她开始麻木,从张娘子被关在屋里出不了门时,她便深陷其中。
谢从民反抗过,她也反抗过,但他们越不过卡在心尖的责任。
所有的美好宛若指尖的水,触碰的那一刻她已经拥有,却永远保留不住。
……
“臣妾的父亲如今是太常博士,从前种种,其实都忘了差不多。”
阿芙指尖勾着潇霁光的手,她说得平静,比起坦然的快乐,她更适合温顺面对这一切。
潇霁光或有同情,只言片语却无法让他感同身受。
“你如今有朕。”他说。
阿芙笑着回他:“臣妾如今有皇上,已经足矣。”
……
刘庆宝替皇帝散去了边上伺候的宫人,冷汗止不住从脑门上冒出来。
等了半宿,皇帝从殿内出来,看了眼空的位置,冷声吩咐:“让他做了差事,便来照顾柔容华,不得让容华有半分差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