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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尘缘 ...

  •   方婉宛是四姨太的曾曾曾祖母的名讳。

      方婉宛曾给她的女儿和孙女讲过一个鬼故事。

      一个女孩年幼时和家里人意外走散,被坏人卖到了名为春风楼的地方。

      万幸的是那时女孩的年纪太小,样貌还没有完全长开。至懂事起,她便在春风楼里做一些跑腿杂活,见惯了风月之事。

      那春风楼装潢得相当华丽又漂亮,据说是远近闻名的大楼院,日日夜夜灯火通明,往来都是达官贵人的马车。

      她却只觉得阴森古怪。

      她时常在夜间听到有女人在哭泣,出门却什么也没瞧见。

      她偶尔会在雕花栏杆外,或是在锦绣珠帘里,看到一双女子的脚在飘荡。

      她发现顶楼的姑娘们都长得特别美,肌肤胜雪,唇若樱桃,琴棋书画样样都会,京城很多尊贵的大人物都喜爱来这儿小酌一杯。

      小女孩知道她们的秘密,她们都长着两幅面孔,有客人时是一张脸,没客人时就换上另一张。

      小女孩知道顶楼的姑娘们很喜欢她,还曾听到有人窃窃私语,说她这张脸,长大了以后一定特别好看,将来准是要上顶楼的,要精心呵护起来才行。

      她们有空时便叫了她去,教她如何保养身体,帮她涂脂抹粉。

      她们只要伸出纤纤玉手摸一摸她,她手上的粗茧和伤痕便全都消失了,即便她划开脸,那些姐姐也有的是法子修复它。

      她们貌似对她很好。

      只要不去惹她们生气。

      她是个不乖的小孩,姐姐们气她不好好保养自己,蓄意损坏如此美好的皮囊,一被抓住,就狠狠惩罚她。

      那些姐姐很喜欢客人们,说他们慷慨又大方。

      那些姐姐也乐于让他们开心,平日里婷婷袅袅,步履款款,宛若盛开在面前的一朵朵柔弱娇媚的菟丝花。

      官人们被她们哄得魂不守舍,乐不思蜀。

      她们说她将来也会和她们一样。

      小女孩又脏又累,眼睁睁看着自己一天天长大,一天天变得更加漂亮。

      她害怕极了。

      她曾想过逃走,却总能被春风楼的妈妈和叔叔们捉住。

      妈妈坏笑着打趣道,宛宛真是个调皮的孩子呀,老喜欢和姐姐们玩这捉迷藏的游戏。

      小女孩哭求道,我想回家。

      妈妈和叔叔们对视一眼,大笑起来。

      家?宛宛呀,这里就是你的家,我就是你的妈妈呀。

      小女孩彻底崩溃了。

      绝望之际,她遇见了一位令她终生不忘的公子。

      初夏某天,微风轻拂。小女孩在井前小心翼翼地打完水,回头便见一年轻公子站在庭院的萧萧竹林中,朝她望了过来。

      她看得有些呆了,差点把水全洒在自己身上。

      那公子看着也不像是一个会来这种地方的人,却三天两头地往春风楼里跑。

      小女孩偷偷躲在远处,看着他被那些莺莺燕燕围绕,黯然地心想着,又是一个被欺骗的可怜人。

      公子偶尔会来找她问话。

      离得近了,她只觉自己漫步在雪后青山,轻嗅一枝寒梅。

      她看了看自己,衣衫褴褛,浑身脏兮兮臭烘烘。她自卑极了,怯生生地低下了头,不敢去看他清冽的眼睛。

      那公子没多说什么,只轻轻地递来一个糖人。

      很甜。

      后来,那些姐姐们竟渐渐有些不一样了。

      她们不再暗地说她坏话,将污水泼到她身上了。

      她们愿意教她更多本事了,比如识香辨味,写字画画,她们惊讶地发现她很有天赋。

      时间一久,她们心情好时便也乐意和她讲一些官人们好笑的事。

      她们收敛不少,不会故意惩罚她了,每每提起以前故意打发她去做那些脏活累活的事,就眼神飘忽不太自在。

      她们仍旧将她关起来,但不会再喂她猪食了。她们怀揣点心给她,彼此心照不宣,悄悄使了几个法术,就把粗心的妈妈糊弄了过去。

      她们真心实意地教她如何来打扮自己了,帮她扎漂亮的小辫子,没有趁机用指甲使力刮花她的脸,尖叫着揪她的耳朵,撕扯她的头发。

      她们不再总是贪婪骇人地看向她。

      每当听说那位公子要来时,那些姐姐们像怀春的少女一般雀跃极了,争抢着拉上她,让她帮忙看看。

      看看哪件纱裙最好看,哪支发钗最衬人。

      却不再刻意为了打扮漂亮,而去将新鲜的心血反复涂抹在自己嫣红的嘴唇上。

      等将公子迎上了楼之后,她们又腼腆得像小姑娘。

      个个姿态端庄,轻轻地为他递去茶水,羞涩地望着那公子,不再缠着人露出勾魂的媚笑。

      她在她们脸上看到了一丝发自真心的笑容。

      很美。

      直到某天半夜里,小女孩被一声突如其来的巨响惊醒,发现自己无缘无故地睡在春风楼外的柳树下,身下铺着一件男子的外衣。

      巨大的热浪袭来,她才怔怔看到春风楼里已燃起滔天大火,那些女子的尖叫和哭声都消失不见了。

      漆黑的夜空下,那年轻公子伫立于火海前,一直仰头看着那些檐瓦勾阑,神色波澜不惊。

      公子转过头来,问道,姑娘,你可还记得自己的家在何处?

      小女孩垂眼捏着外衣的一角,忧伤地摇了摇头。

      公子道,我与一方姓人家有些交情,那对夫妻心地善良,曾痛失一位爱女。他们向苏某表示愿意收养姑娘,不知姑娘可愿否?

      小女孩半晌没有说话。

      焦黑的房檐倒塌下来,火花四溅,照亮了她脸上未干的泪痕。

      她哽咽着,轻声回答。

      “小女......愿意。”

      孙女问,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年老的妇人笑了起来,即便年华已逝,依然风姿绰约,宛然若一枝出水芙蓉。

      后来呀,那个小女孩有了新家,那对中年夫妇如获至宝,将她捧为了掌上明珠。

      她在周围人的爱意中平平安安、开开心心地长大,感受到了爹爹慈祥如山的关怀,娘亲无微不至的呵护。

      她吃到了温柔的哥哥们送给她的一堆甜甜的喜糖,和俏皮的小丫鬟们一起踏青拂柳,采花放纸鸢。

      小女孩哀愁的眼睛里有了光彩。

      小女孩渐渐长大,出落得越发明丽动人。

      她才貌双全,德行端正,是青年才俊们梦寐以求的佳人。

      她亲自挑选了心仪的郎君,嫁给了一位门当户对的孙姓少爷,夫妻恩爱和睦,举案齐眉。

      再后来那个小女孩渐渐老了,一生无病无灾,却再也没见到过当年那个姓苏的公子。

      她一直对那位公子念念不忘,还给自己的宝贝女孩儿们,讲关于他和她们的故事呢。

      “祖奶奶她老人家一生平安喜乐,百岁寿龄仍精神矍铄,弥留之际也依然惦记着当年未能感谢出口的憾事。”

      天仙般的四姨太继续说道:“这画像便是祖奶奶为苏公子所画,家中先祖曾多次嘱咐我们,让我们一定要妥善保管着它。”

      直到很久以后,方家早已搬走,孙家逐渐没落,孙家小女孙兰茹被周老爷看中,嫁入周家做了四姨太。

      她便将画收作嫁妆,在回家祭祖时,按照先人遗嘱,将那幅画在祖奶奶墓前烧毁了。

      孙兰茹盈盈地道了个万福。

      “想来苏公子也同几位先生一样,是从天上来的仙人。这画卷出现在先生眼前,即是有缘,或许是祖奶奶想要先生帮忙转交给那位苏公子,了却这段尘缘遗憾。”

      002道:“可是我看画卷上只有一片空白。”

      孙兰茹笑道:“兴许只是时机未到,等这副画遇到了真正合适之人,自然会显现出来。”

      白冕斜倚着栏杆,突然问道:“那人叫什么名字?”

      “多谢先生,那位恩公姓苏,单名极,字承意。”

      任务完成,002等人启程离去。

      在彻底消失前,他感知到一股视线,看到四姨太孙兰茹立于曦光之中,遥遥望着自己。

      见他回头,她明媚一笑,再次端庄地屈膝行礼。

      黄昏的一缕残光照在周家荒废斑驳的墙上,宅院倒塌,荒草丛生。

      深井旁,一名蓬头垢面的削瘦女人正坐在井边。

      她面容苍老,却极为细致地为自己盘起高高的发髻,捡起枯枝插在发间。

      梳妆完毕,她从怀中掏出一张剪下来的泛黄照片,痴痴地傻笑。

      一年轻人路过,看到她的模样便驻足停了下来,颇有些好奇和不解。

      旁边一商贩挑着担子路过,见年轻人一直望着那奇怪的疯女人,好心拍了拍他的肩。

      “唉小兄弟,我劝你还是别看了,这户人家以前好歹也是名门望族,二十年前忽然一夜之间被灭了门,血流成河啊!听说是得罪了官家人,真是太可怕了。”

      路边的摊贩小伙儿掏出背篓里的货物,一边歇了口气,点头赞同道:“是啊是啊,大家都说这家人怨气深重,阴魂不散,这宅院就是个大大的凶宅,压根没人敢住,看一眼都嫌折寿呢!”

      嗤笑声响起。

      “我看倒也未必。”

      另一个店铺的老板娘正慵懒地倚靠在门前,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她手摇着一把蒲扇,娇笑着说:“我倒见着一个俊哥儿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没歇口气呢,就径直进这凶宅里待了一晚上。”

      “等人再出来时,我看那头发都白了,怀中还抱着两具辨不出模样的遗骸,可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儿郎啊,叫人万分怜惜哩。”

      据说,他意外在一口深井里发现了这个女人,大约在井中磕碰着了,满头都是血,就好心地顺手救了出来。

      结果呢,她就这样了,待在井边不肯走,捏着情郎的照片,嘴里总说什么,别走,好黑,别丢下我之类的疯话。

      还时不时对着空气拉拉扯扯,说什么夫人啊管家啊,家大业大。

      “可怜啊,人都没了,还家大业大呢。”

      人越聚越多。

      他们惋惜地看着疯女人,议论纷纷,指指点点。

      那女人浑不在意,空茫茫地只望向一处,来回整理着脏污不堪的衣裙。

      她忽然又开始傻笑,说些让人听不懂的糊涂话。

      “丁管家,你瞧瞧,你瞧瞧外面,那小哥儿咋还倒着走路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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