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木有枝》任此身

6、相谈甚欢

　　周一早上一到公司，宋蓝山就把齐工请来了办公室，打算向他了解一下方千树的情况，然而齐工揪着自己本就不富裕的头发，茫茫然的想了一会儿，也说不出个一二三。只好又请了魏工过来，魏工掰着手指头向宋蓝山细数了一番方千树的劳动成果，直听得宋蓝山头都大了。

　　这都是些什么鸡毛蒜皮的琐事？给他一项完整的任务让他去完成不行吗？但是宋蓝山此时也没法对着齐工和魏工生气，他深知怪不得他们，要怪就怪自己把他丢在那里整整三个月不理不睬。

　　魏工见宋蓝山脸色不佳，又想到方千树确实在自己组里帮了不少忙，就又搜肠刮肚地找了些词来夸奖方千树，说他从没有对工作挑挑拣拣，反而干得任劳任怨，还说他勤奋好学、心思细腻、很负责任……

　　比如这次图书馆的投标文件，是他逐字逐句的核对了内容，将一些面积的错误、比例的错误、红头文件编号的错误等等修改过来的。

　　宋蓝山心里对方千树的态度变得更加复杂，他仿佛听见苏葳在耳边凶悍的指控他，说他没有金刚钻，偏要揽瓷器活；说他责任心不强、计划性不足，真的是狂妄自大、毁人不倦。

　　他没法为自己辩驳，他搞不清自己到底是出于什么心态，生生得从一个机会的提供者，变成了麻烦的制造者。

　　方千树本人并没有觉得被无视，悄无声息地混在人堆里做事，正是他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实习生感觉最惬意的状态。至于做的是什么“大事”还是“小事”，也没什么区别，一切对他来说都是新鲜的未知。

　　此刻，他坐在宋蓝山办公桌对面，猜不到宋总找他来到底有什么事。方千树摸摸自己的后脖颈，又瘪了瘪嘴，在心里默默的叹息：难不成这阵子闯了什么祸？可是自己干的那些零零碎碎的活，能犯什么大错，值得宋总亲自来教训吗？

　　其实宋蓝山自己也在犯难，他刚才一时头脑发热就把方千树叫过来了，等方千树真的坐在对面，又发现自己还没想好要说些什么。他一向冷静自持，做事情之前都要反复思考，想好了目标、方式和退路再去执行，怎么一到方千树这里，他总是一拍脑门就做决定呢？

　　不过，方千树已经坐在他办公桌对面了，总得先说点什么，他清了清嗓子，脑子一转终于找了个话题：“咳，那什么，你……”方千树立刻把后背抻的笔直，抬头望着他，却等来了一句：“你喝水吗？”

　　“啊？”方千树懵懵的摇摇头，“不，我不渴。”

　　“哦，那好，”宋蓝山又停了一会才继续问，声音被他控制得很是轻柔：“来实习多长时间了？”

　　“三个多月了。”方千树见宋蓝山如此和风细雨地同他讲话，心里便不再那么七上八下。

　　“学校开学了吧，这学期还有课吗？”

　　“还有的，只是不多了，以实习为主。”

　　“那时间上……”

　　“哦，我周二上午和周三下午有课，上完课我就马上就过来，晚上下班后多留两个小时，保证不比公司要求的工作时间少，更不会耽误给我安排的工作，您看行吗？”方千树问得谨慎，态度谦逊有礼，工作认真负责，就像魏工所说的那样，让人忍不住心生好感。

　　宋蓝山笑着说：“不必那么严格，有课的时候就去上课，晚上除非必要，也不用多留两个小时，回头我跟行政部门的人说一下。”

　　“谢谢宋总。”方千树这才彻底放松下来，也用笑容回应了他。

　　宋蓝山继而又问：“实习这段时间，有遇到什么困难吗？”

　　“有啊，开始的时候，什么事情都没有头绪，进展很慢，幸亏有魏工的指导，陈工和许工也教了我很多。”

　　“陈晓卿和许悦？”

　　“嗯，对。”

　　“她们两个刚来公司的时候，和你的情况也差不多，大家都是这么开始的，你不必为此担心。那，你觉得有什么收获吗？”他何尝不知道方千树最近都在忙些什么，无非是些打下手的活计，连总结起来都颇费些工夫，可他偏要问，就想看看他会怎么答。

　　“收获……”方千树咬着下唇认真思考，很努力地想给自己的工作做个总结，仔细一想，他好像做了很多事，但是又好像什么都没做。

　　如宋蓝山所料，方千树那好看的眉眼微微蹙起，像是在一团乱麻中寻找隐藏的线头，一脸困惑不解的样子。接着他又慢慢舒展了眉眼轻轻地笑起来，略微羞愧的低了低头，没什么底气的说：“我也说不好有什么特别的收获，但是我发现建筑学比我想象中的更有意思。”

　　“哦？为什么这么说？觉得哪里有意思了？”这是宋蓝山意料之外的答案，但也引起了他的兴趣。

　　“和团队的合作很有意思，”方千树低头想了想，又抬头说道：“创作的过程也很有趣，好像把一块原坯慢慢捏成自己喜欢的样子，等它烧制定型了，它就从无形的意识凝结成了有形的实物，多好玩儿。”

　　从无形的意识到有形的实物！虽然听上去像小孩子不着边际的痴话，但是这多么浪漫！

　　宋蓝山眼中闪着惊喜的光，眼前的方千树与十年前走廊里惊鸿一瞥的那个少年慢慢重合，宋蓝山仿佛又看到他闪耀的笑脸。

　　宋蓝山怔了半晌，才开口说话：“嗯，这倒是我没想到过的角度，你平时，都读些什么书？”

　　“啊？”方千树没想到他突然这样问，话题的转变快得让人措手不及，“就，随便读读。”

　　“嗯。”宋蓝山想，既然都说到这里了，那不妨再聊得深一点：“现在有很多建筑师觉得自己像流水线上的操作员，而建筑设计像搞批量生产，很少有人再相信建筑是一门艺术。这个问题你有考虑过吗？你觉得现在的建筑还是一门艺术吗？”

　　方千树脸上现出惊讶的神情，宋总确定要和一个小菜鸟聊这么深奥的话题吗？

　　“随便说说嘛，这种话题本来也没有什么定论。”宋蓝山鼓励他道。

　　“嗯……您问的这个问题，我真的没有考虑过，可能是受家里人的影响，我从小就喜欢建筑设计，选择这个专业几乎是顺理成章的事。”

　　他在这里顿了半晌，才继续说：“不过我想起上次去逛商场的时候，看到一个手工作坊，就去学着捏了一对陶瓷的茶杯，捏完后又挑了自己喜欢的颜色上釉，茶杯烧好之后我把它们拿回家送给了我妈妈，我妈妈很开心，她觉得那对茶杯非常好看，是一对艺术品，不舍得用，一直收藏在柜子里。”说完他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笑。

　　宋蓝山问：“那你觉得呢？”

　　方千树收敛了笑容，认认真真地回答：“虽然这样说有点大言不惭，但是我在捏那对茶杯的时候，就是把它们当做艺术品去捏的。”

　　宋蓝山略一沉吟，便接道：“你的意思是不管是对创作者还是使用者来说，一件物品究竟是艺术品还是实用的物品，取决于他们的想法。”

　　“嗯，如果我认定自己是在创作一件艺术品，那它对于我来说除了具有实用性，也具有了艺术性。而且，我绞尽脑汁向它倾注的心血，使它成为独一无二的，独属于我的艺术品，大概就是这样吧。”

　　方千树说完便看向宋蓝山，等待他的反应，见对方沉思良久都没有给他回应，他不禁问道：“宋总，是不是我说的不对？”

　　“没有什么对错，都说了随便谈谈。你这个思考的角度挺独特的，我们能控制的往往只是我们自己，哪怕整个行业的现状无法改变，我们还可以在自己心里面留一片世外桃源。”

　　“您这么一解释，感觉我是在自欺欺人呢。”方千树又低下头，笑着伸手去抚他的后脑勺，“我真的不懂，您还是别为难我了。”

　　这些年，建筑学界关于建筑艺术性的思考、讨论和雄辩从来没有停息过，但他没想到一个小实习生却敢绕过这些学术性的争论去拷问创作者的内心。

　　但他又觉得方千树说的挺对，管那些争论干什么，无论如何事情都要照做，既然如此，求个自己心安也就罢了。宋蓝山没想到自己执迷了这么久的一个问题，竟因为方千树一句话而轻轻揭过了。

　　方千树好像拥有一种纯真的洞察力，一种单纯的智慧，他是唯心主义的高阶棋手，只用一招就将了宋蓝山的军。

　　被将了一军的宋蓝山却满心喜悦，他跳过刚才的话题，又问：“这么说，你喜欢这份工作？”是喜欢建筑师这个职业，还是喜欢元犀的这份工作，这是两个概念，宋蓝山混迹职场多年，对他来说，设一个文字陷阱套路年轻人简直是轻而易举。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给方千树设套，这种行为完全是下意识的，好像是诱导他说出“喜欢”两个字，是此时此刻最重要的事。

　　方千树没有犹豫，点点头笑着说:“嗯，喜欢。”他的眼睛里亮晶晶的，眼神纯粹得让人一眼就能望到底。他的神情郑重其事，坦坦荡荡，没有半分敷衍。

　　看来他对过去三个月的安排应该还算满意，宋蓝山在心里下了这个结论，决定不再纠结于已经过去的事情。“喜欢就好。接下来如果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随时可以来找我。另外，以后开会的时候你也来旁听吧，我回头会跟魏工说一声，让他叫上你。”宋蓝山忽然好奇他在会议中又会有哪些奇思妙想。

　　因为这句话，方千树的脸上忽然迸发出生机盎然的活力，他欢快的往前一倾身，眉眼都向上扬起，“我真的可以来旁听吗？”

　　宋蓝山因方千树满脸惊喜的样子而失笑出声：“这么高兴啊？”

　　“嗯，我一直好奇开会都会谈些什么，为什么开会前还争议很大的问题，开完会就都定下来了。”

　　“开会不就是为了做决策吗？”宋蓝山为他所好奇的东西感到好奇。

　　“好奇做决策的过程呀。毕竟到目前为止，我参加的最多的还是班会。”

　　“嗯，”宋蓝山笑着点点头，“那你以后可别嫌开会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