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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8章 敢否 ...

  •   秋狩的日子定在了九月伊始。

      宫内禁卫、沙场府兵均被抽调部分人马入皇家猎场伴驾,斛律宣为此格外上心,总揽军权的他需要进一步弹压朝中那些反对自己的声音。

      九月三日,被王公大臣簇拥、上万随从随侍的皇帝銮驾从洛阳宫出发,浩浩荡荡,旌旗蔽空。

      高瑛坐在车内,跪坐的笔直,神情严肃。

      反倒是伴驾的萧约自然些,手捧着经书,并不在意外头如何喧闹、车驾是如何颠簸。

      这些日子来,她已经习惯了高瑛时不时来找她,二人的相处模式也诡异的很,高瑛待她好、也献殷勤,却从来不与她过夜。

      萧约隐隐猜到个中缘由,只是看破不说破,她只想问心无愧,明哲保身,对待高瑛也不咸不淡。

      以至于车内总是沉默。

      高瑛望着萧约借着天光读书的侧颜,心下有了几分焦躁。

      没人会对一个十四岁、懦弱善良的孩子设什么心防,尤其是这个孩子还百般示好的情况下。

      可是萧约这个人全然出了高瑛的意料。

      除了第一日那晚流露出的不愿,和高瑛‘放过她’后的感激,此外便再无流露出什么多余的感情,好似一切都同她无关。

      不求不争,人淡如菊。

      然而就是这种人,最难驯服!

      高瑛的眼眸蓦然深沉了几分,又霎时恢复一副天真模样:“洛阳繁华,卿何故执着于书本,外头风光难得,不瞧一眼么?”

      “妾身入洛阳时,早已看过市井繁华。”

      萧约见小皇帝发问,知道是小皇帝耐不住沉闷了,虽不曾听她的话瞧上一眼都城锦绣,却也将书放了下来。

      “是么......”

      高瑛有些泄气,纤长的手指挑开竹帘,皇帝的车驾经行铜驼大街,周围围满了前来凑热闹的百姓,人头攒动,熙熙攘攘,金吾卫不得不出来主持秩序。

      “好一片安宁富足之景。”

      萧约闻言心神一动,朝外望了一眼。恍惚间仿若昔年金陵盛况又回到了眼前。

      “陛下所见,未必是真。”

      话一出口,萧约便有些慌神,连忙找补,“但陛下——”

      “欸,”高瑛摆了摆手,打断了她的找补之语,“朕想听实话,实话难得。”

      高瑛本只是随口一感慨,谁曾想钓出了萧约一霎那的真心话——不管这话是对谁,亦是何意,但那是她真心所言。

      而拉拢一个人,无非情与利。

      萧约愿意一瞬间直言不讳,便是她对自己卸下层层心防的一个兆头。

      “......实话,多逆耳。”

      “但实话最珍贵。”高瑛坐直了身体,“卿且说来,朕恕你无罪。”

      萧约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望着高瑛的神情格外复杂。

      世人皆知她的《天阙赋》写的气势恢宏,写尽建康宫朱楼贝阙,殊不知那骈文原还有许多言语不曾写上——

      她想写工匠心血,想写徭役苦难,想讽刺伯父劳民伤财。

      但这些话最终被皇后按下了。

      “那些大臣王公、清流诤臣都不置一言,你一小女子又何苦以蚍蜉之身去撼君王之心?”

      于是她的《天阙赋》便成了歌功颂德的文章中最为出彩者。

      没人在意她内心的挣扎。

      高瑛见她又出神了,心下叹道,这萧约才华样貌都是一等一的好,就是不知为何总爱走神,“怎么了?为何讷讷不言?”

      萧约回神,她知道自己面前的这个君主并非好人。

      但或许高瑛能成为一个明君。

      曾经被燃烧殆尽的想法被短暂地再次吹拂了起来。

      “陛下可觉得如今一片承平,百姓安康?”

      自然不是。高瑛不是傻子,名利场的弯弯绕绕她心里门清的很,光鲜亮丽的东西不需要她多说,底下的人便都会呈上来、摆在她面前的。

      君王看似天下臣民万物之主,实则看到的、听到的均是被不知道包装多少次呈上来的。

      高瑛捏着佛珠转了两圈,嫣然一笑:“如今看来,似是承平年岁。”

      她想看看萧约的反应。

      “今日这洛阳城来此凑热闹的布衣百姓,看似是黎庶,实则多少家中都有些人在达官显贵家中当差。”萧约示意高瑛向某一个方向看去,“你看那老翁,身上穿着的是棉服。”

      如今这棉花和兽皮都是达官显贵家才能用得起的。

      “往郊外走倒是能见到真正的布衣,但到底临近皇城,天子脚下。”萧约叹了口气,她原也不懂这些,但是自国破家亡,以前那些入不了梁国郡主眼中的物事以一种极其残忍的方式闯进了她的心中。

      “陛下想来未见过真正的惨状。”

      萧约的话匣子终是打了开来,她见过齐兵纵马掳掠淮北一带时的惨状,见过盗贼一拥而上疯抢那些刚刚逃出战火的老幼妇孺的模样,见过遍地的饥民将树皮煮熟了做菜吃,也不管那玩意如何难咽,还有许多更为骇人与不堪的事实。

      她认为阿耶站斛律宣是一步错招,但斛律宣当时派兵将他们家护送入晋阳城是真,未曾欺辱于她也是真。

      高瑛静静地听着萧约一件一件将那些事情合盘说出,那些乱世惨状,那些黎庶沦丧。

      “自汉祚已终,晋室危倾,衣冠南渡,烽烟未息。黎庶无一刻之安,三百年风波苦厄,最苦是白衣。”

      她清婉的声音蒙上了一层悲凉,蛰得高瑛心中一痛。

      高瑛突然有些茫然,她想要斗败斛律宣,想要执掌朝政不假。然而直至今日,她才恍然发现一个问题——斗败了斛律宣,然后呢?

      这个偌大的齐国终于一统北方,但也曾经许多的政权一般,先王励精图治,到了如今这个阶段却隐隐有些主骄法驰之感。

      马车颠簸着行驶出了洛阳城,城外洛水烟波渺渺,农田麦苗金黄,偶能遥见农人在田内劳作。

      高瑛攥着佛珠的手紧了紧,放下了车帘。

      “.......好一个三百年风波苦厄,最苦是白衣。朕原以为卿只是一才学惊人的世家小姐,没想到还有如此胸怀。”

      “陛下谬赞。”萧约依旧宠辱不惊。

      将自己闷在胸中那些话终于开了个口子,稍稍吐露,萧约心中也有那么片刻轻松。

      高瑛脑内微微一转,“卿既有如此见地,昔年为何不劝谏卿之伯父?梁国之乱,早有端倪。”

      萧约藏在袖中的手不由得一抖,攥紧了拳。

      “妾身只是一女子,如何能挽狂澜于既倒,扶社稷之将倾。”

      她还是那般端正笔直地坐着,好似梁国之难不是她心头之伤。

      殊不知高瑛却看的分明——什么‘只是一女子’?她分明在恨。一如高瑛年幼无依时,只能战战兢兢,只能欲求而不可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失去。

      她恨自己是一女子,拥有了才华却不能拥有志向。

      她恨自己是一女子,拥有了荣华却不能拥有权势。

      她恨自己是一女子,此身不论愿与不愿,都只能从父从夫。

      可是她不知道,自己的这个皇帝夫君,也是女子。

      “只是一女子?”高瑛轻笑一声,“你若真甘心只做一般女子,又何苦学那些高头讲章,四书五经?若真只甘心做一般女子,为何又不肯让那江南文人分毫,偏要写那《天阙赋》?”

      高瑛目光炯炯,似是要将她洞穿,萧约心下微乱,不敢去看她双眼。

      但高瑛很显然不会放过这个打动萧约的机会,“你若真是一般女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又为何在洞房花烛夜如此抗拒?”

      “朕可是一国之君。”高瑛逼近了她,似怒非怒,“你难道不畏惧朕吗?杀了你,舅父可能会不开心,但是区区一个梁国遗留的郡主,也闹不起多少风波。”

      “毕竟朕的叔叔们......可都凶名在外。”

      萧约闭上双眼,语气依旧:“妾身自是一般女子,不敢沾染权势,陛下无需试探。妾身既然做了陛下的妃妾,自当侍奉陛下,这副身子若是陛下想要,妾身随时奉上。”

      顿了顿,萧约又补充到:“这条命,若陛下想要,也当送予陛下。”

      看似退让,实则全是软钉子。

      高瑛都快被气笑了,她试探的时候什么都没试探出来,同她诉衷肠了,她到反过来说她试探她。

      还动不动就要将命奉上。

      “你、你、”高瑛‘哐’地一声将手掌连着佛珠拍在马车中的桌案上,但声音并不很大,以至于随行在车外的李闼与弄云都未能发现。

      萧约半垂着眼,听她‘你’了半晌后,却不见得她再说什么。

      缓缓睁眼却瞧见小皇帝眼中噙泪,眼眶发红,泪珠淌过她白玉似的脸颊,好似那冰雪初融,桃花初绽。

      片刻后萧约就被自己脑中的想法吓了一跳——她居然觉得高瑛哭起来很好看,很.......娇俏?

      回过神来她才发现一件更不得了的事情——她居然把齐国的一国之君,弄哭了?

      这让萧约更加手足无措,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开始怀疑起了自己的判断,认为高瑛真的是个人畜无害的小孩。

      “陛下?陛下?”萧约无法,就算知道高瑛并非善类,萧约也不能真的叫高瑛这般流泪。

      更让她心下无奈的是,那番话高瑛听了生气就生气,如何罚她她也愿意认了,自家亲眷多少都有斛律宣护着。

      可这高瑛选择的却是气自己,堂堂一国之君,背脊挺得笔直地默默流泪。

      高瑛气闷着半背对着自己,只能瞧见她一张侧脸还在淌着泪水。

      “陛下莫哭了,”萧约叹了口气,她实在笨嘴拙舌,也未曾哄过谁,试探着去碰高瑛的袖子却被小皇帝闹小性子似的从她手里扯走。

      “妾身为陛下拭泪好不好?”

      萧约已经尽可能地放柔了语气,她实在不知道自己哪句话闹得高瑛如此委屈。

      高瑛本欲避开萧约来拭泪的手绢,但未曾想一缕冷香顺着衣襟手帕沁入心脾,高瑛不由得敛了自己的脾气,由着萧约给自己擦拭。

      萧约的手很是温柔,叫高瑛有些恍惚。

      待将高瑛脸上的泪痕拭去,萧约欲抽回的手不妨被高瑛一把扣住。轻微挣扎无果后,萧约便也放弃了,只静静地看着垂着头一言不发的高瑛。

      皇帝的车驾本就走的慢,如今已是日落西斜,金灿灿的光芒被竹帘遮挡,斑驳的影子在少年的皮肤上晃动。

      萧约心里蓦然一紧。

      “萧约,”这是高瑛头一次唤她名姓,她唤得无比郑重,“倘若朕愿意给你一个机会,一个让你留名青史的机会,你敢不敢接?”

      什么?

      萧约还没意识到高瑛说的是什么意思。

      “不只是后宫妃妾,不只是女眷文名。”高瑛缓缓抬头,“你敢不敢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第8章 敢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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