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金陵》树莓的黑暗意志

10、第10章 阿耶

　　“嘶——”

　　宿醉醒来，高瑛只觉得头一阵钝疼。

　　“陛下醒了？”李闼唤来侍从替高瑛端来洗漱用具。

　　高瑛低低地‘嗯’了一声，整个人恹恹的，待拿杨柳枝沾青盐淑了口、凉水拂面擦拭了，方才略微清醒些。

　　环视帐内，李闼适时开口：“昨日陛下宿醉，萧夫人照料了陛下一宿，今日清晨才去偏帐补眠。可要叫她前来？”

　　高瑛连忙摇摇头：“让她好生休息吧。”

　　李闼点点头，屏退了宫人，旋即压低声音对高瑛说：“今儿个一早，斛律大将军就亲自检阅士兵，然后带着人去狩猎了。”

　　呵，果真如此。

　　高瑛面上不露，只问到：“众臣都这样由着他了？”

　　“那哪能啊，”李闼摇头，“那小裴大人和杨丞相就快和大将军打起来了，若不是裴丞相拉着小裴大人，一直周旋，哪有那么好收场。”

　　“如今还有谁在？”

　　“陛下，这都午时了，那些大臣见您宿醉未醒，也都带人各自去了。”李闼替高瑛理了理衣襟，“只杨丞相与小裴大人，还带着府内亲兵和些许禁军在等着陛下。”

　　“哦，大将军也点了五六个亲兵，说是随从陛下......”

　　什么随从，不就是监视吗？

　　高瑛心底嗤笑一声，平静道，“从府库中，选些宝刀好酒，赐予大将军，谢他挂记。”

　　蹬了蹬脚上的皮靴，高瑛站起身来，“既然杨丞相和小裴大人已经在等朕了......”说着便向外走去，旋即又折返回来，“李闼，你留下好好照料萧夫人。”

　　“诺。”

　　秋日正午的阳光虽不燥热，但也叫方从帐内出来的高瑛觉得有些刺眼。

　　王公大臣们多去狩猎，营内显得有些空空荡荡，不远处在乌桕树下裴敛之和杨盘的人马显得十分打眼。

　　不，不只是裴敛之和杨盘。

　　出乎意料的是，萧约也站在那树下，亭亭玉立，想来是补眠醒来候着她，而今同杨盘、裴敛之和另外两个有些面生的面孔交谈。看得出来几人相谈甚欢。

　　高瑛心念一动，翻身上马，许是宿醉的缘故，身形并不十分稳当。

　　还未近前，就隐隐听见几句谈话。

　　“夫人的才学真是折杀不知道多少须眉啊。”

　　“杨丞相谬赞了。”

　　“在下读.......夫人可愿为在下解惑？”

　　高瑛酷爱读书，目力却不错，萧约此时脸上的神色清晰地印入她的眼中。

　　忽而心中隐隐有些不是滋味：她分明能感觉到，同这些人交谈文章时候的萧约，才是真的有那么一瞬间是真心的开心了。

　　“臣裴敛之，见过皇帝陛下。”

　　裴敛之是第一个瞧见策马缓缓而来的高瑛的，众人纷纷回过神来行礼。高瑛目光轻轻扫过这一片人马，在萧约身上逡巡了一下，方才唤道：“平身。”

　　“妾身先回帐内了。”不等高瑛说什么，萧约就先行礼告退。

　　分明她的行事没有什么问题，可高瑛就是觉得气闷。

　　“朕听闻舅父将他的亲卫拨了一些到朕这里来，是哪几位？”

　　杨盘闻言冷嗤了一声，那几名斛律大将军府的亲兵默默地上前了一步。

　　斛律宣的亲卫当真也算是虎狼精锐......嗯？

　　那几位站出来的亲卫均是目光锐利，一看便是勇士，除了当中一人——目光畏缩，身形也较为瘦弱，细细观其面孔，到与斛律宣有几分相似？

　　高瑛眉头微微一皱，但留了个心眼，并未说什么。

　　“林中虎狼熊豹亦有，还望诸位将士，保护好朕。”旋即微微一笑，一拉缰绳策马而去。

　　裴敛之等人见状，连忙跟上，一行人自营中疾驰而出，卷起一阵烟尘。

　　秋高气爽，林内枯黄。正是金秋八月日，獐子皮亮鹿儿肥。忽闻箭声破空，但见狡兔倒地。

　　“世侄的箭法愈发准了。”四周的侍卫随从分出几人，熟练地去将猎物就地处理干净。

　　“区区狡兔，丞相谬赞。若有些猛兽豺狼方才能不负小生这些年所学。”裴敛之年岁本就不大，少年意气的很，就连对待高瑛也较为随性，“陛下今日是还未遇上心仪的猎物么？”

　　“......小裴大人何故明知故问？”

　　高瑛的骑射俱是由裴敛之和斛律克教授的，这俩人成天在校场上吵嚷着不可开交，却都没教出个弓马娴熟的皇帝陛下。

　　“哈哈哈哈哈，陛下恕罪，”裴敛之笑着行礼，“这人与人天资不同，臣就专爱这刺枪使棒，陛下喜好舞文弄墨，想来会同杨丞相更投缘。”

　　......

　　高瑛闻言腹诽，这裴团是个七窍玲珑心，怎地生了个这般心眼耿直的儿子。

　　“吼——”

　　正当时，不远处树林里钻出一只高人几头的大黑熊吼叫着朝高瑛这边冲来，黑熊受了伤，身上还插着几支箭，伤口还往外滋滋冒血。

　　“陛下小心！”

　　裴敛之大喝一声，弯弓搭箭就要朝黑熊射去。

　　可谁知他的坐骑突然发了狂，马儿长嘶就要将他甩下去。

　　“小裴大人！”

　　“世侄！”

　　随着裴敛之的马匹惊慌，原本戍卫高瑛的队伍登时乱了。

　　“保护陛下！”杨盘大声喝道，余光瞧见那黑熊已经怒吼着就要冲过来了，“小心黑熊！”

　　周围的禁卫终于在慌乱中找回了神，纷纷弯弓搭箭朝黑熊射去。

　　可那黑熊分明发了狂，箭矢见血也不见走，更加凶猛地朝这边扑来。

　　“啊——”裴敛之索性滚落下马，见马蹄就要踏下，连忙滚到一边，见那疯马欲逃，连忙从一旁的侍卫手中夺过长矛，带着千钧之力朝那马脖子投去！

　　长矛登时扎入马脖子，猩红的血液喷涌而出，那疯马顺着身体的惯性向前倒下，再无生机。

　　再看高瑛这边，禁卫多有些畏手畏脚，那黑熊发了狂，一掌下去竟是将人长矛折断。

　　眼瞅着竟是要撕开一个口子！

　　裴敛之正欲提枪去站，刚迈出一步，剧烈的疼痛叫他直接跌倒在地——他这时候才发现刚刚跌下马时摔折了腿！

　　裴敛之勉强爬起，“杨丞相，您与陛下快些离去！”

　　杨盘点点头，欲带着高瑛策马而去。

　　此时高瑛却一反常态，按住了杨盘：“等一下。”

　　“等什么？！陛下，君子不立危墙！臣请您速速回营！”

　　“......杨丞相，你看、看那边。”

　　杨盘顺着高瑛所指处，看见斛律家跟来的一位亲兵，竟是同一般的禁卫不同，不避黑熊，直直战了过去。

　　身法极其稚嫩，但勇气可嘉。

　　裴敛之眼瞳一缩，杨盘这种武学外行自然不太懂其中门道，但他一看便知——这是斛律家家传的枪法，从来只传亲子。

　　可他怎么不知道斛律宣还有个这儿子？

　　裴敛之弯弓搭箭，瞄准了那黑熊的眼睛，不多时，箭矢顿发，自黑熊眼中穿入。

　　“吼——”

　　黑熊嘶吼一声，终于气尽，庞大的身躯缓缓倒下，闷闷撞地震得人心中一慌。

　　“你是谁？”

　　欸——

　　裴敛之是个急性子，他本就与斛律家过节颇深，拖着瘸腿就要向那‘亲兵’走去。

　　那‘亲兵’见裴敛之来势汹汹，下意识地便想躲，却不防被裴敛之一把钳制住，将她半拖半拽地拉到高瑛马前跪下，“陛下，此人形迹可疑，是否要严加——”

　　“陛下这里好生热闹啊！本公刚刚带人射中了一只黑熊，那黑熊野性极烈，陛下可见着了？”

　　斛律宣带着诸位侍从，骑马走来，见到自己的‘亲兵’被裴敛之押着跪在地上，瞬间横眉冷眼：“小裴将军好大的威风啊，不知本公的亲兵犯了什么大罪，你要如此押解。”

　　“呵，大将军明鉴，此人形迹可疑，故而押至圣上面前，”裴敛之三两句话将刚刚的情形讲给了斛律宣听，“大将军以为，可不可疑？还是大将军养了个不能入族谱见人的儿子？”

　　斛律宣闻言颤动，旋即勒令那小兵抬起头来。

　　‘亲兵’缓缓抬起头，容貌清俊，确实像极了斛律宣。

　　斛律三娘跪在地上，她不知道是否该于此时开口。乔装混入亲兵行列，想借此见上斛律宣一面，祈求他救救自己娘亲。

　　天知道她是如何硬着头皮骑上高头大马，又是如何面对黑熊。

　　她的皮毛功夫是以前喜欢偷跑去斛律家练武的院子悄悄看来的，那深门大院踩低捧高之人多如牛毛，她当时也只是想学些拳脚护好自己的娘亲。

　　斛律宣嘴唇翕动，似是在考虑什么。

　　“阿耶，”斛律三娘率先开口，她不能坐以待毙。

　　清脆悦耳的女声叫众人纷纷一怔，杨盘率先反应：“斛律宣你好大的胆子，竟让女儿充作禁卫到陛下身边，你怕不是想做国丈想疯了吧！”

　　“你胡说什么！”斛律宣又惊又怒，他和这女儿又不熟，天知道她是怎么混入亲卫的。

　　斛律宣心下万千想法，内院不修这事情说大不大，纯粹看是想追究还是不想追究。

　　而且这女儿还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呢......

　　念及于此，斛律宣的眼瞳更加深邃。

　　“非阿耶之过，陛下、丞相恕罪，”斛律三娘纵使真的讨厌斛律宣，但她也知道只有稳住了斛律宣，才能让娘亲有半分宽松日子，“阿耶......他公务繁忙，不常在家，臣女是思念极了才出此下策，这全是臣女一片孝心所致——”

　　“请陛下勿要降罪阿耶，臣女愿以一人承担！”

　　见过家庭不和的，少有家庭不熟的，那斛律宣分明看斛律三娘如看陌生人也别无二致的表情，这一片孝心做给谁看？

　　高瑛和杨盘嘴角抽搐了两下，但到底斛律三娘扯着‘孝’字大旗，她斛律三娘都说自己一片孝心了，高瑛难不成还能指着她说她不孝吗？

　　“没想到啊，大将军在外威严，在内却是个好阿耶，惹得孩子如此记挂。”杨盘一张口转了八个调，阴阳怪气的很。

　　斛律宣牙齿都快咬碎了，这老儒生说话是越来越气人了！

　　“既然是表姐，便是一家人。”高瑛笑吟吟地自马上下来，亲自将人扶起，“快别跪着了。”

　　咻——

　　“陛下小心！”

　　最快反应过来的是裴敛之，但那暗箭射的方向实在是太刁钻，他腿上尚有伤根本来不及！

　　暗箭带着迅猛的杀意朝着高瑛袭来！

　　“陛下！”

　　斛律三娘眼疾手快将高瑛一推，但到底是晚了一点，黑色的箭矢贯穿了高瑛的左臂，顿时血流如注！

　　高瑛痛呼一声，小脸惨白，倒在地上。

　　“陛下！”

　　在场众人无不惊诧，今日这场狩猎遇到的事情未免也太多、太蹊跷了！

　　“去追凶手！留活口！”杨盘虽急却有条不紊，“敛之，先帮陛下止血！你们两个，先去大营，传令让太医候命！”

　　裴敛之点点头，将高瑛手臂上的箭尾硬生生掰断，抱着人上了马，也不管自己的断腿，策马向大营而去。

　　“丞相，那凶手人已经没气了。”方才去追凶手的人不多时就去而复返，抬着一具身穿禁卫军服饰的尸体，那尸体嘴唇青紫，七窍流血，分明是毒发身亡。“那人根本没想跑，刺杀完陛下后，便服毒自尽了。”

　　“......一并带回大营！......还有那敛之那马的尸体！”杨盘欲走，见斛律宣魂不守舍的模样，又刺了一句，“大将军还是处理家事吧，陛下就不劳您这舅父操心了。”

　　片刻后，这林子内便只剩下斛律宣带来的人和身上还沾了高瑛血的斛律三娘。

　　莫说斛律三娘，就是斛律宣都觉得今日的事情又多又乱。

　　斛律三娘低着头，秋日的阳光穿越层层树荫，在她周身笼起破碎的华光。

　　忽闻一声叹息，马蹄踏碎落叶声，那个让她娘亲心念已久的男人在她面前缓缓停驻。布满老茧的手摩挲了两下腰间的剑柄，旋即向斛律三娘伸出：

　　“你是三娘么？”

　　斛律三娘闻言惊诧，抬头瞧见斛律宣笑得温和慈爱，朝她伸出手，“阿耶带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