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安处是吾乡》林吞吞

13、13

　　月朗星稀，在天界山与沐河的交界处，有一间不起眼的草舍，戚十里策马赶到的时候已是深夜，草舍内隐有微光，笛声缠绵，幽微不断。

　　戚十里翻身下马，拇指和食指相交递到唇边，短而促急地吹了声奇异的调子。

　　屋内的笛声骤然停了，随后传来“呜——呜——”两声长音。

　　戚十里对上了暗号，放下心来，轻手轻脚地走入屋内，对着座上的二位躬身行礼：“地宗师，玄宗师。”

　　坐在屋内的正是地玄二位宗师。玄宗师脾气刁钻古怪，正一言不发地把玩着手里的短笛，反倒是年龄稍长的地宗师率先开口道：“劳将军跑一趟，只是昨日岑掌事召我们过去，说他有个大胆的想法，我思来想去，还是告知大帅一声比较好。”

　　戚十里颔首示意。在中原人中他的体型算得上瘦小，但眸光冷厉，不怒自威，叫人不敢轻视。

　　地宗师笑道：“没想到文韬阁窝囊了这么多年，出了岑掌事这么一个人物，居然和咱们想到了一块儿去。戚将军，机不旋踵，两日后便是宗门大选，有岑掌事相助，我们可趁乱杀了李兰初，届时还请将军多派人手守在天界山入口，待那李兰初一死，群龙无首，咱们便可打开器甲库，等到那时候，将军还愁拿不到想要的器甲么？”

　　戚十里紧绷的神色有所松动，他再一拱手，铿锵有力道：“如此就多谢二位宗师了。事成之后，赵大帅定当重谢!”

　　地宗师惶恐道：“不敢，这都是咱们应该做的。”

　　玄宗师听他们谢来谢去，神色间颇为不耐，摸了摸耳朵，道：“二哥，多余的话就不必再说了。”他看向戚十里：“有句话，老夫不知当讲不当讲。”

　　戚十里认真听着。

　　玄宗师冷笑一声：“老夫听闻李兰初与陛下血脉相连，在行事之前，还需问问将军和大帅的意思，这李兰初，到底该不该杀？若是日后陛下得知此事，大帅别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让老夫来背这个罪名!”

　　“不必担心，赵大帅金口玉言，可以为宗师作保，”戚十里轻蔑道，“那李兰初算个什么东西，和陛下再亲，能亲得过陛下与贵妃娘娘的情分？我只告诉你一句，赵大帅的意思，就是娘娘的意思，若是办事不力，让李兰初跑了，拂了娘娘的颜面，后果就不可预料了。”

　　地宗师忙道：“将军说得是，我这小弟口无遮拦，没甚么规矩，您尽管放心，这事儿一定给您办妥了。”

　　戚十里轻笑：“宗师的话，我自然信得过。军务繁重，我还得赶回去述职，就不多留了。”

　　戚十里走后，玄宗师气得捏碎了一个茶杯：“大哥对他那么客气作甚么？什么狗屁将军还敢跑到神冥宗来作威作福!你听方才他那语气，好像将咱们俩当成他部下了!呔!没见识的王八羔子!”

　　地宗师何尝不气，脸色阴沉道：“罢了，姑且忍着吧，如今咱们在赵大帅手底下做事，自然要处处看他们的脸面，如果宗主在的话……”提及岳如是，他眼中蒙上一层阴翳，“宗主恐怕还不知道，我们打算把他徒弟给……”他顿了下，缓缓道：“宗主将来会明白，我们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大局考虑啊。”

　　＊

　　将士们都回去休息了，营地里寂若无人，只有乌纳罕躺在地上醒酒，用右臂枕着头。

　　脚步声传来，乌纳罕无声地笑笑，依然躺着不动。

　　乌纳罕从小跟随父兄四处征战，平叛各大部族之间的内斗，仿佛是生来就会打仗的。他练就了一副绝佳的听力，甚至能通过脚步声判断来人是敌是友。所以乌纳罕知道，是阿勒钦，他的世子殿下过来了。

　　“世子，”乌纳罕伸手指着夜空，“今晚的星象又有变化，一定是乌萨天神给我们的提示吧？”

　　阿勒钦在他身边躺下，阖目休息，漫不经心道：“几颗星星而已，能看出什么来？”

　　除了阿伦长老之外，阿勒钦是全族唯一看得懂星象的人，这本该是一件非常荣耀的事，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不再愿意相信星星的指引了。

　　乌纳罕低声说：“刚才的话，可别让血狼王听到。”

　　阿勒钦凉凉地笑了：“父王对星星的指示深信不疑，所以阿伦长老说什么话，他都言听计从。可换来了什么呢？”

　　乌纳罕想起了敖噶将军，心里沉甸甸的。敖噶将军是军营里最喜欢唱歌的将军，以前每到了结伴巡营的夜晚，敖噶将军便会翘着腿盘坐在马上，吊着嗓子唱一首塞上曲，但现在再也听不到那样高亢嘹亮的歌声了，连同敖噶将军麾下的三千狼军，都埋葬在了冰封的贝洛河畔。

　　这次失败到底是谁的错？

　　阿勒钦殿下认为是阿伦长老的错，如果不是阿伦长老夜观星象，占卜出了“此战大捷”的结论，血狼王必不会没有任何准备就让敖噶将军带着人冲上战场。从那以后阿勒钦不再相信星星的指示，也不再相信阿伦长老。可乌纳罕只是一名普通的将士，虽与世子一同长大，却没有世子的气度胆敢质疑贵族。

　　乌纳罕想不通这是怎么了，为战场而生的狼军居然打不过矮小柔弱的中原人。他不知道该去怪谁，不敢怪阿伦长老，更不敢去怪下达开战指令的血狼王殿下，他只好怪这残酷的命运。

　　乌纳罕默然片刻，强颜欢笑道：“世子，别想了，你看，今晚的星星多亮啊。”

　　乌云尽散，澄明的苍穹下遍布密集闪耀的星群，阿勒钦安静而又专注地看了很久。顺着星轨远去的方向，很快就能到达若尔沁草原南部，那里是经战争洗礼最严重的地带，也是狮鹫军选择驻扎营地的地方。

　　“乌纳罕，跟我来。”他低声说了一句。

　　他吹了声长哨，薄光笼罩的静夜中忽然冲出一红一黑两匹骏马，前后交替奔驰，行至近前仍不减速。阿勒钦与乌纳罕对视一眼，同时找准时机翻身上了狂奔中的马。

　　乌纳罕道：“世子，酒没醒，要多跑一圈？”

　　“是没醒，”阿勒钦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羊皮袋，里面剩下半袋烈酒，他仰头往下灌，“不够醉!”

　　乌纳罕大笑：“醉了好!过瘾!”

　　阿勒钦勒住红马的缰绳，向后甩了一鞭子：“走!”

　　马儿嘶声长鸣，风驰电掣地冲破了夜色。

　　＊

　　戚十里连夜赶回营里，天还没亮，帅帐里仍亮着灯光。他请人通报一声，沉默地候在帐前，不消片刻，帐里来了个管事的，殷殷切切地对他笑道：“将军回来了？大帅刚起，请您进去呢。”

　　他微微俯身，掀帘进去了。

　　赵天禹正在里边儿坐着吃茶，身旁一左一右两个美妾，一见脸色阴沉的戚十里，纷纷花容失色地散开。

　　“来了？”赵天禹拿丝绢擦着手，笑道，“你说你，跟女人置什么气？”

　　戚十里面不改色地坐下来道：“女人擅入军营是死罪，大帅忘了？”

　　赵天禹愣了下：“她们是我召来的，难不成还要军法处置么？”

　　戚十里平淡地嗯了一声：“这军法么，对大帅的人来说自然不适用。我看不惯吓吓她们罢了。”

　　赵天禹摇头失笑道：“你啊，什么都好，就是秉性顽固了些，得亏你是遇见我了，不然不知道要得罪多少人。”

　　戚十里更为平淡地嗯了一声：“得亏大帅对我有知遇之恩，不然我早把您私藏在军营的那些美妓杀个干净了。”

　　赵天禹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岔开话题道：“你来得正好，本大帅正好想找神冥宗多要些器甲呢，宗师怎么说？”

　　戚十里便将先前与地、玄宗师的对话如是说了。

　　赵天禹听后面露惘然：“真要杀了李兰初么？多好的美人啊，又是陛下血脉。”

　　戚十里神色更加冰冷：“大帅这是不舍得李兰初死？大帅的姐姐，惠贵妃娘娘若是听到，不会高兴的。”

　　赵天禹犹如被捏住七寸，悻悻地闭了嘴。

　　戚十里给自己倒了碗茶，道：“这几日依木国仍无异动，想来之前的那一战已令他们元气大伤，短时间内不会反扑，补足器甲倒不急于一时。”又问：“岳宗主给我们的那一批器甲，还剩多少了？”

　　赵天禹想了想：“多数都用完了，只剩下几样了，我都好好收着呢。”

　　戚十里点了下头，又不放心地叮嘱：“那大帅可要收好了。”

　　“知道了，你唠叨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赵天禹心念着他那两个美妾，挥了挥手道，“先出去歇着吧，本帅还想再睡会儿。”

　　戚十里虽恨他这副不成器的样子，却也没什么办法，躬身行了一礼，快步退出去了。

　　赵天禹躺在榻上，懒洋洋地摇铃铛：“美人啊，宝贝儿啊，快来疼你禹哥哥啊。”

　　似有一阵轻风拂过，所过之处异香扑鼻，赵天禹昏沉之际，只觉眼前黑影一闪，顷刻间后颈传来剧痛，不省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