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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斩一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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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堂上的帝王看着下方的闹剧,气息奄奄之外,他忽然觉得自己身为一个帝王,是失败的。
若是可以,他也很想以一个丈夫,以一个父亲的身份来进行这场审判。
可是,他不能。无论出于何种理由,他都不能。
新任监察官在一旁尽职尽业地提笔记下迟严现下的悖逆之举,相比一旁吓得笔都掉了的史官,这位监察官显然淡定多了。
就很迷的局面,迟严发了疯的篡位,大臣们心惊胆战生怕死在这疯子剑下,而清河帝、文宣、监察官以及稍显激动的丞相之外,都很淡定。
大臣们一时分不清是他们疯了,还是对面那批淡定的人疯了。
“迟严,为人,你输了;为官,你也输了;为臣,同样输了;也就只有为将,算得上成功,可若没有你的左膀右臂,没有你女儿如今的中宫之位,你也只会是一名将,一名平平无奇的将”。
丞相嗤了一声,“反反复复说你征战沙场,你的嘴不起茧子,我的耳朵都起茧了。可笑,我朝将士,我朝武官,谁不是将他们的一生都用在了战场上,他们有的甚至都将命留在了沙场上。迟狗,你扪心自问你做得到在战场上舍自己的命去换他人的命吗?”。
大臣们:怼得好爽!听得好爽!问题是他们怕迟严迁怒他们,一不小心人头就落地了。
迟严怒不可遏 ,提刀向文宣砍去,大家看得心惊!千钧一发之际,一支箭射穿了迟严的手腕。
是三皇子,他集结为数不多的军队冲进皇宫,并同时以为白儒正名之号鼓动布衣百姓,煽动大乱。
乱中加乱,局势逆转。
三皇子眉目硬朗,一身带血的铠甲显得他像是一尊凶神。
一脚踢翻迟严,单膝跪在地上“儿臣救驾来迟,请父皇恕罪!”。
近侍扶起清河帝,清河帝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迟严,厉声下令“传朕旨意:迟严倒行逆施,挑衅君威皇权 ,残害忠臣贤良,草菅人命,着今日午夜于宫门前处置,死后尸体悬挂于集市七日示众。迟家其余人无论男女,皆流放边疆。皇后废去中宫之位,贬为庶人,长公主一同废去称号,后半生禁足皇家神庙为沧溟祈福,至死不得出!”。
他本想念在迟严多年苦劳的份儿上给他留下最后一点体面,也算是明君表率。
可叹他到了最后还是选择篡位,或许从一开始他便做错了,从提拔迟家开始,从害怕自己被朝臣架空开始,从利用迟严打压白儒开始,从踩着白家的尸骨收回兵权开始,从对迟家所做的一切事装不知道开始……他已经错了,无法回头。
可是,他是第一次坐上帝位,第一次君临天下,第一次学着怎么去做一位明君,他不知道该如何才能做得更好。
他学的从来都是将帝王的权威放在第一位,只要出现任何挑衅皇权的存在,他需要做的就是铲除或者是消灭。
他用一生来践行这个信念,到头来才发现如此行径,是不对的,是错的,他本可以做得更好,他本可以不让这些事情发生。
他累了,他不适合做一位帝王。
天子近侍应答,一旁的史官回神飞速记下。宫外传信,乱局已定,百姓聚于宫门口想亲眼看着这些狗贼被斩首。
如一场戏剧,一天一夜,从殿审到篡位谋反再到平叛,就像一场盛大又可笑的戏剧。
迟严当政那些年,除去“已故”的滟晴帝姬,受打压最重的就是三皇子。他韬光养晦多年,装愣痴傻多年,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将此报还回去。
皇帝将此事交由他最后收尾,朝臣的风向转向三皇子,认为储君之位非他莫属。也是,大号已经废了,二号是回来找架的,只剩三号了。
迟严被拖出去的那一刻,文宣看向他的那一眼,像是在说:你看,你就是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迟严不相信自己筹划了那么多年的兵政,轻轻松松就败了。
“看来文宣说得不错,除去你的左膀右臂,你什么都不是”,丞相用一种嘲讽语气缓缓说出此话,历史以来,最快发生的兵变,又是最快被压下的兵变。
“托你的福,让我们有幸见证一场如此荒谬的篡位”,这会儿,若非大殿上人多,若非场合不对,丞相早就开口大笑了。
他等迟严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
不管身前功勋如何,事到如今,他背负的只有骂名,他会背着这骂名被记于史书上,被民间用于谈资,被世人耻恨。
众人已然累极,这一夜心惊胆战的,以为自己要死了,战战兢兢地等着,结果,又可以活了,精力耗去了大半。
然而迟严的下一举动又让他们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这厮居然趁着混乱想要撞柱而亡。
这是大殿,这是上朝的地方,他一头撞死在这里,史无前例,还是罪臣,这让后人如何评判?
这这这,简直……若是皇帝一不高兴,又罚人,他们半条命又会没了。
迟严即将撞到的那一瞬间,一束光亮袭来,直将迟严扇飞。
众人恍悟,原来那位帝姬一直在看着。
若是今夜局势没有反转,那位帝姬是不是会看着迟严篡位成功,然后又将他杀了呢?不敢想,不敢想,越想,众位大臣越觉得他们在鬼门关来来回回走了好几步。
砚书想要的是人世间的公道,想要的是白家在人世间的清白,否则她本可以将迟严以及迟家随手杀了。
她是修了仙,随意虐杀凡人确实会有业障,但她的道是逍遥道,本就随心,这点业障于她而言无关紧要。
她并没有,也不会。
因为在沧溟,她还是白家人,而白家人是不会这样做的。
这一方法不成,她既然回来了,有的是办法将当年的事情大白于天下。
清河帝看了殿外一眼,原来,已经快天亮了。
远山处那一抹夹杂着红霞的白线在一片黑暗中尤为显眼,很久很久,他都未曾看过拂晓之时是何种模样了。一片黑之中的一抹白,比世间任何一切色彩都要好看。
天亮了。
清河帝突然呕血晕倒,让一众大臣放下的心又提起来了,他们也想晕,可他们不敢。
待迟严人头落地的那一刻,砚书紧握的手松了下来,整个人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松驰感。紧了十几年的心,骤然一瞬松了半截,那是八岁后从未有过的感觉。
她牵着封昭穿过人群,走到一处荒野,那是乱葬岗,是她家人的埋骨之地。如今,她终于提起勇气到这儿来看一看。
明明是白日,可这儿始终围绕着一些黑压压的雾气,让人感到阴森。
她白皙的手指抚过一座又一座凸起的山包,这里没有她母亲坟,她母亲的尸体当年焚于一场大火,大火过后,除了灰烬,什么都没留下。
清河帝仁慈,特将那骨灰撒于这片乱葬岗,允她同白家人一道入葬。
呵!多么讽刺的仁慈。
眼角的泪,最终还是落了下来。她想给大家留下的最后的印象是坚强的,她还是做不到。
她将香一根根点燃,共一百一十四根,那是白家的人数,加上她母亲之后的人数。黄色的纸符烧着,在晦暗的白日散发出点点星光。
可是这光亮还是不够,不够照亮被黑雾笼罩的此方土地,不够指引那些亡魂魂归冥河,渡过忘川。
砚书虽是修者,可此前道心有损,根基不稳,境界不深,自秘境出后,修为忽高忽低,故而此地长眠者,她无法看见全貌,只能感知。
零星的灰烬穿过砚书的指缝,随风散落空中,最后归于坟地。封昭静静地站在砚书身后,她“看”见了,那些人。
那些白家人。
在封昭的眼中,他们是一团团黑雾,由于具象化,这些黑雾可直达她的灵视。
于灵视内,她可以完完全全看见这些人曾经的样貌。
灵视,这是她的视域,也只有她才能做到,靠的不是眼,而是她的灵魂。
由她的魂力、灵力交杂而出的一片虚空,介于生和死之间。
她是这方虚空的主人,所有死后不愿魂归冥河之物,只要她想,便可以在这儿看到。
生物活着的样子她看不到,但死后,她可以在这方虚空见到,只要踏上他们的埋骨之地,只要他们魂魄不散,就能见到,真正意义上的“看”到。
所有魂魄中,她看到一身着华服的女子站在砚书身旁,温柔地看着她。那种所谓“温柔”的眼神,自封昭记事起,她从来没有看到别人对她露出过。
华服女子很想抱抱砚书,但抱过去的那一瞬,穿透了砚书的身体。她愣住了,随后哀戚地看着砚书。她很想再抱一抱她,抱一抱她的女儿。
砚书将一张张黄纸铺平,又将他们一张一张地放进火里。
倏地,她感到有人在注视着她,猛然转身,却什么也没有……但她却感觉到了,感觉到了那久违的怀抱,还是和以前一样温暖。
这是,母亲?
母亲在这里,就看着她,拥怀着她,在爱着她。
蓄满眼眶的泪水,她在努力着不让它流下,她不想让母亲看到她哭的样子。
母亲以前最怕的就是她哭,有一回她染了疾,肚子很痛很痛,痛到她流了泪,母亲帮不上忙,一直在旁偷偷抹泪。
封昭的脚下闪烁的金光点点,以她为中心,金色的光束朝四周飞散而去。
只不过这些金光只有封昭和那些魂魄看得到,封昭看得到是因为这是她散下的神迹,魂魄看得到是因为这是指引他们去往冥河的光。
渐渐地,七彩的光从各处飞拢至封昭指尖,聚成一个小球,五彩缤纷。
那是信仰,是供奉,因为此地魂魄不具实体,无法提供世人一般供奉给神明的祭品,是以,他们将最纯澈的信仰供奉于她。
信仰之力渐渐隐入封昭的识海,这供奉太少,于她只是杯水车薪。
不过,她一向靠的实力,世人信仰,只是锦上添花,影响不大。
一缕微风拂过砚书的脸颊,吹起了耳旁的发丝,好像在轻声道别。
黑雾慢慢散去,不再遮掩白日,此地冤魂得之救赎,他们身上的仇恨化去,不再是厉鬼,不再是冤魂,不再困于此地。
那华服女子,看向封昭,嘴唇动了动,是“谢谢!”。她现在很放心,她的女儿过得很好很好,没有了她的陪伴,她也可以很坚强地活着。
其实她早就知道,她真正的女儿早已不在人世,现在的砚书不是她真正的孩子。然而,没关系,都是她的孩子,都是她放在心尖上的孩子。
在女儿离世不想活下去的时候,是现在的砚书给了她活下去的希望。当小时候大病一场好了的小“书书”扑在她怀里叫母亲的时候,她那时便决定,好好护着她。
她这一生,从来不由己,如今也算得是解脱了。
那生前的枷锁,那生前的束缚,终于可以打开了。
黑暗之中于他们亮起一片光晕,铺满那条前往冥河的路,光华璀璨,充满光明。
风停的那一刻,砚书低声痛哭。
她身体里的修为,无形松动了许多,第一魔,已斩。
封昭蹲下轻轻握住砚书的手,像平时殷褚安抚她那样,拍了拍砚书的手背。若是凰烛在这里看到这副场景,一定会捂着眼睛让自己不流出眼泪来。
她的主人,有了真正意义上的,伤心之时,难过之时需要她在场的人。而不是,那种把她当做一柄利剑一样的需要。
她的主人,现在也是被人爱着的人。她的主人,不再是被遗弃的那个。
……
沧溟帝王病重,连夜急诏医官,三皇子得到回应一律都是战战兢兢地下跪以及摇头。
他侍奉床前,沧溟帝给了他两道诏书,一道是封他为皇,一道则是关于滟晴帝姬的。
第一道,他知道是他应得的,所以不惊讶。
可是第二道,却让他惊愕。
梦回之时,清河帝似乎看到了坐在槐树下的华服女子,美丽,婉约。
随着女子身形越来越模糊,他努力向前走去,想要看得更加清楚些,却一脚踩空,掉落悬崖。
惊醒时,他忽觉这是一场梦,他曾经许下誓言的女子,已被他亲手葬于皇宫深处。
他挣扎着起身,想要再去看看那棵槐树。
三皇子随侍在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