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长东》兔肆狐野

54、最漫长

　　祁枝雪垂下眼，若有所思，随后道：“那你现在的身体情况怎么样？会不会感觉到头疼？”

　　李饮秋说：“没有了，好很多，每天吃得多、睡得足，心情也还不错，因为没什么烦心的难事。”

　　祁枝雪满意地“嗯”了一长声，本来想督促李饮秋先把眼下的阶段过渡，没想到李饮秋率先自爆了：“其实我说得是假的，怎么可能没有烦心事呢？我感觉……照我这个日思夜想的习惯，梦还会再次出现，只是不知道何时了。”

　　“你还在烦什么？”祁枝雪不明就里，后来反应过来，“噢……烦那件事啊，其实吧，你就算不相信人品，也应该相信他的嘴。他每天都面无表情的，跟谁说话都没好气，怎么可能和别人谈呢？难道别人受得了？我都受不了。不过听他怼人还挺爽的，尤其是怼苏轻澈，越来越熟练。”

　　李饮秋忍不住，笑了，乐得肚子都疼：“我知道……但是……为什么这么好笑？”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噢，零帧起嘴，天下我有。”祁枝雪模样认真地说，“你绝对想不到，我也想不到，所以我逐帧学习。你真的不知道，我每次都在后面憋笑，他就会问，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那语气，跟我高中班主任没什么区别。他去考个教师资格证，我觉得都能直接上班了。不用怀疑，他跟所有人都有仇。要不是我认识他还算早，我能追着打。”

　　“啊？”李饮秋深吸了一口气，“别说了，我快不行了。”

　　“我没夸张，我说的是事实。”祁枝雪昂起头，“你还担心什么？要不，你去试试，保证你的体验感非常丝滑，一个字，值！”

　　“阿雪……你……”李饮秋憋不住捂住脸，“你别搞我啊。”

　　“别笑了，不许笑了，我要睡觉了。”祁枝雪转身上了楼，指着后面的床铺，“我忘了说，身后的田景源更是牛，天天打呼噜，他的呼噜也很值。推荐你去体验一下，保证这个也很有意思。两个字，超值！”

　　“源儿还没回来？”李饮秋看着空床问。

　　“回来？他现在天天跟着苏轻澈在外面鬼混，还回来干什么？”祁枝雪抻了抻被子，颇有些无奈，“苏轻澈还给他定了一个目标，说在毕业之前要交多少多少朋友。我就在想，躺着不好吗？”

　　“你羡慕了？”

　　“我羡慕才怪。”祁枝雪吐了一口气，“我都快忙死了，我哪有时间羡慕？不止身体累，心里更累。反正我都无所谓的，有没有伴对我而言不是很重要。”

　　李饮秋轻轻笑了笑：“感觉你变化很多，我都快跟不上了。”

　　“嗯哼？”祁枝雪仿佛自言自语似的，“被迫的成长不是好事，等你到我这个年纪你就明白了。”

　　李饮秋：“……”

　　李饮秋看着他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自知自己已然比不过祁枝雪的豁达了，便不做评价。过后挂断电话已经是夜里十二点，外面星空璀璨，屋内的人靠着背深呼吸，正担忧这一次能不能考上呢，谢了之发来最后一条消息：高考顺利。

　　不过几天，最后一次模拟考。那一年的六月初，依旧如往常一般燥热。有人问李饮秋，你打算考什么大学？他往黑板上写：东山。他后来，如愿以偿，顺利以六百五十分的成绩考入东山。大学节奏很快，经常是眨眼间时间便到下午，一天接一天，日子从来没有如此顺利且快速过。

　　等到人有心注意到，已经放假了。

　　大雪飘零，白茫茫的一片。

　　李饮秋把行李寄回家中，自己则带了个小包买票去迎光市，四五个小时，到站已经六点。雪还在下，他去了之前说要去的烤肉店，一边取暖，一边等人。只不过人没等到，肚子饿得直响，锅中几片可怜的烤肉有些焦黄，索性在人来之前先填饱肚子，李饮秋一股脑倒下去。

　　吃到中途，谢了之来了，穿着深黑的大衣，围巾还是以前那个，没怎么变，就是头发长了点。

　　李饮秋放下筷子，像个乖孩子，静静等待。

　　店中空调温度很高，谢了之一来便脱下外衣放在一旁。李饮秋将烤好的肉递过去：“你应该来这里吃过吧？我是第一次来吃。尝尝我烤的。”

　　谢了之看着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选择拿筷子吃了一块，肉在嘴中，滋滋冒油，他咽下去后说：“有酒吗？”

　　李饮秋充满期待的眼瞳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惊诧，表情有些微妙的变化，依旧英勇站起身：“我去给你拿。”

　　店内的柜子有很多酒，度数不同，李饮秋在上面选了半天，没找到合适的。据他的想法，谢了之这人喝不了多少就会醉，不如拿个低的。结果谢了之自己过来提了一瓶三十多度的，连个招呼都不打，又自个坐回去了。李饮秋把那些无奈压在肚子里后默默坐下了，看着对方闷头灌酒的那瞬其实想得就差不多了。

　　要么，为那事，要么……

　　李饮秋吃得慢，显得心不在焉。

　　“忘了跟你说，”谢了之先说话，话里话外都有些醉了，“恭喜你考上理想大学，祝你以后前程似锦。”

　　李饮秋茫然地盯着高举的酒杯，两秒后，跟他碰了个杯：“你也是。”

　　“我不需要，我这人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谢了之夹了一块肉放他碗里，“不需要有多大出息，只要能做个正常人，就算是给社会积德了，你不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李饮秋低着头，讽刺地笑：“我什么时候这么认为了？你不要老是误解我的意思。你自己的选择，和我……和别人有什么关系？”

　　“嗯……我自己选的路，我自己认为很好走。”

　　“你……”李饮秋不吭声了，因为压根不想吵，语气转柔和，“我今天不是为了跟你在这里讨论这种啰里啰唆的事情的。我是想说，这一年来我改变了很多，就连那种很奇怪的病我都能自愈，又何况是你？只要你努力一点，不就能……”

　　“我已经很努力了。”谢了之反问，“你还想要我怎样？”

　　一句话，堵得李饮秋哑口无言，瞪着对方的时候苦笑了一下。店内小孩笑声与大人说话声在那刹那淹没了俩人的争执。

　　李饮秋慢慢靠着背，不想说话了，他觉得没意思，什么都没有意思。明明幻想中，这一顿饭会很愉快，能从目前的所见所闻聊到往后的人生大事，却没想到，还是在吵。不知道具体在吵什么，总之俩人表情都不大高兴。

　　李饮秋望着窗外，由于商场刚好是饭点，此时人来人往。

　　他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情，想起了盛时雨在玻璃窗上敲他，一字一句的叫他的名字，而后，他看见了谢了之。

　　那时，他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谢了之会流露出那种嫌弃又不舍的表情，至少是有喜欢存在的。现在呢？他看不到对方一丝一毫的喜欢了，所以才会争吵不停。

　　真的不喜欢了吗？

　　一点都没有了吗？

　　李饮秋不死心地问，话音中哽咽声明显：“我就是想把这些事情告诉你，想问问你，还有没有另一种可能和好？哪怕你真的不需要我，你自己可以做好任何事。只要你只说一句你需要我，我也会陪着你。”

　　谢了之抬起头，眼眸漆黑：“我不需要任何人陪着我，那种以为牺牲自己就可以换来对方的怜悯的蠢事，只会感动自己恶心别人。”

　　“我在恶心你吗？”李饮秋突然问，“我在恶心你吗！你有没有问过你自己，你自己就不自私吗？你说不喜欢我想要分开的时候，问过我的想法吗？你从来都没有问过，把我甩在原地，现在又说我在感动自己恶心你，怪我？怪我太喜欢追着你讨你的厌恶了呗？怪我！我就不该来打扰你对吧！”

　　谢了之不说话了。

　　“吵不过我就不说话是吧，你就继续当你的哑巴吧。没人会喜欢追一个哑巴，我也不喜欢。你以为我想看见你这个样子吗？跟倔驴没什么区别。你爱怎样就怎样吧，不关我的事。”李饮秋站起身，“钱我付了，你爱吃多久就吃多久！”

　　李饮秋转身便要出门，刚到门口等了十几秒，又折回去了把谢了之手中的半瓶酒抢过，一口气喝光了，酒瓶定在桌上，他气喘吁吁地说：“其实没有谁离开谁会活不下去，没有你，我也会过得很好。因为有没有你，我的事情我都会自己解决。你对我来说，何尝不是一个累赘呢？”

　　话音停止，谢了之扭过头，眼睛被酒烧红一片。

　　李饮秋懒得管他，背着自己的小包径直离开了。

　　雪天行路寸步难行，此时仍然在下。高空深远，雪花覆人眼睫。

　　李饮秋在学校附近定了个便宜的酒店，本来想第二天去学校看看他们，却没想到一出门就在手机上定明天回家的车票。他是真的被气到了，还没有吃完，被活生生气饱了，到酒店两个小时内都不饿。直到一通陌生电话打来，他重新穿好了衣服出门。

　　过了两个点，温度更低，让人瑟瑟发抖。

　　路上车来车往，李饮秋打了个车直奔某个公园。

　　刚才的电话是司机打来的，说乘客在他车上吐得到处都是，本来还想送回学校，然而乘客死活不回去，估计是喝多了，要求半路下车。司机不敢把人就这么丢冰天雪地的公园，怕真得冻死了可就摊上大事，于是在离开前给列表打电话。直到李饮秋说来接，司机才放心离开。

　　远远地，李饮秋发现了蜷在长椅上、已经被雪掩埋了一小半的谢了之。他走过去，骂骂咧咧：“果真是个累赘，我都想睡觉了，还要来折磨我。”

　　李饮秋一把抓过谢了之的手，双手冻得通红，此刻却有力气甩开陌生人。他又惊又喜，忍不住夸赞：“喝多少能吐到车里到处都是？不会真坐那里喝了两个小时吧？还知道打我电话，真醉假醉？算了，我送你回去吧。姓谢的，醒醒，回学校了。”

　　他拍了拍谢了之的脸，然而又被甩开。对方虽如烂泥，但貌似还能分得清自己在做什么，微微睁开双眼，反问：“你回来干什么？谁让你回来的？你不是要回家吗？找我干什么？”

　　李饮秋：“……”

　　还挺清醒的。

　　“我不需要你送我……我自己能走……”谢了之强撑着坐起身，还没有站起来，又头晕地坐回去，“你看着我干什么？想笑就直接点。”

　　李饮秋：“……”

　　清醒个鬼！这分明是醉鬼！胡说八道的醉鬼！

　　李饮秋咬着牙笑了：“你这人真奇怪，我什么时候嘲笑你了？”

　　谢了之不接他这个话题，自顾自地问：“刚刚司机有没有找我要钱洗车？你给了吗？我还给你。我不要你的钱，还有刚才的饭钱，我都给你。”

　　李饮秋说：“我也不要，你爱给谁就给谁，别给我就行。”

　　“手机，拿出来，我扫你。”

　　李饮秋怒气值蹭蹭地涨上来：“你是不是真的喝多了？在这里耍酒疯？还是故意气我呢？算了，我和你说不清楚。走吧，先回学校吧，都快十点了，你不怕赶不上吗？”

　　“不要你拉我。”这话跟小猫撒娇似的。

　　李饮秋饶有兴致地蹲下身，仔仔细细看他，瞅见因为喝多而白里透红的脸庞，忍不住笑了：“那你要谁？你在学校有喜欢的人吗？我可以喊‘ta’出来帮个忙。毕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我也不想占你的便宜。但你要是想要我占占，倒也不是不可以。我做流氓，可比你在行。”

　　李饮秋伸出手，摸了摸他冰凉的脸颊。

　　感受到手心温度，谢了之往后撤了撤。

　　“分明就是很喜欢，很享受，可还是不承认。”话音低沉，语气凉丝丝，李饮秋继续摸他的脸，“你比我想象中还要难搞。”

　　李饮秋笑意深重，正想多哄一会儿，就像逗小孩似的，谁知，谢了之伸出手，将他调皮的手扣下去。

　　“我没醉。”谢了之说。

　　李饮秋讪讪地收回，刚好放口袋捂一捂：“你的演技可比谁都厉害。”他站起身，像是失去沟通的耐心，“走吧，我送你回去。”

　　谢了之没动，依然坐在长椅上，头有些低，看不见表情，忽地说：“你放过我，好不好？”

　　话音一出，李饮秋一愣，不可置信地缓慢扭动僵硬的脖子。

　　“就当，什么都没有存在过。”谢了之又重复了一遍，“放过我，别来找我，我只想一个人清净一点。好不好？行不行？”

　　李饮秋面无表情地看他，半晌都没有出声。

　　“我今天过来跟你吃饭，甚至让司机给你打电话，都是为了说这句话的。”谢了之闭了闭困倦的双眼，如实相告，此刻语气却近乎卑微，一次又一次重复道，“我只想让你放过我，行不行？”

　　李饮秋眸中闪过可笑，心情一时之间复杂难堪：“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已经很累了，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谢了之抬起头再问，“我都是个累赘了，还拖着我干什么？明知道我不喜欢你了，还找我干什么？自取其辱、自欺欺人吗？”

　　“我就是喜欢自欺欺人又如何？”李饮秋面上冷静，声音却颤抖，“你管得着吗？”

　　“你难道要我说我爱不下去了你才舒服吗！”谢了之眼眶猩红，有点歇斯底里，“我真的很累，从来没有那一刻比现在还累了。为什么我都这么累了，你还是不肯放过我？”

　　气氛瞬间被冻结，李饮秋无言以对，责骂的话说不出来，安慰的话堵在心口，到最后踱着步，不知该走还是该留。几个来回后，他回来看着一直垂着头早就无话可说的谢了之问：“那你就非要用这种方式吗？就这么想要我恨你？我看你这样，若是我不答应你，你是不是还要跪下来求我放过你？”

　　谢了之再次看向他，眼尾落着泪，顺着往下认真地道：“是，我想要你恨我。恨比爱长久，你就应该恨我。反正你压根分不清这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你对我究竟是爱还是依赖，你分得清吗？你分不清，你从来都分不清！不过是执着罢了——”

　　“胡言乱语，莫名其妙。”李饮秋又气又好笑，“你真的很让人理解不了。”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理解。”铿锵有力。

　　李饮秋彻底无话，闭了闭干涩的双眼。

　　迟钝半天，像是心力交瘁过后的妥协，李饮秋重重地吐了一口气：“好，我答应你，你不想要看见我，我以后也不会来找你了。可以吗？你想要的，大不了我都给你。这下你满意了？能和我回去吗？如果你硬要冻死在这冰天雪地里，我也没意见。”

　　路面积雪已经漫到脚踝，身后的脚印因人而现，又因雪而掩埋。谢了之一开始跟着他，后来走在了前面，最后，离得很难靠脚步跟上。李饮秋有些累，不想挪动迟钝的步伐一往无前地跑去。有些事好像心照不宣，是自愿地任时光淡忘。何况通过这一遭，早就让心中更加明了。

　　临到学校大门前，李饮秋终于和他站到一块：“最后抱一下吧。”

　　谢了之眼眸冰冷地看向他：“不必。”

　　“可是……”李饮秋最后鼓起勇气说道，“我舍不得你。”

　　“早点回去休息吧。”谢了之转身，“已经很晚了。”

　　话音落地，李饮秋怔在当场，默默看他走远。

　　谢了之的身影留在一片白茫茫中，直到消失在眼前，再也看不见。

　　李饮秋仍然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平静而又长久地凝望对方远去的背影，不久，眼底泛起一大片嫣红，心酸彻底无处安放。多年之后，他还是会为这一夜的冷静而后悔。他应该冲动一点，去追上对方，哪怕拥抱的瞬间什么热量都感知不到。也好过，就这样放任对方离去。

　　可哪有人生来勇敢无畏，只不过稍微感受到酸楚，还没有蔓延到鼻尖，他就已经收不住泪水了。往后的那条路明明不长，却是他走过最漫长的路。

　　每走一步，坚硬刺骨的风霜便会刮着脆弱颤抖的脸颊，让他在年少轻狂的路途中找不到平衡点，坚持又无力，放弃又不甘心，左思右想都没有一个满意的答案，以至于这条路走得无比艰难，他才会认为这是他一生走过最漫长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