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瞑目》如汤沃雪

9、新年快乐

　　　　六级结束之后再过一周便是期末周，气温越来越冷，天总是阴沉沉的。

　　也许是天气原因，又也许是期末压力，缪佳心头沉沉得像压了一块巨石般烦闷。

　　那天聊天结束之后，刘询就再也没有主动给她发过消息。

　　跨年那天，缪佳实在忍不住，鼓足勇气给刘询发了一条消息。

　　【缪佳：新年快乐】

　　她甚至没敢卡点祝福，而是选择在23:17发送。好像这样就可以假装群发以维持自己浅薄的尊严。

　　刘询一直没回复，缪佳的心便一直惴惴不安，连入睡都困难。

　　直到0:06，刘询才回复。

　　【刘询：谢谢，你也新年快乐哈[旺柴]】

　　【刘询：在外面和朋友跨年】

　　【刘询：[视频]】

　　缪佳点开。

　　原来刘询是在嘈杂热闹的鼎枫中心。他举着手机摄像头对准自己。他戴着棕色针织帽，厚厚的棕色围脖包裹在白净的面容之下。男生好看的凤眼弯起，高挺的鼻梁下薄唇因为笑意而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

　　“马上就是2023啦。”刘询的声音被淹没在人潮汹涌中，有些模糊不清，“祝你新年快乐！”

　　看得见他的身后挤满了各种各样的人，随后他的摄像头抬起对准天空。

　　欢呼声，尖叫声，以及音箱里传来响亮的倒计时播报声。

　　“三！”

　　“二！”

　　“一！”

　　“新——年——快——乐——”

　　漆黑如幕的夜空中，伴随着人声沸腾，无数五彩缤纷的心形气球在刹那间被放飞，在空中肆无忌惮地飘扬，粉红激光灯射出的直线也在来回摆动。

　　漫天的气球如梦如幻，仿若海洋中越冬的游鱼洄游迁徙一样密集。它们带着人们美好的祝愿，此刻挣脱俗世桎梏，奔向永恒瑰丽的漫天星辰。

　　盛大浪漫，极致震撼。

　　视频在镜头摇晃中戛然而止。

　　缪佳隔着屏幕看到这一幕都觉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胸腔内的心脏又不听话地疯狂加速。

　　缪佳出生在小城镇，从来没有参加过什么跨年活动，来到建陵后也没想着出去玩。原来在她身边就有这样伟大的跨年仪式，她从前只在电视上看到过。

　　虽然现在也是隔着屏幕。

　　但缪佳心跳的声音在黑暗寂静的宿舍里格外清晰。

　　于是她反复观看这段视频，看了一遍又一遍，欣赏刘询的面容，欣赏被放飞的气球，欣赏那些不属于她的热闹欢乐。

　　【缪佳：好美】

　　然而刘询没有再回复。

　　*

　　缪佳本就不喜欢在寝室里待着，期末周更是泡在图书馆基本就不出来了。

　　期末考试的压力暂时取代了对刘询的思念，缪佳心思全都放在期末复习上。

　　连续复习三四个小时后，缪佳觉得眼睛都花了，便站起身去开水间接热水。

　　因为图书馆要保持安静，所以很多人都会来开水间接打电话。

　　缪佳接水的时候，一位矮胖的短发女生站在一旁举着手机，通话声音很大。

　　“妈妈，我好想你们啊。”女生长相粗野，但是嗓音甜腻，此时正对着她的妈妈撒娇，“呜，最近期末周压力都大死了。”

　　缪佳小口小口地喝水。

　　短发女生：“哎呀，你放心啦，我都来大学半年了，早就适应了。”

　　“……”电话那端的声音模模糊糊，缪佳听不清。

　　短发女生：“嗯嗯，我跨年还跟室友去聚餐了来着。”

　　“……”

　　短发女生：“妈妈你来接我好不好，我行李多，不想坐高铁。”

　　“……”

　　短发女生：“好！那我们那天顺便去建陵市中心吃烤鱼好不好？馋好久了！”

　　“……”

　　短发女生开心地笑了：“嗯嗯，好了好了，先不聊了啊，我还要去复习呢，先挂了。”

　　说完，她放下手机，步履轻松地走出开水间。

　　缪佳还在开水间里面小口小口地喝水，脑海里的想法像杂草一样荒芜，她茫然地想，可以这样子和父母撒娇吗？

　　她打开手机，翻了翻自己的家庭群。

　　最后一条聊天记录是1月1日，妈妈惯例给自己转帐生活费。

　　【妈妈：[转账500元]】

　　【妈妈：你这个月10号就放了，就给你一半生活费可以吧？】

　　【妈妈：[呲牙]回家你坐大巴吧，等你考完我把车票钱转你】

　　【缪佳：好的，谢谢妈妈】

　　然后就没有交流了。

　　来到大学后，自己和家里的联络少了很多。缪佳一直觉得自己挺独立的，甚至之前感冒了可以一个人去医院。

　　就像远行的倦鸟，孩子们第一次外出读大学大多都会对家无限眷恋。

　　阮玉是建陵本地人，所以周末经常会回家；陆宛月每天晚上都会跟家里打电话；沈瑜宁倒是和自己一样，不怎么给家里打电话。

　　但实话实说，缪佳自己也觉得没什么好联络的。

　　她对山河省庆州市西□□那个家没有丝毫眷恋之情。

　　她也不想念父母，她甚至觉得在大学待着比在家待着幸福得多。有的时候拍照汇报纯粹是为了敷衍父母，免得他们误以为自己在外面读大学玩野了心思而克扣生活费。

　　要不是为了那每个月1000的生活费，缪佳一点也不想跟自己的父母交谈。

　　可刚刚听着那个短发女生和自己的妈妈撒娇，缪佳心里顿时觉得酸酸涩涩的，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委屈。

　　算了，不想了。

　　缪佳走出开水间，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接着学习。

　　*

　　期末周再难熬也终将结束，属于大学生的45天超长寒假开始。

　　缪佳回到了家，却觉得在家待着比在学校待着还要难受。

　　她一回家就包揽了家里的家务活，洗碗拖地洗衣服都是缪佳在干，但就算这样冯娟对自己的女儿还是挑剔。

　　寒假第三天，晚饭桌上。

　　快过年了，缪国荣厨师的生意兴隆，这几天都不在家里吃晚饭，一直到晚上十一二点才到家。

　　家里就冯娟和缪佳两个人，吃得就随便很多。

　　一盘土豆火腿片，一盘切好了的皮蛋，还有一盘中午吃剩的白菜炒肉。

　　冯娟对她说：“佳佳啊，你这么大人了，也不要一直待在家里，不然你以后要啃老啊。”

　　缪佳专心吃饭，没说话。

　　冯娟：“你看隔壁家的覃磊，虽然他读的是大专吧，但是他多勤快，每个寒暑假都出去打工。”

　　冯娟：“刚刚跟她妈聊天，她妈说他现在生活费都不用家里出了。”

　　覃磊比缪佳大一岁，高考没考上大学，在省内的一所农林大专读书。因为有亲戚在厂里当部门主管，所以覃磊每个寒暑假都去亲戚厂里干些体力活，时薪有二十五块，寒假一个月下来也能赚个四五千。

　　听了冯娟这话，缪佳把嘴里的饭咽下去：“那你也给我去找个工作呗。”

　　听女儿这么说，冯娟声音大了一点：“还要我替你找？你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老想着爸爸妈妈帮你？你已经成年了！”

　　缪佳：“那我才大一，我又是女的，难道我也要学覃磊去厂里搬砖你才满意？”

　　冯娟放下筷子：“什么叫去厂里搬砖？”

　　缪佳察言观色，见冯娟就要动怒，连忙放软语气，哄着自己的妈妈：“最近快过年了，很多地方都要放了。而且我在家里也不是什么都不干嘛，好歹也帮你分担了点家务。”

　　冯娟撇嘴：“你懂个屁，越是节假日就越缺人手，工资都发三倍呢。”

　　缪佳：“是是，妈妈说的是。好了好了，你吃完了吧？吃完了我去把碗筷洗了。”

　　家里各种设施都很老旧，厨房长颈式水龙头哗哗地吐出冰冷刺骨的自来水。排水槽被盖住，缪佳精打细算地挤出洗洁精抹在抹布上开始洗碗。

　　“那我明天去街上转转，看看哪里要临时工吧。”缪佳一边洗碗一边说，两只手很快洗得通红。

　　“明天，明天算了，你后天再去找。”冯娟坐在位置上一边拿牙签剔牙，一边翘起腿刷抖音，外放出各种恶心让人头皮发麻的低俗笑声。

　　“为啥啊？”缪佳问。

　　“明天中午带你去和陈阿姨吃饭，待到晚上再回来。”

　　陈阿姨陈晶晶是冯娟的小姐妹，两个人小学就认识了，也是玩了快三十年了。

　　缪佳：“盈盈会去嘛？”

　　盈盈是陈晶晶的女儿，全名叫姜思盈，和缪佳同岁，但缪佳比姜思盈大两个月。因为两个妈妈一直在一起玩，所以缪佳和芳芳从襁褓里就认识，也算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了。

　　“会啊，你也想她了吧。”冯娟说，“就是你们上大学了见不到，想着给你俩联系联系感情。”

　　才不想。

　　缪佳洗着碗，没说话，免得说话又让冯娟不高兴。

　　事实上，缪佳和姜思盈的性情大相径庭，根本就玩不下去，更谈不上做朋友了。只不过因为双方母亲的缘故，两个人不得不经常在一起。

　　因为陈晶晶住在市中心，所以在缪佳小的时候冯娟经常带她去陈晶晶家过夜，晚上缪佳就和姜思盈睡一张床。冯娟和陈晶晶出去玩的时候，缪佳就和姜思盈在家里玩。

　　陈晶晶的丈夫早在2010年，也就是姜思盈六岁的时候出车祸去世了。这么多年陈晶晶也没有改嫁，自己一个人经营着两家服装店。

　　为了弥补父爱的丧缺，陈晶晶对自己的女儿姜思盈一向很溺爱，要什么给什么，姜思盈还在上初中的时候就开始用iPhone，十五岁的时候手表就已经戴1万多的Longines了，穿得衣服也是各种潮牌。

　　陈晶晶把姜思盈养得性情娇纵，倒是让缪佳受了罪。缪佳和姜思盈一起玩的时候经常觉得自己是姜思盈的奴婢。姜思盈动不动就哭，就耍小性子，冯娟每次都不分青红皂白就让自己给姜思盈道歉，但有的时候明明是姜思盈有错在先。

　　小学六年级的国庆最后一天，也是冯娟带自己去姜思盈家玩。陈晶晶就让她们待在家里把国庆作业写完，但姜思盈根本就不想写作业，非要拉着缪佳玩iPad上的双人小游戏。缪佳拗不过姜思盈，两个人玩了一下午iPad。陈晶晶回来后检查发现姜思盈作业动都没动，大发雷霆。

　　姜思盈颠倒黑白：“是缪佳想要玩平板，我才陪她玩的，呜呜呜……”

　　毕竟缪佳是冯娟的女儿，陈晶晶不好说什么。

　　听了姜思盈的话，冯娟用力地拧缪佳耳朵：“叫你跟妹妹一起做作业，你干嘛非要拉着她玩游戏。”

　　缪佳疼哭了：“我没有，我没有……”

　　这件事缪佳直到现在依然记得很清楚。

　　算了，不想了。

　　缪佳叹了口气，把洗好的碗筷放回橱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