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园玫瑰》十六萤

35、生气

　　大一下学期，暑假在即，各自的课业都很繁重，郑予安来找姜渺的频率却没有减少，雷打不动地每周见面。

　　“你真的不累吗？”一起吃饭的时候，姜渺忍不住问道。

　　这是周五，郑予安下午其实是有课的，但为了能跟她多相处一段时间，他通常都会请假。反正他成绩好，作业从不拖沓，老师也都不说什么。

　　姜渺知道他平常除了上课之外，还会参加很多社团活动和竞赛，已经够忙了，周末还要飞来飞去，疑惑的同时，也不禁对他的体力大为震撼。

　　“不累啊。”郑予安把剥好的虾放进她碗中，“就算感觉有点累，看到你就都好了。”

　　姜渺白他一眼，“我难道有什么魔法不成。”

　　“对啊，你是我的魔法少女。”

　　姜渺被这甜腻的称呼腻得齿根发酸，龇牙咧嘴地说:“吃饭呢，别恶心我。”

　　她炸毛的样子也很可爱，郑予安开怀地笑了一声，如果不是在食客众多的餐馆，已经要凑上去亲她了。

　　吃完饭，两个人又一起去看电影，选了一部正在热映的爱情片，剧情很老套，但热恋中的情侣就是很容易被那种甜蜜暧昧的氛围击中，观影时不时被一些爱情金句打动，尽管这些台词出现得没头没尾毫无逻辑，两个人还是在听到的时候默契对视，彼此眼中都是动容。

　　牵着手进电影院，又牵着手出来，手指扣着手指，手臂贴着手臂，像所有普通的情侣一样，两个人亲密得没有一丝距离，一对上眼神就忍不住露出笑容。

　　电影院在大型商场里，一出来外面就是各色店铺和琳琅的行人。

　　姜渺是没有什么购物欲的，但如果郑予安说自己想逛逛，她会陪他进去看看。

　　她不怎么买东西，也不许郑予安给她买，但郑予安发现她总会在精品店里流连很久，望着那些毛茸茸或亮晶晶的小玩意时，眼神是喜欢的。

　　喜欢她也不会表现出来，多看几眼就拉着郑予安离开。

　　但郑予安在近一年的磨合中，已经摸索出了一套对待口是心非的女朋友的办法。

　　她不让他给她买，那他就说自己想要，姜渺当然不会阻拦他为自己消费。

　　于是郑予安买了很多情侣款的东西，理所当然地分一半给她。

　　现在他们的手机壳是一对，挂饰也是一对，手上戴着同款手链，脚上的鞋也是同款。

　　虽然姜渺收到东西时对这种黏黏糊糊的行为很是不齿，但还是会和他一样用起来。异地的时候，每当看到同款的用品，郑予安心里就会充盈着喜悦，就好像他们的生活是密不可分的。

　　他很喜欢这种感觉。

　　在精品店里逛的时候，郑予安看中了一套情侣水杯，拿起来问姜渺喜不喜欢。

　　姜渺接过来看了几眼，抬起头想要回答他的时候，目光却瞥见了他身后进店的人，瞬间惊慌起来，一把将杯子放回货架，牵着的手也猛然甩开，飞快拉开几步距离。

　　郑予安被猝不及防吓了一跳，紧张地跟过来想问她怎么了，却被她用眼神制止。

　　他一头雾水地停在原地，看见姜渺像一尾游鱼一样在店里左右穿行，缩肩躬腰的，好像在躲什么人一样。

　　但是没有成功，隔壁货架旁有个女生眼尖地看到了她，惊喜地叫了一声：“姜渺！”

　　原本想偷偷溜出门的姜渺像被点了穴一样，接着转过身，也笑着打了个招呼，“好巧，你们也出来玩啊。”

　　是她的两个室友，孙小溪和王薇。

　　两个人很快走到面前，亲切地攀谈，“是好巧，你一个人出来的吗？”

　　姜渺笑容有些僵住，不动声色地往旁边瞟了一眼。

　　这个位置很尴尬，和郑予安正好隔了一条货架，视线受阻，说的话却能清晰地传过去。

　　她有些犹豫，面前的两个人却都等着她的回答，她只好心一横，说:“是。”

　　孙小溪一脸单纯地点头，王薇却是个心思伶俐的人，笑了一声说：“你怎么可能一个人出来逛街，这个时间你应该和男朋友在一起吧。”

　　宿舍的人都知道姜渺有男朋友，但都没见过他人，一直好奇得很。

　　“他在哪呢，别藏了，快让我们看看。”

　　两个人都伸长了脖子在店内张望，满眼都是好奇和八卦。姜渺心里一阵紧张，在她们面前摆手扰乱视线，一边说：“真的没有，他这星期没空来。”

　　两个人将信将疑地看着她，姜渺余光瞄到郑予安走出了店门。

　　她有点着急，却被两个室友牵绊住脚步，她们说反正她也是一个人，干脆一起逛吧。

　　姜渺连忙拒绝，说自己有事，下次再一起玩，然后就急匆匆地出门了。

　　出门才发现郑予安没走远，就在不远处等她，见她出来了却也没迎上来，径直朝商场扶梯走。

　　姜渺跟在他后面下楼，又跟着他往外走。他步子迈得不快，姜渺也没有加快速度上前几步，两人之间隔着一段距离，像接头的特务一样保持着疏离。

　　直到一前一后出了商场之后，姜渺才小跑着上前。

　　郑予安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却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继续保持着缓慢的步速走着，直到袖子被轻轻拉住。

　　不过是蜻蜓点水般的微弱力度，郑予安却好像受到强烈的引力一样止步，袖子被拉住之后又扯了扯，他回头看着姜渺，她眼里映着霓虹灯的光彩而显得明亮，其中流淌的情绪却又有几分心虚。

　　“你生气了？”

　　郑予安摇摇头，没说话。

　　明明脸这么臭。

　　姜渺撇撇嘴，拉着他袖子的手顺着他线条流畅的手臂下移，牵在了他手上。

　　郑予安没避开，却也没有回握住她。

　　姜渺拉着他的手晃了几下，“你明明就有生气。是我做的不对，如果你有情绪得话不要憋着，说出来。”

　　她说这种话。

　　郑予安忽的闭眼，胸膛起伏了几下，眉间的情绪却怎么也散不开，终于忍不住整个身体转向她，眼神受伤地看着她。

　　“你知道自己的行为不对为什么还要这么做？你就这么害怕让别人知道我的存在？”

　　刚刚在店里的时候，姜渺甩开他的动作没有经过任何思考，完全是下意识的行为。这种条件反射一样的下意识，深深地刺痛了郑予安，让他觉得自己的存在是没有意义的，甚至是让她羞耻的。

　　姜渺在他的目光中垂下头，小声辩解着：“我没有害怕别人知道你的存在，她们都知道我有男朋友的。”

　　“只是知道有我这么个人，可是你连把我介绍给你身边的人都不肯。”

　　大学的室友和要好的同学，谁要是交了女朋友，都会带出来大家一起吃个饭，彼此认识一下。每每这个时候，郑予安明明不是单身，却和单身的同学一样羡慕他们的出双入对。

　　他和姜渺是异地恋，姜渺没有机会来到学校让他把她介绍给自己的朋友和同学。这没什么，他也不忍心姜渺为了见他一面而长途飞行奔波，那样会很累，累的事情他来做就好了。

　　可是为什么姜渺连承认他都不愿意？

　　“渺渺，我们不是在谈恋爱吗？我是你的男朋友，可是你甚至都不愿意在别人面前承认我，难道是觉得，我很拿不出手吗？”

　　郑予安声线渐渐不平稳，面庞中隐忍和委屈交错，眼尾都微微发红，可即使是在质问，依旧压抑着情绪，不想让自己的语气太严厉。

　　姜渺被他眼尾的红刺痛，连忙说：“当然不是。”

　　他这么好，没有人会觉得他拿不出手。

　　但姜渺也不知道该如何向他解释自己的行为。

　　和郑予安恋爱的确动机不纯，但恋爱后她也的确享受其中。他温柔，体贴，是个无可挑剔的男朋友，姜渺是喜欢和他在一起的。

　　这种喜欢中，还包含了另一层更复杂的情绪。

　　姜渺有一个贫瘠的童年，别的小朋友在玩娃娃、积木等各种玩具的时候，她却只能在公园里爬树，玩沙子。这种匮乏在她心里扎了根，成了心魔。

　　而郑予安是一个光芒闪耀的人，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姜渺觉得自己就像拥有了一个昂贵而稀有的玩具，独属于她一个人，她用他来满足自己从未被满足过的虚荣心。

　　她以为自己会像持有别人都没有的绝版玩具一样，怀着骄矜的自持，不经意间向别人展示，带着矜持的表情自谦，装作不好意思，实则在卖弄。

　　可是当这样的机会真正来临的时候，她内心真正的感受却是自己是一个卑鄙的小偷，从橱窗里偷走珍贵的展品，害怕被人发现自己的罪行而躲躲藏藏。

　　她无比清楚自己的卑劣，可又没有办法对郑予安明说。

　　她只能复又低头，像个戴罪的犯人一样用谦卑的姿势接受所有指责。但沉默在此时只能是情绪的助推剂，她并没有想现在就放弃这段关系。

　　所以她犹豫了一会儿，轻声说：“我从来没有觉得你拿不出手。我也不是不想让身边的人都认识你，我就是……”

　　她深吸了一口气，将内心的犹疑和胆怯都在吐息之间呼出去，“我没有办法像你一样坦然，对于我来说，承认自己的喜欢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言尽于此，她不会再解释更多，如果他不接受，那就算了吧。

　　反正这段关系本来也不会长久。

　　郑予安把手从她牵着的手中抽走了。

　　手中的热度一空，姜渺下意识地在空气中抓了一下，却只握住了一手的虚无。

　　心里某个地方好像破了一个洞，有什么东西呼呼地淌出来，让心里越来越空。

　　姜渺咬牙忍耐，却忽然感觉到一双温暖的手捧在了脸上，把她的脸轻轻抬起来。

　　姜渺对上郑予安的眼睛，他的眼尾比刚才更红了，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他眼里的情绪不是生气，竟然是怜爱的。

　　她眨眨眼，有点茫然。

　　她不知道，自己刚刚低眉顺眼的样子落在郑予安眼中，有多让人心疼。

　　郑予安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指腹轻轻地在她脸上摩挲着，像在给小猫顺毛。

　　和她又有什么好生气的呢，她又没有做错什么。

　　郑予安觉得刚刚只顾发泄自己的情绪，却没有站在她的角度想一想。她会养成这样的性格，不是她的错，是她从小的生活环境造成的。

　　正是因为她从小拥有的太少，所以才会习惯压抑自己的喜好，假装不在意。

　　对小狗如此，对毛茸茸的小玩意如此，对他也是如此。

　　他光是想一想都觉得心里隐隐作痛，刚刚对她态度那么不好，真是个糟糕的男朋友。

　　郑予安捧着姜渺的脸，一个个轻柔的吻从她的额头，到眼睛，到鼻尖，再到嘴角，温柔地像是月光掠过皮肤。

　　姜渺被他捧着亲，心都被吻化了，却还是很茫然——不是她把他惹不高兴了吗，怎么现在好像是他在安慰她？

　　不过他不生气了就好。

　　姜渺配合地仰着脸任他亲，最后一个吻落在嘴唇上，郑予安贴上去轻轻地吮了一口，气息热热地扑在她的唇上，“对不起，刚刚不应该对你发脾气。”

　　姜渺摇摇头，有点好笑。那哪算发脾气啊，顶多就是抱怨了几句。

　　她主动抱住了郑予安，他也朝她俯身，将她抱进怀里搂紧。两个人贴在一起，感受着在小小的争端过后愈加想要贴紧的微妙心情。

　　不知抱了多久，郑予安看了一眼时间，快到姜渺学校的门禁时间了，他依依不舍地放开她，伸手将她的鬓发别到耳后，“时间差不多了，我送你回学校吧。”

　　姜渺敛下眼睫，眼珠轻轻转了转，不知在琢磨什么，再抬眼时眼里多了些潋滟的光，“不回学校，我今晚要夜不归宿。”

　　“那你要去哪？”

　　姜渺踮起脚尖，靠近他的耳际轻轻说：“跟你回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