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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我这一生一共有过四个名字。
      头一个,叫柳萱,我爹找村口老秀才给取的。寓意我像蓬勃的野草一样,生生不息。
      第二个,叫柳儿,是怡红院的妈妈给取的。和另一个丫头桃儿正好凑一对。
      第三个,叫文竹,是王爷赐的。他说我清瘦雅致有文气,如竹一般。
      第四个,叫柳翾,是我自己取的。“翾”者,小飞也。看这世界,总要站得高一点。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个名字会穿过岁月长河,闪耀千百年。

      【1】
      我家住在皇城边上的莲花村。
      爹娘亲缘都不佳。爹那边,爷爷奶奶早早走了,唯一有些血脉联系的是隔房大伯。因着他好赌,两家也不大走动。娘那边,是远嫁,听说有个舅舅,不过也不曾见过面。
      爹娘成婚后三年都没有身孕。所以我出生时,即使是个女娃娃,爹也欢喜得跟什么似的。屁颠屁颠就拎了只鸡去找村里的老秀才,请他帮我取个名字。
      老秀才翻了半天的《说文解字》,给我定下个“萱”字。他说,希望我像乡间的野草一样,生生不息。
      爹是个活泛人。平日里就侍弄自家的两亩薄田,农闲时候就干了货郎的活计,大多是卖些自己做的木工和娘绣的花儿,偶尔也捎带着卖些鸡子。一年到头,也能攒下个六七两银子。所以,我家虽不宽裕,但从未短过吃穿。
      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
      我五岁那年初秋,爹和同伴一起去走货。没成想遇到了贼人,同伴运气好,正好去撒尿躲过了一截,可怜我爹,被一刀捅进了心窝窝。我娘身体本就不好,乍听噩耗,就吐了血。然后缠绵病榻,三个月后,也跟着去了。
      我一下子,双亲俱亡。
      村里人一起帮衬着办了葬礼。说到我的去处,好些人争抢。因着我家有地有房,我去了谁家,这些东西也就跟着去了。最后,被我大伯家抢到了。虽是隔房,到底有点血缘。
      大伯好赌,做惯了甩手掌柜。大伯娘精明强干,家里家外一把抓。定下他们养我之后,她就立马把我接了去。然后把我家的摆设都扒拉到自家去了,我家的屋子没多久也被租赁给了一个外地来的举子。
      我在大伯家只吃过一次干饭,就是头一天领我回来。后来就成天是稀粥。她总说我懒,碗碗不会洗,衣服衣服不会缝,连纳鞋子都没什么力气。她有个儿子,算起来我也喊一声表哥。表哥倒是待我不错,有时候出去掏了鸟蛋还会带一个回来给我尝尝。
      我学着捡柴、生火、烧饭、洗锅、晾晒衣服,手上很快就生了冻疮,一碰就流血,留血的地方结了痂,干活之后撕裂继续流血,周而复始。我本以为,日子就会这么过下去。
      直到,有个牙婆来了莲花村。她是来收孩子,家里孩子多的,就会找他,几钱银子送个好去处。她总说当丫鬟什么的,是进达官贵人家享福,比在乡下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刨食要强得多。
      我瞧见,大伯娘偷偷把她拉到一边。那牙婆竖了1个手指头,而后又把那根手指屈了屈。
      然后大伯娘就摆摆手让她出去。
      我暗自松了口气。卖身为奴总归是不好的。
      第二天,大伯娘说要带我去皇城。莲花村虽然在皇城脚下,走过去也要两个时辰。大伯娘必舍不得花钱雇车的。
      表哥也说要跟着去,大伯娘却没答应。她说今天是去给给草儿买衣裳的,你去弄什么鬼。我本名萱,但村里人不认得那么复杂的字,只听说是野草的意思,就跟着混叫我草儿。
      大伯娘路上一边走着一边跟我念叨,“草儿,你也别怨我。你表哥生得又瘦弱,以后肯定是要做学徒当账房的。可是当账房得有银子。家里属实多不了一张嘴。”
      我不敢问我爹娘留的钱哪儿去了,也不敢问那举子租赁费用怎么说,更不敢跟她呛家里的米缸还有一堆粮,我只敢小声地开口,“那我以后少吃一点。”
      大伯娘并没有听见我说话。
      到了皇城,她破天荒地给我买了跟糖葫芦,然后把我领到一家看起来格外富丽堂皇的大房子前。她对那门口的人,扳着我的肩膀把我绕了个圈,像我爹展示我娘的绣品一样。

      【2】
      冬天落第一场雪的时候,我被大伯娘用一两银子的价钱卖给了怡红院。
      我连三个月的热孝都没出,就又换了个家。
      买我的女人问我叫什么。
      我说,“柳萱。”又补充,“萱草的萱。”
      她斜眼撇我一眼,“哟,还是个文邹邹的名儿。谁给你取的?”
      我忍不住掉了眼泪,“我爹请村里的老秀才取的。”
      女人说,“别给我掉这猫尿,进了这地界,谁不是苦命人。我也不管你从前叫什么,是什么人,过过什么好日子。都忘了吧。打今儿起,你就叫柳儿。”
      我成了怡红院的柳儿。
      买我的是怡红院的老鸨春花,院里所有姐姐都喊她妈妈。只我和一个叫谢春枝的不肯喊。我喊她姨。
      因为年纪小,开始春花姨都让我干些打杂的活儿。基本是些传话、洗姐姐手绢儿的事儿。说起来还比我在大伯娘家轻松。
      没过两天,我就补了楼里的头牌娘子的丫鬟缺,因为她另一丫鬟叫桃儿,我就正好跟她凑了一对。娘子叫流光,人生的极美,发如乌墨,肤白胜雪,一张樱桃小口,唱出来的曲儿,不知道让多少人丢了魂。
      可惜的是,娘子虽美,脾性却差。
      屋里的贵重物件时不时就要砸几个,问她怎么了。她就回一句不开心了。春花姨也没办法,她是头牌,怡红院的生意三成都是冲着她来的。
      娘子还喜欢掐人,对着衣服袖子盖住的软肉,用长长的指甲拎起来,然后一扭一转,这块就青了。桃儿是老人,还算有几分熟悉她的脾气,基本一有生气的预兆,就跑开躲起来。我就倒了霉,一条胳膊硬生生被掐得五颜六色。紫的、青的、绿的、黄的、红的,好像打翻的调色盘。
      相处久了,我也摸出点规律。有客人晚上点她的话,她必是要发火的。一周没有客人点她的话,她也必是要发火的。
      中间的这个空挡,前客刚走后客未来的时候,娘子是最好说话的。有时候会赏我吃味道极好的点心,有时候兴致来了还教我认字画画。能认字的人,就譬如莲花村的那个秀才,都是难得的。
      大抵是我肯静下心,娘子说我认字的速度像个“小神童”。她笑着笑着突然叹气,“咱们这种人学这些,有个什么用呢?还不如好好保养自己,花期长点,钱多攒点,以后老了,日子也能好过点。”
      “心气儿低些,才能长久些。”
      我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但那个瞬间,她的身上,是浓得化不开的哀愁。
      在这里呆的越久,我就越明白春花姨说的那句,“怡红院里,谁不是苦命人呢。”
      流光娘子是被亲娘送进来的,因为弟弟等着钱救命。有了她卖身的钱,就有了活命的机会。她连拒绝都说不出口。她娘问她,你难道真的眼睁睁看着你弟弟去死吗?你亲生的弟弟啊!可惜的是,弟弟还是死了。她爹娘好像忘了他们还有个女儿,为了救弟弟卖身进了怡红院的女儿。
      另一个跟娘子差不多的头牌,叫锦瑟。她是被主母卖进来的,原先是男主子前头顶有脸面的大丫鬟。主母疑心她勾引丈夫,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灌了一碗红花,送进了怡红楼。还特地跟她的丈夫以后想找小情儿直接来这点锦瑟。男主人屁都不敢放一个。他的家族比不上她的,在家从来是说不上话的。
      还有从前风光过的张娘子,人长得清秀,又弹得一手好琵琶,被不少老客称作“素手观音”。她啊,最是可怜。是被儿子送进来的,说是赌钱输红了眼,直接拿老娘当起了赌注。先时她还想着给儿子还钱,后来,这钱总也还不完。她年龄本就不小,又伺候多了人,害了脏病。每日只嚷嚷着疼,求春花姨给她买一碗药。至于她那儿子,再没见来过。
      要是死了,也没办法。要是活着,还不如死了。
      甚至春花姨,听说是从小就是在楼里出生的。妈妈就是她亲娘,至于爹,鬼知道是哪个。左不过那些拿钱来的人里头的一个。不过也是靠着爹不详,春花姨还就做起了生意。总有男人心里想着,她爹万一是哪户大员或者皇子,我不是花了点小钱睡了千金甚至公主。

      【3】
      我八岁那年春天,怡红楼出了件大事儿。
      有个客人死了。
      是个老客,平日里就爱折腾人。姐姐们都不爱接待他。但他给得多,而且家里有实力。是皇城兵马司二把手的小舅子,大家都称他一声“李大少”。
      那天晚上他又来了。先点了流光娘子,但是她有客在陪。又点了翠玉姐姐,偏她身上来了。连着俩人都不得空,李大少就有些来火了。春花姨就陪笑喊了红儿陪他喝酒,谁成想,也不知道是哪个点儿背,红儿闹肚子,去了趟茅厕。李大少醉酒踩空了楼梯直接从上面滚下来。脑袋死死地砸在了铁栏杆了,一命呜呼。
      案件本身就是这么简单。
      怡红楼呜啦啦来了一堆官差,没查出新的线索。
      就把小红拉走了说是要给皇城兵马司二把手一个交待。
      接着,又把怡红楼封了。
      不过春花姨也不是吃素的,干这些的,谁家后头都有几户权贵。何况,她还有个父不详的爹。总会给她几分面子。
      小红没能回来,怡红楼封了三天。
      结果刚解封没半个时辰,后院就吵着走水了。
      有个叫娟儿的想跑,花了几钱银子请龟公放了把火,想趁乱溜。想得挺好,可是操作起来哪有那么简单。龟公也不会为那么点银子闹大,意思意思搞了点烟。娟儿的包袱刚收拾好,人就被抓了。
      她哭着说,“妈妈你饶了我吧,我不该生出这心思。可是妈妈,我真的不想当妓女,我怕。我怕跟那些臭男人睡觉,我怕得脏病,我怕不小心有了孩子他一辈子也要被困在这儿。妈妈,妈妈,您高抬贵手,您放了我,我出去肯定给您供上三生牌位。妈妈!妈妈!”
      她话还没喊完,就被拖了出去。
      春花姨这次没留手。让人扒光了她的衣服,用盐水抽鞭子。不抽脸,只抽身上。
      “啪!啪!啪!”
      一声接着一声。
      “疼!疼啊!啊!”
      娟儿也一声接着一声。
      行刑的地方就在怡红楼的大厅。春花姨通知所有人来看。她说,“看来我平时是好性子狠了,你们一个个地是真不把我说的放在心里。进了怡红院还想跑,做梦呢!你们一个个都是我死契买回来的,白纸黑字都查得到!我不曾亏欠你们!你们也别想占我便宜!真不想当妓女,就别踏进这楼里来。或者你有本事,求着哪位恩客赎了你们,咱们敞亮点、公对公地走!”
      我看见娟儿被五花大绑地捆在凳子上。她今年14了,只等着及笄之前挑个日子破瓜。所以一身皮子养得很好,胸脯也鼓涨涨的。开始围观的小龟公还有些色迷迷地盯着,然后那皮鞭子不分三七二十一,把白皮子抽出了红肉,翻开的红肉被盐水一浸,又泛了白。像死掉的猪的肉。色迷迷的目光就呆住了。
      春花姨是对的。
      我们都歇了跑的心思。
      好在我还小,但也坏在我还小。
      小,意味着我实在是没有什么体力和脑力取筹谋什么大事。
      小,也意味我可能会被一些口味奇特的客人觊觎。
      我一直都在找一个合适的。他最好是头一次来,那样才会发善心;最好年纪不大,那样才敢有冲动;最好身份再高贵点,那样才能让春花姨松口。
      九岁,我身子开始抽条了。
      我找人的心更急切了。
      马老爷已经明里暗里跟娘子要了我好几次,让我伺候他洗澡。娘子都装听不懂,给他娇滴滴地说,“怎么,我是哪里比不上那个黄毛丫头?”
      马老爷就笑,“你是个女人,她还是给孩子,你跟孩子计较什么?”他又说,“我啊,最喜欢孩子了,跟女人的滋味不大一样。”
      这个时候,娘子就会让我滚出去,然后把丰腴的身子靠过去。
      我知道,等不得了。
      也不知春花姨有手段,还是怎么着,这几年,怡红楼是越来越红火了,娘子的名声也越传越响亮了。不少公子哥儿一掷千金,只为来看一眼她。
      七夕那天,又一个打扮清贵的公子来,点名要找流光娘子。
      春花姨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说来晚了,娘子七夕有客人。不过啊,她又小小把话头转了个弯,娘子特意为诸位排了场大戏,头次演,您算是捡着了。
      那公子便红着脸笑了。
      他说,“我本就是为了她的歌喉来的!能和大家一起欣赏!再好不过了!”
      我心里想,确实再好不过了。
      他年纪不大,十四五的光景,嘴边还有毛茸茸的青茬;他身份不差,随身的玉佩是上好的羊脂玉,一块起码上百两。最重要的是,他心善。会给路边的乞儿热包子,会跟花楼的姐儿说抱歉。我想好了,我用银子支开其他姐姐,在只有他的人的包房里求救。就算他没应,也必不会闹出什么动静。于我也没什么影响。若他一时心软答应了,我就能离开怡红楼。
      我堵对了。

      【4】
      在那场盛大的七夕盛典后,我跟少爷回了家。
      少爷给我取了个新名字,文竹。
      后来我才知道,少爷不只是少爷,还是王爷。他是当今圣上唯一的胞弟,跟我现在一般大时,就被封了宁王,食邑三万户。
      王府里丫鬟很多,我根本排不上趟儿。就我知道的,墨竹姐姐为首的四个一等,青竹姐姐为首的八个二等,还有一干像我一样的三等。她们个个都很能干,个个都有门手艺。不是技艺,是手艺。
      譬如墨竹姐姐擅厨,王爷最爱吃她做的金丝卷儿。听说小时候他病了,不肯吃药,就是金丝卷儿哄好的;沁竹姐姐擅农,王府里的花儿闻名京城。什么牡丹节啊、梅花节啊,只要有王府参加的,人们每次都只问第二是谁。夺魁的向来是王府,靠的就是她;紫竹姐姐擅医,不过王爷身子健壮,平日也用不上。要真的用上了,必得请御医一块儿。紫竹姐姐常常叹息自己一身本事没处使。倒是府里的人有个头疼脑热都爱找她,家里人,不用白不用。
      我想着我也不能吃白食啊,我得学点什么。
      我跟王爷求了学武艺。
      王爷说,“你个小丫头学什么武艺,累得慌。”
      我说我不怕累,我想学成了保护王爷。
      他说,“我这府里,向来是只有男人在练。”
      我说那就把我当男人练吧。
      他说行。
      然后,我就跟着武师傅开练了。他主要是教侍卫,我是顺带的。
      武师傅是个严肃的,很看不上我。一会说我是个女娃娃,经不起摔打;一会儿又说我年纪大了,九岁筋骨已经长成了,练不出模样。
      嘿,我又不是为了成为绝世高手才练武,我是为了避免成为弱小的人。哪怕只打败一个,也算是赢了。保护王爷,也可以。
      我求着红竹姐姐给我改了套男装。头一次穿着这身过去,就被武师傅劈头盖脸一顿骂,“不知道你在折腾什么?好好的丫头穿得不男不女,王爷怎么想的?”
      我也不说话。每天就练。开始一个月,我只能蹲一刻钟的马步,慢慢可以蹲半个时辰,再慢慢就能蹲一个时辰。到第二年,我蹲马步的功力比武师傅还要厉害。近战对练的时候,开始我总是最后一名,最后也能上游了。射箭我倒是一直拿第一,连看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武师傅也不得不夸我一句,“准头上面有点天赋。”
      练武是辛苦的。衣服总在破,身上总有伤,手指的老茧是一层盖着一层。但我很满足,因为我感觉到,那是我能掌握的力量。
      因为练武,我也跟红竹、紫竹几个姐姐熟悉起来。她们给了我不少便利,我也借着他们给了那些侍卫不少便利。不白干,补一件衣服一钱,自带材料做一件衣服八钱,拿一瓶自制药一辆。红竹姐姐就恼,还是救命的赚钱,早知道学医了。紫竹姐姐就会请墨竹姐姐做顿好的,我们四个人大吃一顿、以消仇怨。
      王府里的日子真是快活。
      王爷本身是个闲情雅致的也有能力,不到二十,书法已成大家。画作挺多,就是,用徐怀先生的话说,“一身匠气。”但是王爷真的很喜欢画画,就是在我看来有些浪费材料。有次在他的作品上添了几笔,徐怀先生看见了就说,“这是个学画的料子,寥寥几笔,灵动天成。”
      于是,我又蹭了一门手艺。
      后来,外面传出王爷书画双绝的名声来。我知道,这是徐先生的意思。他想他的弟子声名远扬。但我不是他的弟子,我只是学画的。不过我并不在意,学到手的才是真的。
      我十二岁的时候,王爷大婚,娶得是宰相嫡女。八抬大轿,十里红妆,极为热闹。碧竹姐姐还哭了鼻子。不过几个月后,她也入了王府,成了姨娘。
      再后来,墨竹姐姐他们都嫁人了。熟悉的姐姐只剩下紫竹,她当了一等里的老大,我也混到了一等。
      有一天,王爷画着画,突然抬头,然后好像刚认识我一样,看我看愣神,他讷讷地问我,“文竹,你想不想······”
      我赶忙跪下,顺便求了个恩典,“王爷,近段时间,奴才的画退步了。奴才想着,能不能出去看看,兴许就有灵感了。”
      他问,“去哪儿?”
      我说,“去看看大山,看看大海,看看流淌的溪流山涧,看看盛开的芬芳花朵,看看烟火人间,看看壮丽世界。看看一切。”
      他不说话,过了许久,才有个轻轻的声音传到我耳边,“你想去,就去吧。”
      我没看错,他是个心善的。

      【5】
      王爷本想给我安排几个护卫,我拒绝了。
      又不是娇娇小姐,一个丫鬟,动静太大不合适。
      最后,我和紫竹结伴出发的。
      唤姐姐不方便,我们直接叫对方名字。
      我给自己重新取了个名字,柳翾,“翾”者,小飞也。飞得高一点,才能看得多一点。
      我的性子是从来不打无准备之仗的,这趟行程我是做足了功课。
      带的东西虽少,但件件精要。从常见的医药到换洗的衣裳,从几两碎银到几个路引。是的,我们不仅都做男装打扮,还请王爷做了几个假身份。
      不过就算这样,我们也是被骗了不少次。
      乱发善心被据说要“卖身葬父”的姑娘讹钱,带多了银子被家传的小偷儿摸过袋子,没见过世面被兄弟俩下套子进了赌坊,船行到一半被贪心的船夫勒索,等等。
      开始可能是装束不到位,还有人认出我们女儿家身份,假装请我们喝茶,然后趁不注意下了蒙汗药,想绑了我们卖去妓院。好在我拳脚功夫还不赖,紫竹又对药物警醒,总算是有惊无险地跑了。然后还去衙门告了官。官府一开始也不想搭理我们,知道紫竹拿出了王爷给的令牌。火速就拿了人。
      我俩都暗自庆幸,是抱了个金大腿。
      走得多了,经验就上来了,被坑的次数就少了。
      我没有骗王爷,是真的打算来精进画技的。刚进王府的时候,我曾经发出土老帽的感慨,这家真大啊,跟五分之一个莲花村差不多了。后来呆久了就发现,这四四方方的庭院,一辈子是放不下的,太小了。心不活泛了,画也就没灵气了。
      我灵气又回来的那天,是我们登上云峰。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相传古时出过神仙。所以,山上还有一座庙宇,名字也很直白,就叫“神仙庙”。里面只有一老一小两个和尚,香火不算旺盛,但布置很是整洁。
      我们登顶的时候,临近黄昏。神仙庙正好敲晚钟。夕阳透过云层,光影洒进丛林,梵音穿过湿哒哒的雾气,来到我的耳边、我的眼前、我的心上。我站在崖边,低下头,俯瞰山下。错落的村庄只剩下深深浅浅的黑点。我感觉呼吸变得悠长,我触摸到自然的伟大。
      下山后,我花了不到半日,便绘出一幅《日照云峰》。画完还觉得不过瘾,我迫切地想要分享,就写了一篇《登云峰有感》。用最朴实的言语记录下最震撼的感觉。然后便把这两样东西一起打包从驿站发给了王爷。
      一个月后,我收到王爷的回信。他说,画他手下,就当是我“孝敬”他的。小记写得也颇有意趣,他就发给了自家书商。也不图赚什么钱,就当有个零花。
      提到这个,我可来劲了。此后,每去一个地方,我来了感觉,都要画一幅画,写一篇小记。然后一同寄给王爷。有时候,也不一定是看到的、听到的有多震撼,可能也就是多了几分触动。
      我跟紫竹一起结伴走了三年。大自然的奇诡壮丽自不必说,潜藏的危险也是重重叠叠。蛇虫鼠蚁哪个不小心都能要了命。
      我记得有一次我被一条青色的蛇咬了,没一会腿就肿得老高,脑子也开始不清醒。还好紫竹给我吸了血,我又运气足够好,遇到了附近的老村医,他给了个土房子,我休养了将近一个月,才活过来。
      还有一次,是我们过河,明明上木筏时还是个艳阳天,刚到湖中心,谁知道老天爷突然变脸,乌云密布下起瓢泼大雨。我们想往回走,船夫说河水太急,走不了。偏偏这个时候,一个浪头打过来,我跟紫竹直接“哐当”掉进水里。好在船夫是个好的,奋不顾身救了我俩。紫竹那次伤寒,足足咳了三个月。后来好半年,我俩再不敢去水边。
      最惊险的一次,也是爬山。那山是真险峻。我和紫竹脚下一个没注意,双双滑了下去,不幸中的万幸,我们抓住了一个藤蔓。然后开始扯着嗓子喊救命。空谷幽幽,只有两道声音飘来荡去。就在我俩以为自己就要魂归于此的时候,紫竹点了个信号烟,说是王爷给的,让关键时候拿出来保命。我气得直骂她怎么早不拿出来。她分毫不让地回骂我,她要是记得早拿出来了,不是忘了。
      不过,我们没等到王爷的救兵,倒是被一个山大王救了。
      他把我救上来之后,就直直地盯着我看,对我叫一个殷勤备至。
      他说他叫赵陵,是这山里的老大。手底下是三十几个兄弟,个个是打家劫舍的好手。他又安慰我,你放心,我不是那等粗人,也是认得几个字的。我们也不是什么杀人不眨眼的匪徒,都是响当当的绿林好汉。然后他黑黢黢的脸红了,蚊子似地问我,愿不愿意跟他。
      那时候,我已经跟紫竹出来两年多了。一身男子装束几乎没人能识破,我本以为他是个眼利的。谁知道他想走旱道。
      “男人更懂男人,翾公子,我们试试好不好。”他一边表白,一边脱衣服。
      我又打不过他,急得满头是汗。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王爷的救兵终于到了。我的清白也保住了。
      三百号侍卫耗也把赵陵耗死了。
      他倒是个硬骨头,说他可以死,只求官军放兄弟们一条命。领头的查了查,这伙人除了杀了俩贪官,其他确实也没干什么缺德事,在周边百姓的口里竟然风评不错。索性就把他们一块充了军。
      很多很多年后,大周出了个叫赵陵的将军。

      【6】
      我17岁的时候,紫竹嫁人了。
      她和一个猎户一见钟情,便停下了脚步。
      王爷把她身契寄了过来,还附带一封书信,问我要不要也歇歇。
      我说,不。
      然后一个人继续走。
      结伴有结伴的好,相互照顾更安全些。但独行也有独行的好,一个人更适合思考。何况我也不是一直一个人走,偶尔路上遇到聊得来的,也会同行一段。
      偶尔,我会觉得有些无聊。说起来,王爷早前给我以柳翾的名义发表的散文小记,竟在士林间引起了不小的反响。文字可以无视性别,无视年龄,无视所有约定俗成的东西,直抵人心。柳翾有了不少人拥护。
      王爷促狭,还会挑些读者反馈。我兴致来了,也会回信。
      在他们的想象里,我大抵是一个洒脱不羁的中年男人。无心仕途,但才华横溢。不理睬他们,也带着大家风采。我也懒得争论。
      不过,我有了新的想法。我写起了小说。小说不像小记,白话得很,登不上大雅之堂。但我就是想写了。以我在乡间听老妪讲的传说为底子,陆陆续续地写了半年,取名《胡说》。一群精怪的故事,我写完一卷,就在附近的王府书店里发。王爷还给我来信,说我现在自己发,他都看不到第一手了。我就跟他说,那你就努力当第一批买的人。
      《胡说》的火爆程度让我吃惊。柳翾的名字一下子竟称得上是家喻户晓。
      甚至连离皇城几千里的村子里,都有人看过。我还记得那人叫徐子越,十五六岁,是村里有名的神童。生得清朗俊秀。他说《胡说》写的是精怪,写的是人事。作者笔力精道,内容饱满。是个有大胸怀的人。
      我问他,这怎么看出来的。
      他回我,你看这本书绣娘的家在川都,他说那里湿气重,所以人爱吃辣排时。丽娘住在大荒,他说那里昼夜温差大,所以果子甜。他一定走过很多路,去过很多地方,才知道不同的地方有这么多差别。书上看,是没有这些细节的。
      我笑了,他真聪慧。
      我跟他投缘,便在那村里多留了些日子。不愧是贫瘠的土地也能蓬勃生长的孩子,不但文章一点就透,而且看民生万事很有一套自己的见解。
      他说,农家的日子太苦了。百姓埋首在地里耕作一辈子也吃不饱饭。他说如果以后他当了官,一定一定要给他们多造点饭。
      我想起我的爹娘,已经十多年过去了,我还记得我爹秋日里割麦子,力气在他的额头上积蓄出豆大的汗水,然后一个摇晃落在地上,摔成了八瓣,重又浸入泥土里。
      我说,我相信你,你会的。
      他昂起头,说,那是自然。
      二十五岁以后,王爷不再问我什么时候回。我们之间的关系却好像更近了一步。我想,我大概有时候真的可以把他当作朋友了。虽然这个朋友催画和催稿都很令人讨厌。
      三十二岁,我听闻消息,朝廷要出海。忙不迭地回了王府。
      那时候,我跟王爷已经四年没见了。
      他看见我的时候,跟傻了一样。
      然后,他皱起了眉头,“柳文安,你这家伙,怎么都晒不黑啊!”
      文安是王爷给我取的号。
      “王爷胖了不少。”我说。他少年是多么俊雅,才三十九,肚子就鼓起来了。
      “哎,容颜不再。”他故作窘态,“喊我谨之就好。”
      我点头,然后开始提要求,“陆谨之,我想出海!我可以给你绘制一幅世界上最辽阔的画。”
      隔天,他就进了宫。
      四个月后,我跟着皇家船队驶进了大西洋。
      刚行船,就有不少人吐,最厉害的四夷馆王大人恨不得连黄胆都吐出来。服了药还不行,只能硬熬。熬了一个多月,才能下床。
      带队的是大周皇帝的心腹太监周贺,他今年不过三十四岁,正值壮年。虽身有残缺,却是个难得的历害人。武功谋略都是一等一的好。他是整艘船唯一知道我女儿身的人。
      陆谨之说的,成天跟同一群人呆在一起,要想不被发现,就一定要有内应。这个内应就是周贺。他是船队的老大,最是保险。
      我们站在船头,吹着海风,你来我往地试探。
      “久闻大名,柳翾。”
      “失敬失敬,周都督。”
      “我是真没想到,你居然跟我一样,也不是个男人。”
      这话说的,我一时都不知道怎么接。
      “不兜圈子,柳翾,我有我的任务,你有你的目标。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好。”
      没见过大海的人,很难想象他会有多么壮阔。
      日出日落,晴天雨天,这些最普通不过的事,因为有大海的映衬,都变得奇妙起来。周贺是个执行力很强的领导。我们花了半年,抵达了一座长满椰子树的小岛。上面全是一群极黑极黑的土著,我感觉夜里灭了蜡烛都摸不着人。他们叽里呱啦,我们一头雾水。船上四夷馆的几个人脸皮皱得好像苦瓜。
      “真听不懂。”
      “听着不像是我们接触过的语言。”
      “这一个个赤身裸体的,成何体统。”
      由于沟通不畅,我们只在这里短暂地停留了下。
      因为我们给了他们一些吃食,他们都表现出挺欢迎的态度。虽然欢迎的形式一船人都不太能接收。婉谢了,烤的不知名虫子;婉谢了,软塌塌生物;婉谢了,没洗过,就想喂给我的水果。
      临行的时候,还有一群土著来送。他们依然是叽里呱啦不知道在说什么。我只听见最后的三个音,大概是——
      好王叫。
      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7】
      在船上呆久了,闲的时候,我就开始绘画写作。
      大概是关着的日子更容易集中精力。八个月的时间,我画了九幅画,写了十二篇小记。
      出海回来后,还写了一本小说,名为《海上传说》。
      大概讲的就是一个海王的故事。他从小生活在海边,水性极好。能潜入水中闭气半个时辰。别人钓鱼寻宝总是难得的事,他却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后来,他一个人一艘船拥抱了大海。他好像可以听懂海洋的话,所以从来不觉得孤独。有时候兴致来了,也会上岸逛逛。但大部分时候,他选择做海的男人。
      书出版后,又是热潮连天。
      我好像还挺有天分的。
      后来的日子,我就这么过了。
      紫竹生了一个男孩,孩子9岁的时候,她又陪我出门了一年。到底是没坚持,体力反应都比我差远了。
      陆谨之也试图跟我出去过,不过他有一大家子做拖累。也不必我,一个人逍遥自在。
      我曾经回到过莲花村。看见大伯娘在种豆子,她头发全白了,脸也皱巴巴的,她问我,“这位少年,请问您怎么称呼?”
      我说,“柳萱,我叫柳萱。”
      她腰弯得更低了,“好名字好名字。”
      我也没有问她还记不记得,她曾经有个侄女儿,叫柳萱。
      没说两句,她就被一个粗壮的男人喊走了。看起来好像是她的孙子。
      人好像也不会因为做了恶事影响人生。
      六十岁的时候,我在一个村里落了脚。并不是因为村子有多好,恰恰相反,是因为这个村子里充满冤魂。
      这里家家户户只会有一个女孩,但凡生了第二个,就会被溺死。
      我就在这里,办了学堂。教男孩,也教女孩。教他们识字,也教他们做人。
      六十四岁,我收了俩女孩做弟子。
      六十六岁,我写了人生最后一本小说,名为《木兰从军》。写一个叫木兰的女孩,成为将军的故事。
      六十九岁,我病重。我把两个孩子喊到窗前,告诉他们,不必搞什么葬礼,只要把我埋在青山就行。我要站在高处,看这个世界。
      柳翾,这一辈子,都在认认真真看这个世界。

      【8】宁王有话说
      我头一次看见柳翾,她只有五岁。个头差不多跟我跪坐齐平。
      从小到大,我见惯了美人儿,但她那双眼睛还是让我印象深刻,顾盼生辉。
      她求我把她带回家,我答应了。
      她是个有天赋的女孩儿。各个方面。
      过了学武的最佳时期,却依然能被看不起她的武师傅夸奖。
      从来不能接触过绘画,却随手一笔就让书画名家张道子惊艳。
      后来写散文、写小说,偏偏让人欲罢不能。
      我跟她说我真嫉妒啊,嫉妒这不同寻常的天分。
      她书评她也嫉妒我,嫉妒我这天生贵胄的身份。
      怪不好意思的。
      我少年倾慕过她,那样闪闪发光的人,很难不被吸引。
      有一天我一时冲动差点脱口而出,被生硬地打断了,也被温柔地拒绝了。
      她说她要出去看看。
      我以为是不想看见我找的借口。
      后来发现,我没那么重要。
      没关系,看不见还可以写信。
      我自私地,把属于她的画写上了我的名字。
      我很清楚,她就像自由的风,而我是璀璨的玉。
      尽管我们精神上有共鸣,但我们注定不会在一起。
      不过,我还是尽我所能,让她这一生,都过得畅快。
      柳翾,想飞,就去飞吧。

      【9】后世有话说
      大周太元年间,被后世称作“诸神时代”。那段灿烂辉煌的岁月,涌现出一大批彪榜史册的传奇人物。
      比如书画双绝的大周宁王陆秀夫,其书豪放,其画清雅,千金难求;比如改革眼光超前的农家状元徐子越,他提出的青苗法,为大周盛世的到来立下不朽功勋;比如世界上第一个发现好望角的大航海家周贺,以太监之身,七下大西洋,翻山越海,寻得产量极高的番薯,活人无数;比如从土匪变成大将军王的赵陵,一生有记录的战斗共五十七次,无一败绩,打下了整个大周朝幅员最辽阔的土地;比如一舞动京城的秦淮名妓谢春枝,美貌才艺闻名天下,曾引得皇帝大呼“仙人哉!”;再比如,开创山水散文记流派的柳翾。
      柳翾,字慎之,号文安。大周著名文学家,教育家,小说,探险家。一生走过数不清的名山大川,给当代学生留下了512篇山水游记和16本通俗小说。他文风生动诙谐,清新自然,擅长以小事写大局,用细节动人心。被誉为“大周第一散文家”。
      他一生未曾娶妻,未有子嗣,甚至少风流韵事,故而各种各样的传言颇多。
      有说他是太监的,因为他跟周贺交好,几次出海都跟他一道。真男人少有跟太监关系这么好的。又说谢春枝曾想与他春风一度,他笑而不答。温软香玉面前,还能如此坐怀不乱、清醒克制,不像是大丈夫。
      有说他有断袖癖好的,对象嘛,说的最多的是大周宁王陆秀夫。理由甚至有点道理,他的画与他的散文小记总在互相呼应,基本是前后脚出来,且风格近似。不是爱侣,也是知交。且陆秀夫多次对外称赞柳翾“清雅脱俗”、“顾盼生辉”,口吻亲昵。俩人的书信往来留存至今的还有整整两大箱子。
      还有极少一部分人说他是女子。因为他对女性群体一直“额外照顾”。他晚年每行至一地便会在那里教一段时间书,不拘年龄,不拘男女,都敞开大门。他还鼓励被家暴的女子和离,走出去,养活自己。
      总之,关于柳翾的传言杂七杂八,说法极多。第二种说法流传最广,毕竟八卦是人的固有天性。
      至于真的历史是什么样子,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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