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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个人离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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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学习数学的,他是研究文学的。虽然我对用词的差别抗议过无数次,可都无功而返。原因是我“只是”个数学系的大学生,而他是不屑学校教育,独自闯荡江湖的大侠。当然这些鬼话我也不承认。
我们合租的房子。虽然很后悔,但他拿出了三分之二的房租,所以就住下了。即使他有意为难,我也只有忍气吞声的份。
有时很感慨:即使上了大学,我也是个穷书生,而他只在电脑上敲敲打打就会金钱入帐。这种世道,唉。
“你都写些什麽?”
“小说。”他头也不抬。
“哪有那麽多故事让你写?”
“灵感。我一轻松就会有灵感。”
对话到此结束。以我的文学水平只能问到这里。
过了一会儿,敲打键盘的声音停止了,他的手指快速而又神经质地敲打桌面。我知道,他称之为灵感的东西消失了。
“苏行语,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我吓了一跳,他目光凝重,欲言又止。
“我爱上一个女孩子,已经定下终身。可她原来是大财团的独女,出于某种原因很小就流落民间。现在她认祖归宗,可家人反对这门亲事。你说,我该怎麽办?”
他抱住我,痛不欲生。
我配合地轻拍他的后背,细声安慰:“真爱无敌,你应该努力争取。实在不行就带她私奔。”
“谢了。”他推开我,十分平静。
我摇头,“不谢。”
他对我粲然一笑,“我一轻松就会有灵感。”
我笑得比他更灿烂,“能帮你分忧是我的荣幸。”
桌子底下我把关节捏得发白。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我会拎刀去每个杂志社,威胁编辑不准发表关宁的只字片语。
如果不是因为缺钱租不起房子,我也不会整日面对这种人减少寿命。
一提钱,我就底气不足。对面那个文学界的恶魔就是让我大喘气的根源。
一日,我看见一位雍容妇人正和关宁说话。他介绍说:“苏行语,这是我妈妈。妈,他就是那个学数学的高才生。”
咦,怎麽我的身份提高了?
容不得我多想,他妈妈冲过来抓住我的手,“行语,你是名牌的大学生,你在小宁的身边我放心。请多多照顾他。”
照顾他?他比克林顿都会享受生活。
“你凡事多让着他点儿。他还是个孩子,什麽都不懂……”
等等,下一句就是“你不要欺负我的宝贝儿子”了?
莫非善良的母亲受到某人的盅惑,以为儿子正受着非人的虐待?
我盯着“某人”一阵冷笑。他扑闪着大大的眼睛,一脸纯情。
她留下大笔的钱依依不舍地走了。
“关宁,你母亲是不是觉得你是新世纪的小萝卜头儿,而我就是该千刀万剐的军阀?”我阴沉沉地说。
“行语,作为一个学数学的,你实在不应该有那麽丰富的想象力。”他嫣然一笑,低头继续数钱。
我坐下来,把书摔得震天动地。
“怎麽没见你父母来看你?”
“我自食其力!”我没好气地说,开始看书。
眼前却总是关宁和他的母亲在晃,心里像堵着什麽,很难受。不知道这是不是触景生情。
父母离异,各自成家,剩下我,放到哪里都是个第三者。
我搬了出来,其中不乏赌气的成分。
他们寄给我很多很多钱,而我所做的就是原封不动退还给他们。
可他们坚持不懈,我也只好继续打这场无聊的拉锯战。
妄图用钱消灾,他们凭什麽认为事情会像自己所希望的那样发展?
我冷笑。
我是他们痛恨的一场婚姻的结果,理应由我来祭奠这场爱情。
并时时刻刻提醒他们不至于忘记曾经的失败。
每次看到成果我都想狂笑。
可是这次我真真正正笑了出来。
关宁吓了一跳,惊疑地看着我,“你没事吧?”
“放心放心,”我一边擦掉笑出的眼泪,一边冲他摆手,“我不会见财起意,杀人越货。”
他静静看了我一会儿,“你真不应该那麽会联想。”
“怎麽,你嫉妒?”我挑一挑眉毛。
“也不应该那麽敏感。”
“作家只会在面对具体的事物时思维活跃,而数学家在宇宙的虚无中都会产生无穷无尽的想象。从某种程度说,数学家观察事物比作家更细腻。”
“更不应该有这麽好的口才!”关宁气恼地说。
我极尽讽刺地笑了好一阵才罢休。
每天都在舌战中度过,居然相安无事。听起来真诡异。
关宁的父母隔三岔五就来看他,临别都是眼泪汪汪的,像生离死别。
“他们都说些什麽?”我实在好奇。怎麽会有那麽多话可说?
他懒洋洋地应着:“没什麽,只是劝我回家。烦死了。”
回家?多好的字眼。
“那你为什麽不回去?”我想不通。
他奇怪地看着我,“我在锻炼自己,不想回去。”
这麽狠心。他父母可怜的样子让我这个局外人都感动万分。
他不是铁石心肠,就是体会不到。
当初他放弃学校,辍学在家,一定让父母伤透了心。生出这样的儿子也真够失败的。
“我现在是不怕风吹雨打的参天大树。”他兀自膨胀。
“是吗?我倒觉得你是温室里的狗尾巴草。”
他不满,“你真会煞风景。”
我笑了笑,继续数学之旅。
你是我的灵感。
他看我很长时间,突然说。
我惊讶,不知道是否他的宝贝灵感不见了。
“就像你做不出题时喜欢看天空一样,我写不下去就喜欢看你。”他如此解释。
这是什麽奇怪的嗜好!
他靠近我。我可以感觉到轻柔的呼吸。
“面对你,我总会有无尽的想象。”
我身子僵硬。这出戏没看过,不知道怎样对台词。
“所以,你是我的灵感。”他用手指轻触一下,我像被电流击中一样浑身一颤。
他大笑,抽身继续打字。
“你的轻松方式真叫人不敢恭维。”我为刚才的失态懊恼不已。
他不语。
我仰望天空的时间越来越长。
在凝蓝如脂的天空中我可以把思维无限扩大,将图形拆分结合,一切完美而又尽如人意,所有的结果都可想而知。不像生活,事事难料。
在数学中,我感觉自己像个先知,安心走每一步。现实生活,坎坷不平,我走得心惊胆战。
看过198遍天空之后,我把毕业论文交了上去。
而且,署得不是我的名字。
关宁一把抓过去,急急地说:“这明明是你写的,怎麽是别人的名字?”
我大大地打了个哈欠,熬了几个晚上实在累坏了。“怎麽了?我心甘情愿。”
他不停抖着手中的纸张,一脸正义,“你为什麽替别人写论文?”
我的事情,你着什麽急?
“他老爸是研究生导师。我是在为自己打算。”
“你……”我回答得过于平静,以至让他一时语塞。
他脸色通红憋了半天,甩出句“怎麽能这样。”
这种纯真的表情很久都没有见过了。我已习惯了各种各样的面具,猛然看见真实的面孔反而不知所措。
“我本来不想让你知道的。”我踌躇了半天也只说出这句话。“另外……你写了那麽多小说,我以为会很了解的。”
“我写过犯罪题材的小说,但并不代表我希望这种事情发生,特别是我身边的人,我不允许他们成为主角!”他是真的生气了,眼角凌厉地挑着,眉心微微颤抖。
第一次看见关宁发这麽大的火,而且是因为我认为不是什麽大的事情。
“我最不能容忍你做出这种事。”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生活,又一次朝我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下去。
但我希望,就此结束。
我立刻举双手投降,“好好好,以后再也不会了。你就饶了我吧。”
“行语……”
“哎呀,我都承认错误了,你还想怎麽样!”我装出生气的样子。
他好象有很多话要说,但我不会让他说出口。
永远不会。
关宁的父母要求他回去,态度前所未有的坚决。
他态度一样坚决,只是想法正好相反。
谈话陷入僵局。双方不约而同把目光投向我。
虽然被夹在当中,但我心里早已选定一方。
“关宁,你不要再任性了,回去吧。”
他呆呆望着我,根本没料到我会帮他的父母说话。
“我不回去!”他开始扯赖。
我跨了一步,直视他的眼睛,“这麽久,你还没闹够吗?”语气强硬。
他有些怯懦,退了一小步,小声说:“我不想回去……”
这时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连他的父母都不忍心这麽逼儿子。
有人疼的感觉真好。
我口气缓和下来,“伯父伯母,你们先回去吧,我再好好劝劝。关宁不是小孩子,他会明白的。”
“那麽,拜托你了。”有点儿不情愿,大概怕我动用私刑。
答应得很好,我却没有付诸行动,只顾收拾自己的东西。
关宁恨我倒戈,一个人生闷气。过了一会儿,看见我很认真地收拾家什,心里奇怪,想问却因正在赌气不愿理我。我越收拾越起劲,最后连床铺都打包了。他阴沉沉地问:“你干吗?”
“搬家啊。”我头也不抬。
他一下子冲过来,忘了还在生我的气,一连串质问我:“搬家?为什麽要搬?搬到哪儿?是不是这里不好……”
我微笑打断他的话:“你是个作家,而我是搞数学的,本来就不适合住在一起。”
“可是,我们相处得不是很好吗?”
“你不觉得我们没有共同语言吗?我想和同学住在一起,交流起来也方便。”
他直直看着我,像个被抛弃的孩子。我不忍心,安慰说:“你会习惯的……”
“你是我的灵感。”他又说了这句话。
我立在那儿,像时间静止。最后柔声问:“为什麽?”
“你从不让别人了解你的事,我只是感到你心里……”他拥住我,把头放在我的肩膀上,低声啜泣,“……不快乐。”
所有的感情涌向大脑,防线一一崩溃,直冲进内心,我又感受到被过多感情充斥的窒息感。记忆中的幸福迅速滑过脑际,一幕一幕,清晰可触,却转瞬即逝。现实的冰冷,我不敢面对,生不如死。
面对你,我的想象才会伸张。他如是说。
“我们不可能永远在一起,我始终要离开。所以我希望你回家,享受温暖。”我在他耳边低语。
然后推开他,转身离开。
他悲哀的眼神刺痛了我的背影。但我,没有回头。
即使只是做一朵弱不禁风的花,我也希望你不要走出温室。
不要看到残酷的现实。
我已经在新住所过了半年。在这半年中,我收集了关宁所有的作品。我看到了他的成长,却看不到快乐。
但纸张中的忧伤渐渐隐去。这是我所希望的。
你是我的灵感,为什麽你总是不相信。
他在文章中反复温暖这句话。
我相信,一直都是。
我微笑着整理文稿。
他会习惯没有我的生活,就在不远的将来。就像从来没有认识过我。
我知道,一定会这样。
剧烈的咳嗽打断了我的思维。我捂住口,撕裂心肺般咳嗽。
张开手,一片嫣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