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株潭》汤问典

30、原野之爱

　　“我想要那张光碟，你把我带走时我唯一的行李，记得吗，白色光碟，你藏起来了，请你还给我吧”

　　清晨，再次在镜前站立，她却不再扎头发了，转身平静地说着，好像一个再正常不过的请求，他想起那张被她放在手提包里的光碟来，没字没花，塑料纸包着四角，她上飞机前被他问起，解释说是家里的普通空碟片，不小心忘在包里了，但他总觉得那是谎言，她是有意时时刻刻都带在身边，在飞机上他就把它取走了，准备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接着转念一想不是什么大事，一路过海关办手续，回到家朱语跟他争执起来，又开车出事，最后就给忘了。高梵从床边站起来，目光冷漠而确定，那就是个谎言，那个光碟对她是很重要的东西，他轻轻笑了笑，乐于见到她的无望。

　　“不知道，可能扔掉了吧”

　　那真不是撒谎，他早忘了。窗外的晨光已经越过屋顶，在草坪上照出来了，她的眼眸有点亮，闻声在窗框前面晃了晃，几乎要摔倒了。高梵没有去扶，走到衣帽间取衣服，穿了一件以后皱了皱眉头，又脱下来了，轻松地扔掉了那件少了一个扣子的外衣。

　　穿戴整齐，他回到房间，镇定地对她说好好休息，你身体不好，等我回来。门后的木纹沉定温和，朱语终于从一室寂静中走出来，站了一分钟，走到进门第一间房间的第一个角落开始一点点翻找着东西，她的动作很慢，但很细致，每翻出来一个杂物，确定没有，就会再把它放回原位，让每一个房间的每一个摆设在她寻找结束以后仍旧整洁如初。这房子很大，她忍住淡淡的疲倦，将上下的卧室书房地下厅置物间都找了一遍，没有东西。她走下客厅，在沙发前坐了一会儿，按开电视，仍旧是约翰麦卡洛的脱口秀节目，特地回老家芝加哥开的专场，他穿了一身背带衬衣，相貌英俊身材修长，正倚在高脚桌旁讲着自己和犹太妻子是怎样在吵架后浪漫重逢，破镜重圆。节目效果非常好，约翰的事业蒸蒸日上，在纽约文娱界知名度越来越高，詹姆斯和艾伦常常提起，话里话外表示满意，再也不提后悔没让约翰当律师的事了。观众开朗大笑，朱语却完全没有听懂那个包袱，连包袱的第一句话都没听懂，她的目光聚集在电视旁的远处，一扇高梵亲自选的，非常贵气的黑胡桃大书柜上。

　　时间慢慢走过，约翰继续把控着舞台节奏，轻而易举地吸引着全场观众的心绪，包袱叠着串着前呼后应，观众的笑声真诚真实，一次高过一次。朱语把法律书一本本地拿出来，细瘦的手指仔细地拂过书本的缝隙和夹页，再一册一册地原样放回去，直到找到倒数第二层的中间，一本她看不懂的拉丁文厚书的书脊有点异样，纸页打开，那张没有字的光碟就静静地躺在字母之间，观众终于随着约翰最终的callback返场扣题笑话哈哈大笑，掌声长久不绝。完整的两小时专场演出，朱语却从头到尾毫无在意，其实连约翰姓什么都忘记了，只是半跪在地上，半跪在那本厚重的书前，看着那张亮洁的光碟。一场结束，舞台厚重的红色幕布应声而闭，约翰转身离去，光影在他的背后闪动，电视笑得打颤，她扭头看了一眼又看回来，也轻轻地笑了一下。

　　约翰的声音随着遥控按钮被她关掉，电视两侧的柱型音响高高地立着，她不会操作，仔细地检查了电视柜最下面的几个屏幕和按钮，最终确认了单词，按开托盘把碟片放了进去。重拾记忆，朱语当然知道那是一张她自欺欺人不愿打开的光碟，记载着他想送给她的话语，碰巧送在她被米采带走那天，一字之差，就变成了他想留给她的话语。音乐响了，米采的成名作，歌舞剧钻石发带，那时很风靡，当时上演那一阵她心智不太正常，没有买过票去看现场，但后来在电视上听过花絮剪辑，听得出来是最后两首歌，米采和男主角的曲子，机缘巧合地在这间宁静的美国房屋里，在数年之后，回放出来。

　　车窗雪

　　一点点冷风的声音，而后是轨道声，一格一格很规整很静谧的响着，似乎在轻轻地摇晃。车上温暖的壁炉发出淡淡的噼啪声，一个列车员拂了拂身上的毛呢外套，衣料轻声摩擦，半坡高跟鞋点过车厢地板走过来，温和地轻声说先生，不好意思。

　　“先生，前面是俄亥俄，您可以准备下车了，不然害怕您坐过站，到印第安纳，或者伊利诺伊去了。”

　　“好，谢谢，谢谢，我想再坐一会儿”

　　“好的，希望您今夜愉快，先生，我得去下一个车厢了”

　　坡跟皮鞋点着地板走远了，背景声渐弱渐净，火车上好像变得空荡，从头至尾只有一个人，他本来是一个精明狡猾的街头歌手，现在则变成了一位默默无言的乘客，安静的钢琴声响了起来，像雪花一样晶莹，那架琴不一定贵，但一定被录音棚调试得很好，因为音色非常脆，非常动人。前奏结束，他被视线里的什么东西吸引了，开始慢慢地看向窗外，玻璃上的雪花细微，他无意识地问起来。

　　你来了
　　你怎么会来
　　会在这段路途
　　细小地
　　落下来

　　此夜我在窗里
　　你在窗外

　　我在这里看着你
　　等着你
　　从眼眸拾起忘怀

　　你在那里等着我
　　看着我
　　从天空开解阴霾

　　波士顿见过你
　　你从天上下来
　　纽约也见过你
　　你在楼宇徘徊

　　抚摸来往的皮肤
　　将行人的脚步覆盖

　　你就这样随风漂流
　　漂流在别人的领口
　　和襟怀

　　他见过你
　　我也见过你
　　你从他的车窗里
　　越过繁华的街道
　　看着我走开

　　却用眼睛无声地笑了
　　像是信任地对我说
　　说丈夫你看
　　下小雪了
　　我不能追上你
　　但你和我的心
　　还有它明白

　　原野之爱

　　轻轻的脚步声压过地面的落叶，刚才那位乘客这时走在路上，接着他似乎停下来，敲了敲房屋的廊柱，向旁边的居民问路，说你好，太太，小雪住在前面吗，一个美国村妇胖女人哄好哭闹的孩子，马上拍着胸脯红着眼圈大惊失色地走出来说我的上帝啊，我的上帝啊，您是小雪的丈夫，您回来了，是的，她住在前面，从那边橡树下的田垄再往里面走一段。

　　风拂过俄亥俄的玉米田野，发出玉米叶子独有的那种轻飘飘的声音，几乎可以让人想见那些叶片上会有的，那种一竖竖的纹路，泥土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他犹豫地走近，走到一所房子的廊下，走上那所房子的台阶，凑近一个坐在沙发上的女孩。那架剔透的钢琴又脆生生地响起来，再次把男主角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当中，他好像咧开嘴笑了，蹲下去看着她，像给马看牙口一样看了很久，再慢慢地，把心事都说出来，告诉给她。

　　看你睡在
　　这张椅上
　　看你眼睛
　　那么深长
　　你在哪里相遇
　　我在哪里歌唱
　　都没有忘记
　　忘记过你的
　　模样

　　我放下话筒走出去
　　你拦住我说
　　你说你唱得真是真不错
　　能不能教教我

　　我看着你的眼睛说
　　说你很识货
　　你也长了一双好耳朵
　　能够记得我

　　让我亲亲你的脸颊吧
　　让我抱着你
　　让我的手臂穿过你的肩发
　　让你别忘记

　　小雪就这样安睡吧
　　在这片天空的田野里
　　因为等你真正醒过来
　　我才会真的唱给你

　　钢琴很伤感，她却突然笑了，他唱着歌的时候一定是很高兴的，就像转头看着她往城市边缘开的时候，笑得好像想逗逗她。不为什么，因为喜欢，因为一个人一生其实唱不到偏离他自己气质的歌曲，再伤感，他都好像在笑着，不为什么，只为唱的时候，那种适合他的感动和自由。

　　碟片转动，这个不再存留于世的歌手终于借着塑料金属介质给朱语留下了一点点痕迹，告诉她她没有病，他不是一个幻觉，声音慢慢响起，拥抱着她，拥抱着这个女人苍白细瘦的肩头，直到充满整幢房子，那么无雕无饰，像说话喝水一样自然，温和，而准确。

　　结束了，朱语轻轻合上眼睛，再打开，静谧的空气告诉她结束了。接着她突然愣住了，有个小事情她没发现，两首歌，倒数第二首是男主角的独唱，这个没错，但最后一首歌有问题，本来该是两个人的唱段，本来最后还有一小段，米采饰演的小雪醒了，和男主角亲吻合唱，而后结局。可是这张碟片里没有，没有米采的音轨，只有高识珠一个人的片段，那说明不是准备原声带的时候录音师灌的碟片，是他自己后来再次独自录的，感情比和米采那张更加深挚，不知道为什么，可能因为喜欢这两首吧。他的声音听起来和电视花絮上放出来那位男主角不太一样，听起来比那个男主角要老一点，要稳重得多，但非常非常适合唱这种歌，隔着声音让人感觉他在有点感慨地娓娓讲述，好像在对着女孩倾吐心事，但又不希望她醒来听见。

　　机器把光盘送出，家中装饰典雅静谧，声音从深木墙面消失，她站起来去取碟片，走到茶几前却跌落在地上，是跪的太久了，朱语看着木地板想，跪得太久了，脚踝都有点麻木了，跌那一下竟然丝毫没有痛觉，一点点伤痛都没有。她苦笑了一下，眼泪像那天菜刀切到手的血滴一样掉在地上，滴滴点点浅淡的圆形水痕，她反复使力却坐不起来，总是徒然地跌回原位，只能伸手从茶几上拿过纸巾擦着地面上的水痕，却怎么都擦不干净。门外传来车库自动卷帘门的声音，高梵回来了，她终于擦干净水痕站起来，飞速把那张碟片放回高梵的法律书里，再把书放回原处，走过来按回碟片放映机的托盘，最后拿湿巾擦了脸。微笑着站起来说你回来了。

　　他没说什么，扫了一眼她温柔的表情，放心走进洗手间去了，神色仍然平静，嘲笑着她情绪的大开大合，嘲笑着她的不识时务，好像只要做了所有该有的仪式，扮演了所有该有的戏份，如约浪子回头，世界上最无情的女人都必须得乖乖重新爱他。五层柜上同样的位置放着高梵的车钥匙，两年后他早已换了辆新的。一切与两年前那么相似，她却没有哭了，蹲下来打开最后一层柜子找到那枚纽扣，一枚在呼伦贝尔被她装在包里的备用纽扣，拿起车钥匙走了出去，汽车启动，后视镜里高梵焦急地走出家门口，伸手拨打着警察电话，警车飞驰，警察从背心里摸出电话彼此联系，寻找一辆汽车，寻找一个健全学者的精神病妻子。警车驶到密歇根湖边，警察松了口气下车播动呼机说找到了，高先生的车找到了，车门打开，里面却空空荡荡，视线从一侧穿过，却可以直接看到另一侧的碧波水岸，秋季的五大湖蔚蓝洁净，浩瀚得仿佛海洋，倾诉着这个终究属于美国，属于农田广袤的俄亥俄伊利诺伊，属于芝加哥的故事，虽然它在大部分时间和大部分层面都发生在万里之外的另外一个国家，和另外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