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株潭》汤问典

22、到车里去

　　没有声音，朱语慢慢焦急起来，沿着车旁走向高处向远方看着，晚上的草场已经非常寒冷，气温低下，她难以避免地颤抖了起来，纳森联系不到，这里也不能确定是否离巴尔虎的目的地越来越近，如果他们走错了，就只能在车里坐一夜。

　　她让自己不再想更坏的可能性，比如明天仍旧走不出去，明天汽车仍旧工作不了，那又会怎样，她就不得不和这个被自己的精神错乱莫名牵连到自己生活里的男人共度一生的最后时光，天空传来飞鸟悉悉萃萃的声音，一点点翅膀的黑影子，朱语苦笑了一下，其实他本来可以和她没有任何关系，是她非要赖在人家家里不走，是她非要把人家错认成丈夫。

　　时间久了，她终于着急起来，沿着草地往远处快走几步，远方的高山在夜里显得非常冷峻，她的脸都忧心地皱起来，沿着土地宽阔的襟怀各处眺望，寻找他的身影，夜晚骤然黑下来，朱语走在山坡的背光夹角，几乎不能视物，险些被脚边的石头绊倒，河流，她着急地想，他应该在河流附近。抬头望去，在极目的最远处有一个河弯，被山峦挡住，只能看见一个小缝隙，但是那条河很大，从一斑即可见其波涛汹涌，哗哗的水声在夜里非常明显。朱语大惊失色，马上焦急地往那个方向赶，她的鞋子都脏了，脚步也晃荡地差点崴起来，在松软的土质上甚至跌倒两次，长裙子上一定都是沾的土渍，月光下看不清楚，她也毫不在意，马上站起来继续往河边的方向走，心中担忧了各种猜测，看着地上检索有没有枯枝枯叶，心中想着他要是掉下去该怎么办，他想要是掉下去，她怎么救他。水声淅沥，她沿着河谷焦急地跑着，完全没有在意他消失以后她自己的命运去向会如何，那一瞬间她突然惊心地发现，她竟然在为自己没来得及说出来的话后悔。

　　这是一条大河的拐角处，前后的河道更宽更广，只不过刚才在草原上的时候被山峦挡住了，前后的河岸怒意砰扑，没有人影，也没有他手里拿着的工具和水箱，河滩的卵石在河水的碎波中摇晃着，银滩无声，她终于急得哭了起来，手放在嘴边大声地叫着他的名字，来回地走着，尽力垫着脚往远方看，声音没有回应，朱语马上又喊，心里一瞬间竟然全部都是他，全部都是他打开门回家，发现她认出自己不是丈夫时那种微微的笑意，伸出双手把她困在沙发护栏上，听到她说要回去等丈夫就生起气来，却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伸手护在她身后的样子。她的脸上轻微地颤抖着，抿紧嘴唇一步步后退着离开，天高地阔，草原的土地沾上了她失魂落魄的脚步，真正的草原是很残酷的，她知道，远远没有文学作品里渲染的那种田园牧歌式的美好，观众可能会在来旅游的时候惬意地欣赏一阵子景色，但绝对不会愿意长久呆在这个穷困不便的地方，更祈祷最好不要像他们一样在漆黑的夜晚被困在车旁，自然无情，看似美丽的山峦土地树木河流，甚至变幻的天气，都可以轻而易举地置一个人于死地，生死在这里是寻常的事情，每一个老牧民都知道。

　　她不要他走，不要他死，朱语看着自己的鞋面，突然反复地想，不要，不行，宁愿车修不好和他一起被困在这里，宁愿刚才没有忙着打电话而是跟他一起去取水，也不要他离开，其实她全想起来了，想起来她脑子混乱的时候对他说的那些别走不要去哈佛大学你怎么不回家来之类的胡话，更想起来别的亲密的称呼，所以才在去还礼物，和面对他的时候总是无地自容。他看着她那种笑似乎总是在嘲笑她的幼稚，却莫名让她很安心，她突然惊觉从医院醒来开始，他的每一个表情都被她记得清清楚楚，她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他点什么，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他她已经…

　　“啊”

　　朱语又跌倒了，这是一块埋伏在矮草坡的灰色石头，她没看见，两眼一下子充满泪水，因为那深慢的疼一下子蔓延到她全部的脚踝，朱语痛得扶在地面喘息着，心中暗想不好，因为刚才她清楚地听见一个清脆的响声，人的步态一般一生不会改变，所以人的崴脚也有习惯，比如朱语从小到大只崴左脚，这次是第一次崴到右脚，刚开始那一阵的疼痛慢慢减弱了一点，她悬心地试了试脚腕，好在可以活动，没有骨折。双手扶着地面慢慢站起来，她不知道哪里里来的决心，似乎毫不爱惜自己的身体，竟然在刚刚崴到的时候就走出去，步履摇晃，因为人的思维有轻重缓急，如果当一个人知道自己的一生很快就要交代在这里，他反而不会在意身上的小伤了。

　　“朱语柔”

　　她的脚腕都失去知觉了，仍然恍恍惚惚地走着，绕过小山，尽量拣平坦的路走回车旁，汽车的轮廓还遥遥的，旁边却有人影，从后备箱走出来只看了远方的小点一眼就确定无误地朝她走过来，朱语站住了没有动，不敢相信地眨着眼睛，直到他走得近了，才确认了下来。

　　“嗯”

　　他看着她脸上身上的泥土痕迹笑了一下，以为她走得慢是因为不想给他看到身上不小心沾到的灰土，接着，他借着月光看到她脸上的泪痕，一瞬间明白了她刚才是为什么要走出去，为什么哭，他像看着一个幼稚的小孩一样看着她，脸上的笑容却没有消失。

　　“怎么了，没事，我没掉河里”

　　他本来握握她的手臂准备把她带走，朱语终于从惊慌中反应过来了一些什么，伸出手去牢牢地环住他的腰，颤抖地伏在他怀里不敢置信地将他越抱越紧，头发都被风吹乱了，柔柔地贴在他的颈前，轻轻地抽泣着，他淡淡地笑出声来，为她终于为这一点小事就轻而易举地出卖了自己，违反了自己给自己设置那个道德底线，男人的手理好她的头发，想着她前几天在车上故作姿态的礼貌和疏离，难以控制地说了几个调侃她此刻行为的笑话，骗她回答

　　“我还以为你…”

　　“没有，没事，走，跟我回去”

　　跟我回家去，跟我回家吧，他几乎差点又说出来那句话，差点又说出来那个让她脸红的问题，朱语知道自己刚才的行为露馅了，松开他以后也不敢说话，好半天点了头说嗯，迈开脚步，却勉强着一瘸一拐地跟上他。高识珠马上知道她刚才为什么站着不动，仍然笑着蹲下来，握着她的脚腕看了看，直接把朱语抱了回去。

　　“刚才你去取水的时候，我给纳森打了电话，但是没有信号，我们等到明天，车开不了，如果还没有人来，你就自己走吧，没有我，你省点力气还能走出去”

　　她的脸上仍有痛色，双颊细小苍白，不好意思地从他怀里站起来，扶着副驾车门的后视镜，有点歉意地说。月光如银，他却没有客套地说别担心我怎么会我不会丢下你，而是似笑非笑地，认真地点点头答应说好，好主意。

　　“那在我走之前，我得想个办法记得你，舍生取义的草原女友”

　　月光清澈，她慢慢拍掉身上的泥土抬头，嘴唇微微张了张，却在回答之前就被他扑上来困在门前吻住了，耳鬓厮磨，刚刚那一切动作很突然，她惊得轻轻瑟缩了一下，却没有再抗拒，他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提前绕过发丝护在她的脑后，轻巧地挡住，让她在这种时候不至于触到身后的车沿，她轻轻嗯了一声，不能抵御那种经验丰富的挑动，慢慢在他怀中失掉力气，让他在茫茫无人的夜幕草地，看着她喘息着的那种幼稚的神情几乎笑出来。

　　“到车里去”

　　声音不大，很平静，但很蛊惑，又像商量，贴着她的耳朵在说，朱语的神情非常窘迫，嘴唇还是红润的样子，嘴角轻微动了动，伸手握在背后的副驾门把手，接着又不敢理解错他的意思，往旁边走了几步，握着后门的门把手乖乖坐了进去。高识珠绕了一圈回到驾驶位，一手支在身侧的皮革储物盒上非常开心地笑着看回她，认真地回答，好像刚才是个圈套，她上钩了

　　“我说到车里去，意思是，我把车修好了，没告诉你”

　　远处遥遥地传来机动车的声音，强光手电筒打着四处照寻，纳森从驾驶座站起来遥遥地朝这边照，大声喊着高先生，高先生，跟我过来往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