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株潭》汤问典

20、城市边缘

　　家里灯光昏暗温暖，搁架和电视沙发少了她的打扫，没有几个月前她离开的时候那么整洁了，几张唱片被家里的主人翻了出来，随意放在沙发的角落上，应该是拿出来听了一次。茶几上有盛了一半水的玻璃杯，没有放回厨房，朱语站在落地窗前，低下头去，心事重重地看着窗外夜色中的薄草坪，颈后的曲线纤细修长，她抿了抿嘴唇，心里有一种轻轻发毛的感觉，片刻之间，高识珠已经从浴室走出来，自然地拥上来扣住她，吻上着她的脖颈。此刻他有一种特别的心情，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因为几个月前的这种时候，她懵懵懂懂地不知道他是谁，总是又顺从又生涩地回应着，他却怎么都不高兴，现在她终于知道了，僵硬地站在他怀里一动也不敢动，他却远比那时候更有兴趣，几乎想逗逗她。

　　“不行”

　　她最终还是清醒了，拼命地摇着头，后背靠在窗玻璃上，像有什么难言之隐一般，高识珠低头凑近在她耳边，拦住她的退路，今天他要把这个难言之隐彻底知道，彻底解开。

　　“说话，不要躲了，你知道你走不了”

　　灯光温暖，她终于急了起来，满脸全是非常严重的神色，非常非常严重，好像她已经犯了什么弥天大错，或者正站在犯这个弥天大错的边缘。

　　“因为就是不行，因为我没有和他离婚，他在美国又结婚了，但他没有和我离婚，我也不知道我现在算什么…但您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他本来几乎要吻上她，却难以遏制地笑出声来，笑得不停，轻轻地笑声回荡，这是一个对他来说难以理解的事情，一个他不理解为什么会成为问题的问题，他突然惊觉自己已经在这个行业和米采们呆太久了，已经忘记了世界上还有很多人，尤其是很多女人，仍然把婚姻看得非常神圣，在心里编织起一个隐形的贞节牌坊，哪里稍稍毁坏了撞碎了一点，就当成天塌了一般的大事。

　　“就为这个”

　　她愣了一下，点了点头，因为她不能理解他突如其来的那种轻蔑，因为他的神色一点也不严重，一点也不焦急。高识珠一瞬间竟然不知道怎么说下去了，看到她的眼神越过他的手臂注视着什么，也转过头去，原来是茶几上那个半杯水的玻璃杯。

　　“想喝水？”

　　“嗯”

　　高识珠步履轻松地走过去给她倒水喝，厨房里的机器银光闪闪，他把杯子放到那个出水口的银嘴之下，过了一会儿抬起头看到窗玻璃，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笑。走回客厅，朱语竟然靠在沙发上睡着了，钟表轻转，这一路下来原来已经凌晨，她刚才说话的时候还有酒气，本来就是勉力地维持着步履的稳定，难怪坐下就睡着了。他轻轻凑近，圈在她身边，看着她温宁的面容，和散在沙发上文竹一般的指尖，那几张唱片就在她手边的不远处，他自然地伸手越过她的腰间拿过来，美国民谣，不太记得是哪天拿出来听了，封面上是一只黄色蝴蝶。

　　第二天一早朱语在车上醒来时几乎吓了一跳，看到摸到身上的衣服整齐却更加慌乱地睁大了眼睛，窗外高速路飞驰，天还非常早，远际的边线挂着淡淡的青色，金秋的原野在窗外摆设着风景。高识珠未经允许就给她换了衣服，好像嘲笑她的见外，他回头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没有说话，却像用空气无声地说着不要装了，毕竟我是丈夫，不要忘了我们有多熟，不要忘了上半年你喊了多少次。

　　车辆稀少，他最终还是按开广播，让声音给她解围，这会儿刚开出去本市不久，还能收到本地的车载电台，正是音乐节目，主持人介绍各种流派，爵士，蓝调，布鲁斯，两人一问一答，相谈甚欢，又找来著名音乐评论师比较这几个流派的区别和名人名家。高识珠耐心听着，在心里笑了笑，其实他都能唱，所有的流派都能唱，因为他根本不懂流派，不需要流派，想唱就唱，拿起就唱，效果总是非常好，出乎意料地自然动听。其实歌唱也是一个先射箭后画靶缘木求鱼的行业，如果不是一百年前美国先有一拨人喜欢这么唱，非觉得这么唱舒服，又有谁会给这些流派后来起名叫爵士蓝调布鲁斯呢。结果现在只剩学生受苦，好不容易跑到音乐学院，老师指着黑板说这叫爵士，那叫蓝调，那叫布鲁斯，严格分界，规定你非得这么唱不可，你要是非按你喜欢的乱来，不按我教的唱，那不好意思，你不会有好果子吃，因为你唱的歌将不能被人称为爵士蓝调和布鲁斯了。

　　俩人聊完了，主持人恭敬奉上今天的音乐，为路途上各位朋友的清晨增添一些温暖的美好，前奏像淡淡的风一样响起来，聊了半天上世纪美国爵士乐，最后放出来的歌竟然是你把我灌醉。高识珠想起来昨天晚上她的境况，心想这歌不错，对她非常非常地应景。开，往城市边缘开，把车窗都摇下来，他难以抑制地笑出来，在歌手开口的同时开口唱，让声音充满低沉蛊惑的各种意味，一只手离开方向盘，调侃似的向她展开，回头看了一眼，把那个摇字唱得特别慢，好像在逗她。城市边缘到了，电台和歌手的声音一起在无线电中消失，高识珠也在这一句停住，只有他淡淡的笑声还在车里回响，朱语本来抿紧着嘴巴，最后看着他终于好像有一点点忍不住也想笑，嘴角旁边折起一丝丝非常细的纹路，最后还是被她忍住了。

　　“你要去哪儿”
　　“把你拐出去卖掉”

　　他没有收回笑容，看着仪表盘说，其实不是从今天早上，其实从昨天晚上他就开始得意地盘算她今天在车里醒了会是什么样，会惊慌地问他什么问题，而他要怎么回答才能吓住她。早上把她装进车里的时候他自己拉开车门，心想朱试金这个倒霉叔叔的愿望多少也算实现了，一直希望他带她走，虽然在进监狱前没看见。

　　“说点你叔叔的事，你爸朱试玉的弟弟，说点他的事，我就告诉你现在我们去哪儿”

　　“叔叔对我很好的，他给我看手相，他说…唉，没说什么，叔叔带我到处玩，小时候我除了妈妈很少见到人，叔叔教我怎么做好人，怎么跟人交朋友，告诉我要做好人，现在爸爸没有了，想见叔叔一面也难，最后一次打电话，他对我说，他想给我介绍一个男朋友”

　　“哦，是朱试金给你介绍的男朋友”

　　朱语马上摇头，非常诚实的样子

　　“不是，他不是叔叔介绍的男朋友，那天在花园外面学校门口我告诉过您的，他是我自己给我自己介绍的男朋友”

　　高识珠的笑容收回来了，这个默认的他是谁，这是一个不用问的问题，朱语确实不会说话，别人把她灌醉这也是应得的后果，主要是这个人听不懂别人的意思，经常对着不该说的人说不该说的事，让他也经常不高兴。

　　“那谁是叔叔介绍的男朋友”

　　“不知道，我没见过，叔叔只在最后一次电话里和我说过，我觉得他还是不要认识我吧，那是一件好事，认识我的人，最后都被我变得倒霉了”

　　不错，很有自知之明，他几乎马上就想说，这当然是真正的自知之明，因为很明显所有离开她的人都蒸蒸日上，比如米采和美国前夫，所有接近她的人都江河日下，谁见谁伤心，谁见谁倒霉，比如朱家人和王熙如。

　　“我们走这条路去内蒙古”

　　“啊？”

　　她轻轻探了探头，那么远的距离，不明白为什么非要去那里不可，高识珠知道她的疑惑，把行途目的解释了出来，朱语点点头，明白了。

　　“你唱得很好听，很特别，我没有听过那么好的，真的，当然也有可能是我离得近吧”

　　谢谢，他意外地看了一眼后视镜，一时间竟然不知道怎么回答，也没再提起什么，本来想问她能开车吗，过一会儿来替替我，再一想无稽之谈，因为这个人不久前的精神心智还属于上路会出车祸的水平。车里的气氛是奇怪的，因为这两个人一瞬间好像妻子和丈夫，一瞬间像两个客套朋友，一瞬间又好像两个完全的陌生人。从前他可以随意亲吻她，现在却不得不保持一个礼貌的距离。

　　“你姓高，你叫高识珠，你是米采的老板，她没有提起过，我后来也没有见过她，是阿苗告诉我的，你是歌手，你非常非常会唱歌，但很少有人记住，在酒店，你救过我，我认错了人，非得跟您回家，所以那段时间不得不麻烦你照顾了我，你救过我，好多次”

　　对，他像帮她回忆一样一一反复确认，确认她丢失记忆这一小段时间里的事，让她把前因后果串联起来，只有一个小小的地方不一样，他没有说是自己带她回家的，因为她其实也没说错，不用非得把这个补充上去。

　　好，她又慢慢说，我叫朱语柔，你知道我是朱试玉的女儿，可能是我告诉你的吧。但朱试玉的妻子不是我的妈妈，我妈妈是一个普通的舞蹈演员，也在我很小的时候去世了，别的事，你也都知道了。

　　好，他照样回答，不再说这个别的事究竟是什么别的事了。其实那天把她从那个新家带回来的时候，他趁着朱语收拾手提袋，仔细检索了一下家里的柜角墙沿甚至书桌，多少希望看见一张美国前夫的照片，好知道一下他到底长得和自己像不像，最后遗憾地发现没有，没有照片，如果不是因为米采的证词，几乎让他以为这个前夫是她编造出的一个子虚乌有的幻觉。我长得和他像不像，不，他长得和我像不像，景色飞驰，他在心里问了一句，扫了她一眼没说出口

　　“高先生，真是对不起您，我也不知道怎么认错了，他和你其实一点也不像，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可能头被撞坏了，当时，他着急了”

　　朱语真说出来了，高识珠反而不高兴了，不希望再从她嘴里听见那个他，他他他，那个他字好像一个随时随地会跳出来的刺，把好好一句话变得越来越难听。他抬眼看看前面的绿色标识牌，拐进服务区给朱语买饮料喝。

　　朱语在他停车的时候提前下去站在酒店前台，在高识珠开口前准确地吩咐小姐要订两间房间，她一定不是不记事的，因为她在路上向他确认记忆无误时和现在，脸色都有一种莫名难言的窘迫，高识珠点头同意着，向前台小姐追加了一句可千万别弄错，就是两间房间，然后转头拿东西带她上去，看着她几乎无地自容的样子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