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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片枫叶 ...

  •   阴雨连绵,高梵今天本来要开会,却非要把我也带出去,说总在家里不好,要我也出去走走,去昆西伊利诺伊,坐小飞机去。机上人员没坐满,稀稀落落的,一共有四五个人,衣着讲究,都是芝加哥附近几所大学的学者,和高梵一样。

      空姐上完点心,学者聊起会议文章之类的事来,观点精到切磋,高梵也起身坐过去讨论,美国中部人的口音非常清晰,我特别喜欢,单词连缀自然准确,轻松随意,没有英国人那么矫揉造作,其实很适合学英语听,也很适合练习。在邻居和朋友的熏陶下我很快把英语学了回来,知道芝加哥的正确读法不应该念芝加哥,而应该念希加哥,因为那是讲法语的殖民者从加拿大渡湖而来,给这座城市起的名字。又拼又念,这对我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本来就笨,现在过了三十岁了,离开学校也好多年,更加学不进去,高梵没有这种烦恼,过目不忘,他总是不理解为什么我那么笨,什么都学不到他那个境界,从上大学的时候直到现在。

      前年我刚来美国的时候出了一场车祸,当时我二十九岁,颈后侧重度挫裂,身上也全是挤压伤,医生告诉我很危险,我不该开高梵的车出高速去,上匝道往奥黑尔机场去的时候撞在护栏上,车的框架和车柱都扭曲了,如果救护车来晚一点,来晚一分钟,我的手臂和腿脚都保不住,后半辈子只能在轮椅上过活,医生对我说我应该感谢上帝,更应该忏悔自己危险驾驶的罪过,因为他把平安赐给你,还送给你那么好的丈夫,不愿意让你成为迷途的女人。我全部听不懂,只能说中文你好,谢谢。他怪异地看着我,没有回答。

      高梵进来看我,我照样说你好。他也怪异地看了我一眼,又问医生问题,医学中心窗户明亮,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柠檬香气,两边开始拿着片子用我不懂的语言交流,医学术语很长很复杂,医生在我的床正对的白板上拿笔写着念着,写到哪画到哪,画了一个杏仁核,画了一个脑垂体。高梵在旁边点头。从我的地方,只能看到一个白胡子中年人和一个没胡子青年人侃侃而谈,如果高梵还算得上青年的话。

      他的脸和我记忆中差不了太多,很有气质,有那种能唬住人的气质,让人觉得他心里藏了一万本书,张口闭口就能调度一些锦绣文章出来,他的双眼皮飞扬漂亮,很像他爸爸高若飞,一个研究吐火罗语和梵语的学界泰斗,老先生如痴如醉,甚至学到了全世界只有他懂这门没人再说的语言的程度,登临意无人会,因为没人对话,学到了极致反而等于没学,为排解高处不胜寒的孤独,因此给儿子起名叫高梵。

      高梵拿过片子,走过来问了我几个问题,问我认不认识他,我们俩是什么时候相识的,我们俩有什么甜蜜的回忆,我们俩有哪些难忘的纪念,我笑了,说我只是出个车祸而已,可能语言中枢受损,暂时听不懂英语了,但没有其他事,你怎么变成这样,像排查假结婚的美国移民长官。我耐心地笑着,也像顺从的假结婚嫌犯一样鼓起勇气一一回答他,回答全部的问题,说我当然认识,你是我的丈夫高梵,你比我大四岁,你是哈佛的法学博士,西北大学的法律学者,你是教授,你在芝加哥工作,我们俩是新世纪初在南京上大学的时候相识的,因为我刚刚进校的时候选修了一门兴趣课,你父亲高若飞教我学梵语,你也念本校,走进来给他送资料,转身看到我,眼睛亮了一下,我的眼睛也亮了一下,我就在小花园把你拦住,当时你的动作也想在小花园把我拦住,我看得出来。我们俩有好多好多甜蜜的回忆,很多很多,我就不细说了,长官。我大学毕业以后我们结婚,结婚以后你去到美国念博士,我们俩被迫分离好多年,但我很想你,你也很想我,我很爱你,你也很爱我。我们经常打越洋电话,我做梦话都在说你,直到你事业稳定,我才来到伊利诺伊,来见见你。

      高梵看了我一会儿,眉头收紧,轻轻闭了一下双眼,说好,问我疼不疼,我说疼,以后不会乱开车了,他拿着片子给我展示了一下我的内脏受胸骨损伤有多严重,又点着银色影片比划着说出来好多我听不懂的话来,我根本动不了,脖子上都是固定器械,困倦地闭上了眼睛。

      好在那已经是前年的事了,我住了几个月的院以后疼痛消退,也逐渐可以行走了。高梵开车带我回到家里,我按他的介绍花了很久重新认识这些房子中的一栋,意式风格的米色石瓦,很漂亮。邻居凑巧出来遛狗,看到我愣了一下,走过来跟高梵说了几句话,忧心地看了我一眼,大大的金毛犬围着我嗅。高梵后来像一个照顾幼儿园女儿的爸爸一样把家里各处贴满了标签,这是桌子,这是花瓶,那是板凳,教我认识英文。

      邻居名叫詹姆斯麦卡洛,也是律师,太太叫艾伦,两个人头发花白,风格守旧,都是爱尔兰裔,非常虔诚,坚持相信两千年前有人能把石头变成面包。见到我走出来,两个人都微笑祝福我,也说和医生一样的话,上帝给你好丈夫,上帝给你平安。我逐渐听懂了,记忆也慢慢回来了,詹姆斯和艾伦的儿子不听话,小时候每周末被爸妈强制进天主教堂做弥撒,当祭坛男孩当出阴影来了,长大后处处反叛,不愿意按父母的规定读法律做律师继承中上层的生活,竟然跑到纽约做脱口秀演员,熬夜写稿,吸粉嗑药,上次儿子回来很大一顿争吵,这就是我对他们的印象。我看了看草坪的路牌,原来写的是小詹姆斯麦卡洛,老先生是Junior,他爸爸才是那个真的詹姆斯。

      出院以前我的记忆就这么多了,英语学会,我不好意思地问好,老先生很睿智,总是点头答应,很有风度,也许法律读多的人就是这样吧。有时候他看着我,总是欲言又止,告诉我,语,先生很爱你,你们应该很幸福,我说是的。

      高梵有三个硕士学位,学院电影艺术之类的,我不知道,应该是来美国之后读的,平时爱好广泛,喜欢打网球,拉提琴,做木工,穿衣服喜欢旧英国绅士那种old school风格,总之一切体面的美国人喜欢做的事情,或者想要显得自己体面的美国人喜欢做的事情,他都能做。他有很多家具图例书,精装精裱的一架子,里面是各种各样的美式木家具的打法和成品样式图,简洁雅致,我也常常翻看。我刚刚痊愈的时候有点怕生,总觉得和他共处一室有点无地自容,毕竟他在我心里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物,那么聪明,自控,有才华。而且他和别的聪明人不一样,高梵并不自私,至少我没看出来过,上大学之前他曾经采访了南京到福州的农民工子女的求学日记,真挚感人,自费集结成书,声名一时,我们所有的同学都知道他,连同他泰山北斗的学者父亲。高梵走在学校里引人注目,因为他人如其名,个子很高,品味非凡,气质很清洁。我爸爸跟我讲朱语,选丈夫什么都可以随你的心意,品格不行,得让我看看才可以,我看一眼就知道,好人看不出来,坏人我见多了,一下子就能看出来。

      后来见到了,我爸爸也很喜欢他,毕竟高梵是什么样的人物,看一眼就知道,爸爸是我家企业的一把手,我是他外室的女儿,他很爱他那位不能生育的结发妻子,但他其实没有亏待我和我妈妈,后来妈妈去世,爸爸对我更好,除了不能面对面叫那个女人妈妈之外,我可以见其他亲戚,也可以正大光明地称自己为小姐,不管是亲情还是物质,我其实要什么有什么,所以我想要点更费劲才能得到的东西,比如知识,而且得是谁都不懂的那种,不然没法显得我特别,人就是这样,人越笨,越喜欢积累能拿出来显摆的知识。高梵的爸爸高若飞教学认真严谨,我进他课堂的时候他正好从敦煌考察回来,穿着一件很多口袋的卡其色记者马甲,脸晒得黑黑的开始讲梵语,后来知道我和高梵在一起了,送给我们俩一人一个彩瓷天女雕像,掌心大小,我的飞天是抱琵琶的,他的是中阮。

      我爸入狱的时候我正在办毕业手续,毫无征兆地,女播音员严肃的声音传下来,电视机里开始放映我爸爸的事,原来他早年当差时犯过路线错误,幸好得到妻子小姐垂青,后期经商一路为他庇护赏识才有今天。一切天翻地覆,那么突然,电视里一条一条播着爸爸的罪状,和他在法庭上认罪的蛰隐面容,我本来拿着打印机印出的成绩单,一共五份准备出国留学申请用,却还没来得及整理就散在地上了。

      当时我和高梵刚刚结婚,还正在蜜月期,他没有说什么,不久之后就去美国深造了,去最好的大学跟最好的老师。本来我和高梵打算得很好,他读博士,我读硕士,我们到时候再要个孩子。可我妈妈早逝,如今我爸爸的妻子也收回了他所有的财产,我的留学计划就因此被我搁置了。高梵对我还是一样好,安慰我说没什么,我在国内等着,他先去,时间到了再把我接过去。我一等就是七年,直到高梵的一切尘埃落定,他回国将我带到伊利诺伊来,好在我们感情稳定,没有什么变数。

      我用厨房做饭,操作摆设珐琅锅和摩卡壶,心里想着高梵爱吃的东西,不断自责车祸之后自己有点记性不好,什么都想不起来,有时候念头一来还会突然忘掉,就在那一瞬间忘记,怎么也找不回来。如果高梵的父亲高若飞还在世,应该会摸着胡子,笑着对我说朱语,念头脱落,圆满无智,你学佛会很有成就,那时候我比较活泼,喜欢在课堂上反驳老师,高梵的爸爸不信佛教,但是他很懂很尊敬佛学,藏文巴利文都通,比大部分学佛的人功夫深得多,也扎实得多,有时候也给我们学梵语的学生介绍一些大小乘的知识。我不知天高地厚,也不懂佛家富贵,上着课上着课就说,老师,这没什么了不起的,虽然得道第一人的确当属乔达摩悉达多,但在他身后真智慧基本失传。和尚这拨懒汉在人类历史上不事生产,只会转弯抹角地编脑筋急转弯,唯一一个学习目的就是学成一个隐形的圆,这不是很容易吗,找一个没人看见的破庙一脖子吊死,马上就能成就。高老师哈哈大笑,告诉我不能这样说,这叫妄语,有一天你会后悔的。今天高老师要是看见我,会说朱语,实证是非虚妄念头不真等于彻底成佛,谁能想到高僧大德一生不吃不喝苦苦追求而不得的境界,一场车祸就阴差阳错让你达到了。

      我收回心绪,放到食物上,面前有胡萝卜,芹菜,处理好的谷饲牛肉,都摆在案板上。其实高梵没有什么爱吃的东西,因为高老师告诉过我,是这个名字给他起坏了,和那位倒霉的荷兰画家没有一丝关系,本来给他取的是至高梵的意思,即为印度教的至高存在,终极实在和实相,梵语转写作para brahman ,意为超越婆罗门,化生万物清洁无匹,没有想到孩子人如其名,吸风饮露,从小没什么饮食欲望。

      高老师讲,这是好事,人不忧心吃,不忧心喝,就会费尽心思挖穿机窍地琢磨点什么别的事出来,我们一般称为伟大志向,全部生杀予夺的人类历史就是因为我们在屋里坐不住,甚至不能像和尚一样独自坐着哪怕一天。高梵是个有志向的人,而且能够审时度势,不像他一样笨,选择了一个没有任何前途没有任何人巴结学到最后也没有任何人懂的穷专业,除了学界泰斗的虚名以外没人给他一丁点好处,像根给蜜蜂的备用刺,去哪儿哪儿嫌弃,连大学都没有优惠加分,是高梵自己考的。
      高老师的梵语完美无暇,但他从第一节课就遗憾地提前告诉我们,我们很少有人能学出他本人的境界,因为这个世界基本没有人在乎知识本身,人们一般在乎的是名相,我们一班同学摇着头,听不懂名相是什么意思,高老师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叹我们根器下乘,凡愚之资刚强难化,是非黑白分不开。接着高老师讲了一个比喻,名相就是四大名著和四大美女,是天生丽质而后被人称为四大美女,而不是给自己定个目标要成为四大美女所以去整容。这就是爱知识和爱名相的区别,我的印象非常深刻,那时高老师哈哈大笑,在黑板上写了四个粉笔字,缘木求鱼,而后对我们说,世界上从美国到中国,从南极到北极,从哈佛大学到哈尔滨佛学院,大部分学校和老师在这四个字里面迷失殆尽。

      我自问仍旧是凡夫,理解不了高老师的境界,但我很喜欢他,非常喜欢,高老师是一个特别的人,他肾病晚期的时候受了很多罪,我照顾着他,他那时候常常读书,读楞严经,喃喃念诵着点灯灭灯黑屋子白屋子之类的话,我一个比喻也听不懂,但我猜测这本书应该很有智慧,因为一般的书它不敢轻易把这个愣字放在题目上,高老师面容憔悴,放下书看到我笑就问我为什么,我如实相告,他也慢慢笑了,我突然觉得非常不好,我笑不出来了,紧紧拉住他枯败的手,高老师眨了眨眼睛看着我,也握住我的。他在临终的时候,眼神却像小孩子一样纯洁,接着他不知为何流泪了,握着我的手对我说朱语,谢谢你,我替高梵谢谢你。时间不知过了多久,我松开手回过头,他教过的学生无声地挤满医院的走廊,两个他认识的喇嘛教朋友戴着高帽子走过来,嗡嗡地给高老师念经祝福,我走出医院,天上挂着一轮浅淡的彩虹,又在我转身去看的时候顷刻消失,让我几乎疑心那是一个错觉。

      记忆消失,我开始处理芹菜,一点点清新的绿草味道。窗外微风摇曳,草坪上有一片落叶,手掌形状的枫树叶子,从我拿起菜刀开始飘落,到我放下菜刀开始停止,眼前的一切很平静,我不是故意的,我想,我却已经割伤了手指,因为我被那片叶子吸引了注意,不知道为什么,可能为那片枫树叶子淡淡细细的边缘和纹路,像一个人的脉搏和呼吸。

      呀的一声,我赶快走出去到柜厅里找创可贴,一瞬间已经忘记了药箱在哪儿,高梵打的法式木柜一共有五格抽屉,我从第一格找起,一个个打开到最后一格,其实那把德国菜刀把我的食指割得很深,很痛,血都一滴滴落在深红色的地板上。我急了,一直打开到最后一格,里面空空荡荡,只有一枚贝母扣子,浅褐色的珠光,装在密封塑料袋里,让我以为是给高梵的哪件衣服替换的。我又从最后一格找回第一格,原来药箱本来就放在第一格,是我自己心急之下疏忽了,我松了一口气,包好手指擦掉鲜血,回去厨房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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