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棣之花》尹培越

1、第 1 章

　　1、
　　站在星星看起来比旷野还要低的地方，天似乎黑的格外透。
　　他能够感觉到自己皮肤慢慢滋生出皱纹，甚至发迹隐隐渗露的霜色。

　　就是这样，逐渐，逐渐，逐渐地老去……

　　细细数着窗前月下那株郁李，老枝剥落，皴裂的表面，以及稀疏的花叶……他静静地想，今年的花期来得迟了。

　　迟了。

　　迟了……

　　2、
　　这是从太原旧居移植到长安宫殿的郁李，春末开出粉色的花，再缓缓变成近白的颜色。
　　一个不知不觉地褪色的过程。

　　他看着它的老态龙钟，殿内火光温暖。恍惚里，回那年花开，白衣俊秀立于树下，笑说，世民，郁李长得如此繁茂，当一如我李家明日景况。

　　然，到头来，它成了那个人许诺给他唯一的凭借，是心头不可治愈的甘酸。

　　他习惯对着郁李吟诗，好的坏的哭的笑的悲的喜的，仿佛这样，声音便可下涉黄泉，那人便会于回首时听见。
　　大唐盛世里，歌飞笙管琴箫，舞飘金杯步摇……在这窗前月下，统统都离他远去了，只剩一树花影婆娑，几缕悼词袅袅。

　　3、
　　他已经有一些老眼昏花了，有时候低低就着烛光，也不能清晰地辨认出书上的字迹。
　　这样的时候，格外容易回想当年横刀立马平天下的风光。

　　忽然，书卷间飘下一抹暗色，恍惚间犹如干涸的血渍。

　　他扶着椅子蹲下身，拾起，端详。——一瓣不知何时遗落书页的郁李花，已然枯萎成了结痂伤口的色调。

　　指尖触摸到的纸卷，上面有稚嫩的笔迹，是写给那个人的第一封信，没有递出去，悄悄被埋藏起来，如今来看，毫无文采，并且还有错字。

　　可是。
　　可是，为什么那个时候的感情，非要等到如今，才得以明白……

　　4、
　　他放下书册，熏迷醉的龙涎香，镂空碟子里烟雾霭霭，再往碧玉杯里斟上酒……最后，一盏一盏地将所有的灯全部熄灭，抛弃种种的明昧光彩。

　　要隔阻所有的光才能够入睡。
　　——其实，很多年前，这是那个人的坏毛病。然而，在那么多相伴而眠的日子里，就渐渐染上了对方的习惯。

　　黑暗里面，有极淡的花香，若即若离，荡漾出岁月凉薄咫尺天涯。
　　他让自己放轻松，并开始适应困倦的状态，酒的后劲慢慢上来，保持着微醺的甜美。

　　似乎这么做了，就可以在梦里，将那个人重新带回自己面前。

　　5、
　　御医说，他将在不久之后丧失言语的能力，接着是理解的能力，继而是饮食的能力……
　　最后，会丧失心痛的能力吧。

　　其实什么时候又为谁心痛过呢？城墙上射下来的冷箭还是宴会上琥珀色的鸩酒？

　　思维开始有短暂的混沌。
　　他好像不再能够明白那些人所说的生死、抱负、荣誉、理想和，感情。——从前，这里面有很多是他非常爱的东西，可是如今却没有用处了。

　　那么多爱过的东西，然后为了那么一点点大的江山就决定不再爱下去了。
　　红尘干戈，掌心砒霜唇边亲吻……统统已经没有办法一辈子爱下去了。

　　不过，好在，这辈子就要完了。

　　6、
　　弥留的时候，他总感觉庭院里有郁李花扑哧扑哧绽放的声音，惊人的张扬和繁茂，热烈丰盛不可止歇。
　　花事一场，攸关生死。——其实说到底只是自己强加的意思罢了，轮回更替，无尽故事。

　　可惜，他已经独自一个人看了二十六年花开花落。
　　已经有点厌倦了呢。

　　韶华易伤，锦衣夜凉。

　　纵使江山如画，看久了，也不过烧成心头刺骨的李花。

　　7、
　　如此。一年。
　　案头香烟缭绕，余烬淋漓。他看星火熄灭，或许惘川烟波，尚可同渡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