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镇》尹培越

1、第 1 章

　　①江南镇。
　　对于年前刚来到这里的陆小凤来说，江南镇是一个烟波如丝水云如泽的地方。
　　那时，他不算很年轻但也不老，走在镇子青石铺的街道上，扑面而来的是温柔如情人指尖的细雨，带着早春鲜脆清亮的色泽，桃花和柳条，绛色酒旗风，青砖灰瓦马头墙，流水小桥美人靠……这无疑都让身为浪子的陆小凤想到久违的故乡。
　　从前年少时，浪子往往都是可以不要心爱的人只希望四海为家潇潇洒洒，每每和友人酩酊大醉招摇过市，嚷着热血兄弟什么的，袍子往腰间一系摸了家伙就想要到那个叫做江湖的地方横冲直撞，偏偏又刻意做出冷漠的样子撇过头去不看身后那些女孩子眼里的泪水；
　　后来长大了，浪子想要谁陪伴在身边，环顾左右，原来身边早已空无一人，偶尔去探望那些进去了的兄弟，过后也只能更加寂寞，反过头想去找那些栀子花一样清美的姑娘，可当年那些谁谁谁却都平静地问了他几句话，正是这几句话让浪子心如死灰。——
　　她们问的第一句是：可有房马？陆小凤讷讷地答：皆无。
　　她们问的第二句是：可有积蓄付房马首期亦或是一次付清？陆小凤面色如土地摇摇头。
　　她们问的第三句是：那请问你还站在这里干嘛难道你是代人前来提亲的？陆小凤几乎手足冰冷掩面逃窜……
　　他这一逃，就来到了江南镇。
　　清晨的小镇开始苏醒，温软而平凡，空气里除了凉薄的春意渐渐有了柴米油盐的味道，仔细闻还有哪家姑娘细细抹的桂花头油甜腻芬芳。
　　“哐当”一声，陆小凤将空了的面碗重重搁在桌面上，狠狠地一抹嘴巴：“是了，就是这里了。”说完，他非常潇洒地摸出两枚铜板，扬手以一个完美的弧度扔在了面店老板的怀里。
　　是了，就是这里了，他要停留下来，找份工作，赚钱糊口，迅速地完成原始资本的积累，接着拥有自己的房马，也许一次付清也许需要分期付款。
　　然后。
　　然后，应该就可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了吧……陆小凤扬起四道眉毛，不无期盼地想。

　　②就业。
　　当你选择放弃一个浪子的身份，同时也意味着要将不羁、随性、不切实际的浪漫、毫无逻辑的冲动以及无可奈何的幼稚等等从自己身上剥离。
　　以上，陆小凤都是心知肚明的。
　　而他还知道，自己现在急需的，是一份工作。
　　为此，陆小凤很慎重地从自己为数不多的财产中拿出了一枚铜钱购买了一份《江南镇就业无忧》，而真正的担忧却是从看完这份招聘报刊开始的。
　　受到罗刹国和西夷岛国货币无法正常兑换所引发的危机影响，江南镇虽然损失不大，但是用工趋向饱和，基本上不再接纳求职人员，而仅存的几家招聘单位又要求甚高。
　　“大通食府招聘店小二一名，包吃包住月俸八两，要求长相周正身家清白手脚伶俐，必须有三年相关工作经验……”陆小凤叹息着把最后这一条给看完，直接将报纸塞进垃圾篓。
　　忽然，陆小凤想到以前问过某位兄弟，为什么太学生也要落草，对方摇着头叹口气述出了求职的艰辛，说到最后泫然欲泣。
　　谋食不易……
　　两天后，当陆小凤拢着袖子缩在墙角寂寞地吐泡泡的时候，一个人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人说他叫司空摘星。
　　“你也在找工作啊。”司空摘星在他身边蹲了下来。
　　“是啊。”陆小凤疲惫地回答，“真他妈的难！”
　　“呸，你在这里蹲蹲墙角就叫难了么？”司空摘星狠狠地啐了一口，“小爷天天起得比鸡早去挤那人才市场的大门都没说话。”
　　“那你挤进去了么？”
　　“说起这个就来火，其他那些求职的人居然是不睡觉的！”
　　……陆小凤静默了半晌，觉得自己果然是懒惰而不思上进的。
　　又三天。
　　有人用脚尖踢了踢蹲在墙角打瞌睡的陆小凤和司空摘星，看他们睁开了眼睛，便傲慢地说：“喂，苦力，有活干！”
　　两人蹭地站了起来。
　　来人指着脚边一摞粉红色的便笺说：“去沿街的外墙把这些给我糊起来，每张二厘。”

　　③城管世家。
　　那日起，陆小凤干起了临时兼职的活，一手拎浆糊一手搂着便笺，嘴里咬一柄刷子，生龙活虎干劲十足。
　　唰唰唰唰唰唰唰唰……
　　一早上功夫便已经把镇北的几条街给糊满了。
　　“专业订购□□手工精细承揽各类家具物什联系地址 江南镇下房街二百五十号朱停师傅……”男人刷地从墙上撕下一张小粉红，冷冷地念着上面的内容。
　　几乎整条街道都忽然间寒冷下来了，所有人呆呆地望住那位指尖拈着小粉红的男人，姿势优美犹如握住了春天的指尖，可面目森冷酷似北极寒钻。
　　在他的身后，一字排开六个男人，连同他一起，七个人都是俊美不凡。
　　只见男人猛地拔出腰间佩剑，直指苍天，喝到：“小广告，去死吧！”话音未落七人中六个人已经冲上去开始铲除墙上刺眼的小粉红。
　　剩下最年轻的那一名男子，微微地笑着，一把折扇摇啊摇啊。
　　刚摇第一下，面摊老板熄了火，迅速地推着小车走了；
　　扇子摇了第二下，捏面人的赶紧把放在铺位外面的小柜子收拾干净；
　　摇到第三下，陆小凤叼着沾满浆糊的刷子回过头，愣愣地看着站在自己身后的年轻男人。
　　年轻男人露出了一个好看的笑容，然后开口问：“请问街道上的小广告可是阁下张贴？”
　　陆小凤就那么点了点头，回答：“是啊。”
　　众人抽气。
　　年轻男人说：“那么……为了防止世界被破坏，为了维护世界的和平，贯彻爱与真实的邪恶，迷人又可爱的反派角色——花家城管大队决定对阁下实施五十两银子的处罚，同时打扫街道一旬日，阁下可有意见？”
　　陆小凤眨了眨眼睛，马上就明白站在眼前的是什么人了。
　　他们……终于出现了……
　　仿佛一颗始终悬着的心因为敌人的现身而落了下来，陆小凤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然后调转过头拔足狂奔。
　　年轻男人花满楼依旧维持这脸上的笑容，跟着追了出去，虽然眼睛看不见但这似乎压根没有对他的行动力造成任何影响。
　　这一幕在多年以后仍然为江南镇的居民津津乐道，究其原因不仅仅是因为花家城管至此遇见了他们执业以来最难缠的非法商贩，更因为这里的人们忽然发现非法商贩，呃，其实，是非常美好的职业来的吧。
　　能够被花家俊美如天神的那些人锲而不舍地追逐着，是多么满足人类那点可怜的虚荣心的事情呐！

　　④温柔执法
　　花满楼从小在城管世家里耳濡目染所明白的第一个词叫做“执法”，第二个词叫做“矛盾”。
　　原先花家叔伯们出门，都是大家长（花满楼的父亲）大喊一声：“兄弟们，抄家活干起来吧！”然后便浩浩荡荡开赴街道。
　　花满楼是个盲眼的孩子，有时坐在自己家院子里却依然可以听见外面街道上家里人凶狠的吆喝声，还有小贩的咒骂声，接下来渐渐演变成鸡飞狗跳盆碎碗砸掀摊子抽刀子等等混乱不堪的声音。
　　（据确实记录，那时很多人抱怨过江南镇生存环境实在太嘈杂了，人居幸福指数总也拼不过隔壁万梅镇……）
　　这个时候，花家大公子就叹息着说：“城管和小贩的矛盾在执法过程中暴露无遗，但是我们仍然要坚守下去啊！”花家的二公子“哎哟”一声，吼道：“外面谁用盘子扔我！”三公子皱皱眉，冷哼：“不要歧视城管家属，愚昧！”“神总是孤独并寂寞地存在着，”四公子语气怜悯，“世人总是不能理解神的思想……”五公子扔开书本刷地抄起板凳准备出门投身战斗。
　　花满楼疑惑地仰起脸问兄长们：“难道执法矛盾是不可化解么？”
　　黑暗里有谁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脑袋，笑着说：“七弟，于是这个化解矛盾的任务就交给你来完成吧，一定要加油哟~”这宛若天音的是花家第六位公子。
　　自彼时起，小小的花家七公子就有了一个梦想，那就是——让江南镇每一条街道“耳根清静”。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花满楼下定决心，要走一条“温柔执法”的道路。
　　于是。
　　于是，司空摘星望着眼前突然放大的笑脸，愣了愣。然后听见满把属于男子的温柔嗓音不疾不徐不轻不重地对自己说：“这位先生，您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可以让您在江南镇无所遁形，作为本镇城管，如果您愿意的话……”
　　司空摘星脸一红，把手里面扫把一摞，鼓着眼睛说：“靠，要不是刷小粉红被你们逮到了，小爷能在这里扫了七天的马路？你他妈扫七天马路能没气味？！你他妈丢了工作还有地方沐浴更衣？！”
　　花满楼笑容不变，摇了摇头：“气味不洁，会影响整条街道尤其是副食品行业的正常生产营业，你要不要考虑清洁一下？”
　　司空摘星觉得火气被那个温柔的笑脸给打消了，就嘟嘟囔囔地问：“没钱到哪里去洗澡？”
　　“唔，我有这里的免费招待券。”花满楼好心地指路，“右营路口粉色装修的洗浴中心，去吧。”
　　…………
　　那一日夜晚，洗浴中心老板霍休痛心疾首地摘牌关门，一边写着“店铺转让”的字条一边抹眼泪：“不就是给江南镇居民提供了洗浴之余的一点有色服务么？原打算用招待券打点花家的，谁知道他们居然一天之内送了三百个流浪汉来免费洗浴……姑娘都熏跑了……太狠了。”划下最后一笔，霍休擦了擦眼角辛酸的泪水。

　　⑤销售艺术
　　江南镇的暮色无疑是美好而温柔的，男人们围桌焙酒谈笑风生，女人和孩子在灶台边露出满足的笑，晚归的人被屋子里一盏盏浅黄色的灯光催促得益发归心似箭，满世浮绘。
　　而陆小凤靠在一个大树下，看着夕阳下的昏鸦落日发呆。
　　尽管上次的工作最后搞砸了，但陆小凤显然比司空摘星幸运得多，因为他很机灵地逃了并且没有被花满楼拦住，所以那个胖乎乎的朱停老板还是给了他一些酬劳。
　　现在，他的口袋里有五十枚铜板了。
　　本来朱停准备付给他的钱会超过这个数，但是陆小凤摇摇头拒绝了，作为一名有着丰富社会经验的曾经的浪子，他知道任何时候只看眼前寸土便会失地千里。看见朱停笑逐颜开的样子，他也跟着笑了笑。
　　朱停笑是因为省下了几十枚铜板，陆小凤笑是因为有了一条出路。
　　最后的结果是，他趁热打铁，包揽了未来半年里朱停这家小手工作坊的销售业务，并且慎重地列举了许多案例来告诉朱停“酒香不怕巷子深”这句话就是一个带着酸葡萄心里的人所说的巨大的谎言。
　　现下，陆小凤正打算在这个静谧温馨的傍晚卖出他手中的第一件商品——“安全卫生方便低价懒人最爱名媛必选朱停牌水果榨汁杯”。之前，他咬咬牙在快要收市的摊子上买了十八枚樱桃，然后又灌好了满满一壶山泉，接着便来到了这棵树下开始“工作”。
　　效果就是，对面绸缎铺百无聊赖的小伙计已经注意他很久了——这个衣着普通留着两撇小胡子的男人在过去的一个时辰内总共扔了十八枚小樱桃到他手中那个形状怪异的杯子里，然后却整整倒了八大杯红澄澄的果汁出来。
　　于是这位耿直而好奇的小伙计被深深吸引了，他朝陆小凤招招手，笑嘻嘻地问：“大哥，你手上的是什么玩意？”
　　“啊，你说它？”陆小凤貌似毫不在意地瞟了一眼，接着说，“朋友送的小玩意，没什么用。我这是穷疯了没钱吃晚饭才拿它做点果汁喝，省材料又补充基本营养，味道还过得去。”说着，一边拿过小伙计柜台上的杯子，倒了半杯递过去。
　　“我能尝尝么？”小伙计问。
　　“本来就是给你的。”陆小凤显得足够大方。
　　小伙计二话不说仰头喝下去。——酸甜、沁凉、醇厚，忍不住砸吧一下嘴，讨好地问：“大哥，这东西哪里买得到啊，我想给我姑娘买个去玩玩。”
　　“独品，很难买到了。如果你是在想要的话……”陆小凤摇摇头，瞅了瞅小伙计不甘探询的眼神，忽然意味深长地笑起来。
　　…………
　　那桩买卖最后以一两银子成交，分成时陆小凤独得两百文，他笑眯眯地从壶里倒出兑了红染料的水，扬着眉毛自言自语：“十八枚樱桃才出来一小杯，真划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