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夜之梦》有骨头的石榴

17、仲夏夜之梦

　　李华洋像落难的太子，被酒气冲天的大臣们护送到车里。他们七嘴八舌，或是安慰、或是指路、或是责骂，乱成一锅粥。
　　陪在妙妙身边的，只有被吵闹声惊扰、前来打听情况的太姥姥。太姥姥瘦小的身体依偎在妙妙身旁，两人就像一对小姐妹。
　　门外不远处的草丛里，飞出一对轻盈的萤火虫。它们跳起八字形的舞蹈。然而，这对萤火虫屁股发出的光并不是淡黄色，而是粉红色，像被稀释的血。其中一只，落到了妙妙脸上。
　　妙妙揉揉眼睛醒来。萤火虫飞起，发出清晰的红光，好像加了神奇的滤镜。妙妙站起身，追过去伸手抓。一双萤火虫翩然飞走，彼此不离不弃。妙妙紧紧跟随。
　　太姥问：“妙妙，你干嘛去？”年近九十的她在月光下神采奕奕，布满皱纹的皮肤变得光滑，似乎失去多年的牙齿也回来了。
　　妙妙笑道：“太姥姥，发光的，你看。”
　　“别碰，脏。这东西是从牛粪里钻出来的，没啥东西比它更脏了。”太姥说的虽是警告，口气中有一些溺爱。
　　妙妙充耳不闻，就像着了魔。忠心不二的小土狗协助她，跳上前去捕捉萤火虫。眼见妙妙越走越远，太姥无法，只好手拄拐杖，跟了上去。
　　每当妙妙靠近萤火虫的时候，萤火虫好像商量好了，翩然起飞，落到不远处，让人感觉一伸手就能够到。然而，每次都差一点捉住。
　　萤火虫在前面带路，妙妙和小土狗居中，三条腿走路的太姥殿后。一行人来到夜色中的旷野。她们上坡下坡，穿过朦胧的小树林，来到水库边。
　　今夜，这里阒无人声，格外安静。只有水库里的月亮陪她们。
　　小土狗最先来到坝顶。它的野性被唤醒，兴奋中一路小跑，不知道钻到什么地方去了。妙妙和太姥一前一后，刚踏上坝顶十几步，身后掠过一条碗口粗的长蛇。

　　汽车发动，车窗外很快从乡村变成旷野。夜色浓稠，往后奔袭如时间永不停步。刘敏娜手握方向盘，沿求学的老路前行。
　　一直等到车屁股上的红光消失在视野中，刘敏娜的母亲才依依不舍往回走。她余怒未消。她回到大门口时，发现睡在这里的妙妙不见了。她进到院子里，像呼唤一只小猫一样柔声道：“妙妙。”
　　没有回音。
　　她进到屋里，又喊一声：“妙妙。”
　　无人应答。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刘敏娜的母亲自言自语：“小姑娘又跑到哪里去了。”这可不是玩捉迷藏的时候。她想起妙妙的好朋友——太姥。她三两步前去，发现太姥院门没锁。
　　刘敏娜的母亲推门而入，在院里喊：“娘，妙妙。”她快步上前，推开房门。里面一片漆黑。
　　敞开的院门，大鹅“嘎”大叫一声张开翅膀跑了出去。

　　水库的坝顶，路灯亮起来了。可能是被路灯晃得迷失了方向，萤火虫的动作变得迟钝。妙妙一把抓住了它们，终于停下脚步。太姥跟上，牵起她的手。
　　妙妙微微张开手掌，看着手心里闪闪发光的小虫子。它们的屁股时亮时暗，就像耗光电池的灯泡。妙妙有点失望。
　　太姥看到萤火虫诡异的光，眉头紧皱。她猛一回头。灯光下，一条绿色的大蛇沿坝顶朝祖孙二人前来。它修长的身体灵活摆动，在月光下如一条流动的小溪，一双三角形的眼睛射出寒芒。
　　它越来越近。祖孙两人石化了一般。
　　这个孽障，好像是冲着妙妙来的。太姥挡在妙妙身前，扬起拐杖：“喔吆，去，草你丈母娘个头。”
　　被叱骂的大蛇愣住了，不知如何是好。
　　坝顶两侧是坝体，远离水库的那一侧坡势较缓，长满野草杂花。太姥冷静吩咐道：“妙妙，你沿坝身往下走，钻过草丛绕到它后面往家跑。”太姥打算拖住大蛇。
　　妙妙手中的两只萤火虫变成粉红色的浆果，发出腥臭之味。她急忙扔掉。此时的妙妙，既害怕，又勇敢。太姥话音刚落，妙妙正要动身，大蛇的身子波浪形波动了一下。
　　好像一阵风吹过草丛，压弯了几棵高大的杂草、晃动稚嫩的小树。大蛇长长的绿色身躯，延伸到极远，远到妙妙都绕不过去。
　　妙妙停住脚步，带着哭腔：“太姥。”
　　蛇转头看着自己长长的身子，骄傲抖动。它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趁它秀肌肉自恋的间隙，太姥闪电一般上前用拐杖瞄准蛇头不偏不倚奋力敲下去，旋即又退回。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
　　蛇吃了个大逼斗，眼冒金星。它没料到这个老太太竟敢主动进攻。它大怒，嘶嘶乱叫，做好战斗的准备。
　　此路不通，只好走别的路。
　　太姥对妙妙说：“妙妙你沿大路朝山上跑。看到那个小屋没？那是你太姥爷当年看果园住的，先到屋里再说。”
　　妙妙记起爸爸的话：“太姥姥，遇到蛇的话，跑的时候要拐来拐去沿S形跑。”
　　“怎么跑？”太姥高举拐杖，仍在和蛇对峙。
　　妙妙瞬间被恐惧攫住：“我要妈妈。”她差点流下眼泪。
　　太姥手握拐杖，紧盯住蛇，稳定住自己的情绪，平静说道：“你先别急。到上面小房子里，妈妈在那等你。妙妙乖，听话。”
　　受到鼓舞的妙妙看到远在山上的小屋，燃起希望。她憋住眼泪边狂奔起来。她仍不忘走S形。蛇意欲追去，太姥拿着手里的拐杖舞动乾坤，严防死守，挡住去路。
　　蛇迅速直起身子，变得比太姥还高。它居高临下，张开血盆大口，嘶嘶吼叫。它的唾液淌了出来，滴落在太姥脚下。
　　太姥挥动拐杖，构建出一片具有威慑力的区域，形成缓冲。
　　突然，她手一滑，拐杖飞到半空去了。它穿过坝身，落到了水库里。水面泛起一阵涟漪，打散了水中月亮的倒影。
　　先卸武器，蛇大喜。它略微后退，身子紧绷如弹簧，蓄势意欲向前猛扑。太姥步步后退，差点跌倒。
　　当此之时，蛇停在半空，脸上显示出痛苦的神色。它回头查看自己长长的、引以为傲的身子，竭力扭动。顺着草丛中蜿蜒的躯体望去，小土狗紧紧咬住它，撕咬着往后拖，喉咙里发出警告的低吼。
　　蛇无法挣脱，只好转回身子朝小土狗扑去，小土狗轻轻一跳，灵活闪开。
　　太姥记挂妙妙，拐杖都没来得及捡。她学妙妙的样子，走S形路线，晃晃悠悠朝山上跑去。

　　刘敏娜的母亲急吼吼来到四大伯的院门外，热锅上的蚂蚁般寻求帮助。四大伯不喜欢热闹，没去蒋大娘家赴宴。他叼根烟，披一件衣服，从黑暗中走出来。
　　“咋了这是？”他问道。
　　刘敏娜的母亲问：“妙妙和敏她奶奶在你家吗？”
　　“没有啊。”
　　刘敏娜的母亲几乎要哭了：“到底去哪里了，看这给闹得。老的老，小的小，不老不小让狗咬。”
　　四大伯忙问：“谁让狗咬了？”
　　“妙妙他爹，老蒋家的狗认生，给他咬了。”刘敏娜的母亲沉默片刻，突然像爆发的火山，对夜空高喊：“妙妙！！！”简直震耳欲聋，能惊走鸽子。
　　四大伯浑身一激灵：“敏她妈你先别吼，这样吧，我们分头找，你去村里问问，我看看东边山上有没有。”

　　水库边，小土狗和大蛇的博弈仍在继续。从食肉的祖先那里继承来的速度、攻击力、灵活、机敏和尖牙利齿派上了用场，一颗忠心支持着它。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
　　大蛇虽大，但行动不够灵活，难以占到便宜，反而受了不少皮外伤。大蛇咬牙切齿，无计可施。
　　后来，摆烂的大蛇干脆凝固不动，任由土狗撕咬，逐渐放弃反抗。小土狗收起戒心，大肆进攻。
　　大蛇的身子猛然蜷曲，小土狗急忙退走。然而，大蛇并不是冲它来的。它扫断一棵小孩胳膊粗的树。随后，它将小树整个儿抛向小土狗。小土狗躲闪不及，被困在小树的枝枝叉叉里。
　　大蛇摆脱纠缠，趁此机会盘成一圈，望山上小瓦房方向而去。
　　它的目标，是妙妙。
　　小土狗好不容易穿越枝枝叉叉，奋力爬上土坡，一路跟去。一蛇一狗，消失在小树林。
　　坝顶出现了四大伯高大壮实的身影。他环顾四周，看到月光下的湖面上亮晃晃的，不太平静，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漂着。他走到水库边上，到近处细看。
　　四大伯发现了妙妙太姥的桃木拐杖。那还是四大伯的儿子领到第一份工资后，买回来的。这个六十多岁的大汉一阵心痛。
　　他小心翼翼伸手去捞，胳膊却没那么长。他撩动水面，想让拐杖浮过来。水面剧烈晃动，幅度之大，超乎想象，出人意料。猛然之间，从水下蹿出一条脸盆口粗细的水蛇。
　　它二话不说，猛然盘住四大伯。他拼命挣扎，却被拖到水里。
　　水面上泛起几个大水泡，归于平静。
　　妙妙的太姥姥跑进小瓦屋，大蛇差一点把头挤进去。太姥用门栓狠狠敲了它几下，总算逼退它，插上门栓。太姥将妙妙搂在怀中，安慰着她。太姥爷留下的这间破旧的、漏风又漏雨的瓦屋，给她们提供了安身之所。
　　大蛇苦等多年，并不打算放弃。它退后、弓起身子，猛烈砸门，一下又一下。门呻吟着，艰难支撑。
　　年久失修，雨雪风霜都未曾放过这扇门。它要支撑不住了。妙妙从门缝中往外张望，看到它锋利的牙齿反射月亮寒芒。
　　妙妙瑟瑟发抖。
　　大蛇再度弓起身子，朝门砸过来的时候，门冷不丁一下从里面打开。大蛇扑了个空。惯性作用，它控制不住身子，穿门而过，一直砸到对面的土坯墙上。
　　小土狗顺势从后猛扑上去，一阵充满激情的撕咬。大蛇龇牙咧嘴。躲在门后的妙妙和奶奶趁机溜到茅草屋外。
　　大蛇和小土狗被困在了里面。妙妙忧心地攥紧太姥的手，不肯离去。
　　几分钟后，小土狗灵巧地从仅剩一个轮廓的窗子跳出，紧跟着出来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蛇头。疼痛之下，大蛇被愤怒冲昏了头脑，誓要咬住小土狗。
　　木门终于承受不住，哗啦一声轰然倒塌，尘土飞扬。
　　小土狗绕到门口，又跑进茅屋。大蛇引以为傲的长长的身躯堆积在小木屋周围，不停涌动。这为小土狗提供了难得的便利。它时而撕咬、时而抓挠、时而躲避长蛇无处不在的躯体。
　　蛇头吃痛，恼羞成怒，紧随土狗而去。它的眼里，除了小土狗再也没有别的东西。它要复仇。
　　冲进茅屋的小土狗从另一个窗户跳出。如此三番五次，追逐逃窜。大蛇像一根毛线，缠绕在茅屋上。它被自己的身躯阻挡，行动迟缓。
　　小土狗和大蛇不懈缠斗，看上去不会吃亏。妙妙攥紧小拳头，为它加油。然而，太姥姥不敢逗留。她牵着妙妙的手，朝家的方向走去。
　　她们刚走到坝顶，所有的路灯全灭了。
　　坝顶另一端，水面上蹿出一条脸盆口粗细的水蛇。它横腰斩断去路，步步紧逼。
　　太姥姥和妙妙见状，大惊失色。她们转身东拐西拐跑起S形路线，再次往山上而去。
　　小茅屋已经不再是容身之处。她们只能继续朝山上跑。
　　水蛇迅疾，不紧不慢追赶，速度比祖孙二人快多了。祖孙二人一直跑到再也没有路的巨石之下，再往前便是成排沉默的、生人勿进墓碑了。
　　太姥转过身，占据高位，不断捡起身边的碎石子砸向靠近的水蛇。它不躲不避，径直往前。妙妙学太姥的样子，捡起石子和树枝扔向它。
　　一轮满月，挂在半空。
　　水蛇对这些伤害不以为意。它甩起神出鬼没的尾巴，绊倒了太姥。太姥一屁股坐到地上。水蛇嘶嘶叫着向妙妙移动而来。它靠近妙妙，张开血盆大口，仔细端详她。它分叉的舌头几乎要触碰到妙妙。她眼中的泪水，逐渐模糊了眼前的世界。
　　急中生智的妙妙，想起脖子上的木剑。她急忙朝水蛇挥动。
　　木剑在月光下迅疾变长，成为一把银光闪闪的宝剑，削铁如泥。妙妙顺势将剑插入到水蛇的血盆大口。这个孽障，猝不及防。
　　太姥爬起身，从妙妙身后赶来，攥住妙妙的手。祖孙两人一起用力将水蛇的脑袋从两眼之间切下去，劈成两半。水蛇血流如注。
　　木剑变小，缩了回去，滴血未沾。
　　水蛇脸盆一般粗细的身躯无力地甩来甩去，卷倒好几棵无辜的小树后，停止了抖动。
　　妙妙站在原地，还没来得及弄明白刚刚发生的事情。
　　太姥搂着她，轻轻拍打她：“呼噜呼噜毛，吓不着…”妙妙全身放松，瘫倒在太姥怀里，情不自禁哭了起来。
　　两人总算松了一口气。
　　太姥扶起妙妙，拄着根树枝。小树的阴影斑驳地落在回家的路上，就像山野的低语。妙妙昨天第一次来水库，今天该是最后一次月下登山。这个梦，应该快醒了。
　　妙妙感到被什么东西抽打了一下，脖子一紧。她尚未看清是什么东西，木剑早已飞上天空。它沿山沟一直滚落到水库中。
　　妙妙失声喊道：“我的剑。”
　　话音未落，从身后深山的岩缝中钻出一条身体忽大忽小、脖颈发光的巨蛇。它膨胀的脖颈好像一双翅膀。
　　此时，茅草屋里的大蛇缠绕小屋好几圈，打成死结动弹不得。小土狗汪汪叫着跑到祖孙俩跟前，飞身救主。
　　它站到了巨蛇和妙妙之间。
　　巨蛇警惕的围住祖孙两个，迟迟不敢进攻。两个同伴的败亡给它上了一课。
　　小土狗疯狂的吠声传遍山野。
　　巨蛇逼近，小土狗上前欲咬巨蛇富有弹性的躯体。巨蛇以与其庞大身躯不相称的灵活躲开了。简直不像是冷血动作能做到的。
　　下一刻，它飘忽不定的巨大尾巴神出鬼没甩向小土狗。小狗被扔到空中，摔在旁边的墓碑上，嘴里发出呜呜声。
　　巨蛇这才盘绕成一个圈，将妙妙和奶奶围在其中。两人紧紧依偎，太姥将妙妙抱在怀里，小姑娘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根本止不住。巨蛇的舌头伸出，发出嘶嘶的声音，舔到了妙妙胖嘟嘟的脸上，舔到了她的泪水。
　　巨蛇张开了血盆大口。

　　突然坟地中飘出淡蓝色的幽幽磷火。磷火如孔雀开屏扩散开，径直烧向巨蛇。巨蛇眼观六路，急忙后退。还是晚了一点，左边的眼睛被烧到。
　　它的包围圈不得不扩大，妙妙和太姥得以获得片刻的喘息。
　　磷火阻拦在她们前面。巨蛇旋风一般，变换角度。磷火随之而动。牢牢阻挡它。
　　太姥拿出手帕，擦干净妙妙脸上的泪水和鼻涕，妙妙用力地擤了一把鼻涕，泪水便停了。火光照在太姥姥脸上。太姥目不转睛盯着幽幽蓝光。
　　蓝光好像认识太姥，火光跳跃，似是点头。
　　太姥咬住没有的牙，对磷火说：“英兰子被抬回家时，耳朵里全是泥，头空荡荡的。我就知道肯定是被这个孽障害死的。”
　　磷火微微晃动，不断朝巨蛇发起攻击，巨蛇节节后退。妙妙和太姥站起来，跟在磷火后面。
　　她们再次踏上回家的路，一步又一步。
　　突然传来的一声巨响，仿佛晴天的炸雷。坟地中的一座墓碑被巨蛇敲去一个角。磷火随之黯淡。巨蛇腥臭的口水如一场雨喷向磷火。磷火被打散了。随后，一棵小树将它压住。
　　磷火更加微弱。太姥急忙跑过去拖动小树，却并没有那么容易。
　　巨蛇抖擞精神，张开血盆大口，径直向妙妙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