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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四十四回 ...

  •   一一九
      大约是我看信时表情太过奇怪,陆云暮看着我等了一会儿,忽然说让我与他一道,先把他师兄的信交予他师叔祖。

      我心情复杂地合上信,同他到之前去过的僻静小院,再拜见了住持方丈。

      住持方丈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接过信便在我两人面前拆开,翻出信纸看了起来——我留心看了一眼,隐隐透墨的信纸能看得出是按照规矩的竖写格式,与给我的那封全然不同。

      我就莫名地想起一些上辈子看过的网络笑话:比如说,两副面孔什么的。

      也就在此时,我蓦然发觉那些早已印象稀薄的,有关上一辈子的琐碎记忆正如潮水般朝我涌来,而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原来那些我以为已经可以淡然释怀的东西,我从未释然过。

      再想起当初,也不过是我刚来时,孤身一个四下无依,结合实际理智思考后结论明确:“回去”大概率是同“来到”一样莫名其妙又无法捉摸的妄想。情愿不情愿于现状也不能有什么实际影响,于是决定与其沉溺在痛苦之中不如活在当下,就当这是个全沉浸的古代体验游戏。

      于是这样自欺欺人地过日子,就也眨眼似的,过去了有十年了。

      可果然谎言早晚有被拆穿的时候,自己骗自己,冲击来时就更加措手不及。不过是那个我从未见过,名叫曾煦的老乡一封前言不搭后语的信,信上写着些精神不大正常的话,可我看完之后,竟然比起觉得好笑,更觉得亲切。

      原来我何止……怀念那个是我的我。

      那个回不去的世界一直埋在我记忆深处,直到看见这封信,读了这么一句话,便如萌芽破土,转瞬便充满我整个脑海。

      我为什么会在这?

      我出神时住持方丈读完了信,回身朝佛龛上的佛祖躬身拜了一拜,而后朝陆云暮道:“你师兄当初离开武当,可与你说些什么吗?”

      陆云暮犹豫了一下才答道:“师兄说,天下之事,匹夫有责。”

      他说完,住持方丈等了一会儿,看向他又道:“仅此而已?”

      陆云暮抬头看他,顿了一顿:“他说……他不后悔。”

      我站在一旁,闻言只觉心中忽然重重一跳,用手扣住胸口紧紧按住才慢慢觉得平静下来。住持方丈点了点头,合掌长念了一声佛号:“是老衲贪图安逸,不见苍生了。”

      陆云暮闻言却皱眉道:“师叔祖,师兄是在信里说了什么?”

      住持方丈摇头:“无甚要紧。只是……他既不后悔,旁人便也无可置喙。云暮,你也莫要误解于他。”

      陆云暮不解看他,而后轻轻“呵”了一声:“师叔祖,我何曾误解过师兄……不过是师兄,他如今不信我了。还是您说得对,我不该带文裕见他。我之前同您说过,今日一面便是同师兄见的最后一面,他既不来,那便如此吧。”

      说罢,朝住持方丈深深一揖:“稍后我便会与文裕离开少林。云暮不孝,给师门添了麻烦,无以为报,只求不再牵累……还请师叔祖,同诸位师叔师伯、师兄师弟,保重。”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他就转身出了门,我只好匆匆也向住持方丈行礼,出门追他。所幸他没走远,我便跑了几步赶上来问他:“陆云暮,你真不想见你师兄了?”

      陆云暮面无表情,只大步朝前走:“不想了。”

      他看似走得轻松,步伐却极快,我只得快步跟上,心里一急,朝他道:“可我想见他。”

      陆云暮停下脚步,皱眉看我:“你要见他?他到底在信里写了什么,怎么你们看过之后,全都站到他那边去了?”

      我猝不及防停得一个踉跄,被他伸手扶住,我站住吸了口气,抬头认真看向他:“云暮,你师兄到底是怎样的人?”

      陆云暮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事到如今,我哪里知道他是怎样的人。”

      我被他这句话噎了个正着,但也很快明白他这是被他师兄糊弄得生气了,就也不想想再分辨个青红皂白,干脆全打死算了。

      我该乐见这个场面。

      一切到此为止,任谁也不掺合,往后就只有我与他,千山万水,天涯海角。这一场凡人俗世的梦,还能做上个几十年。

      可曾煦就合该如此吗?

      众叛亲离,孤身一个。

      来时已是孤独,可为什么都已经走到这样的地步,他还能在纸上写下那三个字,向我询问我是否是个与他同路的人。

      他还在坚持什么?

      我想不通。

      只是这些不能说给陆云暮,我只能斟酌用词:“住持大师说得对,云暮,你不该误解他。他所谋之事并非你我能及,此道艰难……他也身不由己。”

      陆云暮抬头看向远处,目光带着些微迷茫:“天下之事,匹夫有责。可天下这样大,人这样多,我该怎么做,又该对谁负责?”

      他低声道:“二师兄死了……竟然这样轻易就死了。他是我师父收的记名弟子,家中是商户,我与他并不相熟。师兄起事时倚重于他,我从来觉得他颇擅算计,可他却是为了师兄死了。连这样的人都肯为师兄的大计豁出性命,那怎能不是一条众望所归的路?”

      我听完心里一惊,没想到他是这样想的。

      再一想,却也觉得并不奇怪:换一个时空,有多少人果真为之舍生忘义,那在此地引人向往,又有什么值得奇怪。

      说起来,这应当叫他乡遇故知吧。可惜我做不来像他一般志向远大,当面表态,也算仁至义尽。如果他非要我和他一起起事,大不了和陆云暮一起杀出条血路,还能找谢修领一份功劳……

      如果陆云暮倒戈,不肯放我离开,那……

      也就没什么活的意思了。

      我摇了摇头,不让自己去想那些未发生的事,抬头朝陆云暮笑道:“你愿为我去当个凡夫俗子,可我不能让你做背信弃义的事。我和你一起去见他,当面说清楚了,之后……之后你……再和我,一起走……行吗?”

      陆云暮定定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才笑了一声,点头道:“好。”

      我从袖子里拿出信纸:“如果我猜的没错……他应该是在北边……现在应该叫……罗刹国?”

      陆云暮疑惑:“罗刹国?”

      我也觉得不太对劲,于是仔细把信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藏头藏尾横竖斜的的文字游戏路数也都试了试,却还是没有找到新的思路。我把视线定在“苏维埃”那三个字上,默念了几遍,忽然注意到后面的“共和国”三个字。

      等等,这个名字好像不是……

      我顿时恍然大悟,抬头看向陆云暮:“我知道他在哪里了!”

      一二零
      拜别少林众人,我同陆云暮在嵩山脚下的脚店暂住。他给王恒川去了信,没过几天就等来了接我们的马车。

      马车径直往洛阳走去,进了城也不停歇,直往运河边走,到了码头才停下。刚一下车,我便看见岸边靠着艘灰扑扑的商船,王恒川正从船上走下来,笑着朝我招手:“两位兄弟让在下好等,可算是来了!”

      陆云暮听他这句兄弟下意识皱眉,却最终按捺下来,朝他问道:“怎么是艘货船?”

      王恒川摇了摇扇子:“哎,这不要去江西么,在下正好有批货要从九江取了往泉州送,赶巧么不是,顺路。两位放心,我王家的船,即便是货船也岂是他人能比?若不信,随在下去看看便是了!”

      上船一看,船舱内果然同外表截然不同的精细装饰,只分给我两人的一间便毫不拘谨,甚至还分出来内外两间,外间甚至还放了张四角方桌。

      王恒川笑着在方桌前坐下道:“条件简陋,便让两位先住在一间了。诶呀,两位兄弟为何还是站着呀,快请坐!”

      我有点尴尬,朝旁边挪了挪圆椅才坐下,暗想到底是什么时候让他看出来的。没等想明白,王恒川替我倒了杯茶,殷勤朝我笑道:“说起来——齐公子,是如何知道道长是在,瑞金的?”

      我就又想起那几个字,却也觉得他这话说得莫名其妙,就只笑道:“王公子明知故问了,自然是道长写的信里告诉我的。”

      王恒川就又笑着摇了把扇子:“哦?在下还以为那不过是搪塞之词,原来真在信中。若不是公子,在下怕是再也找不到道长人喽。”

      说着朝我举起了茶杯:“人说十年修得同船渡,如此来看,在下与公子也算是交情匪浅,合该喝上一杯!来,在下以茶代酒,敬公子一杯!”

      我愣了一下,就见他朝我满脸堆笑,只得僵笑着也朝他举杯。一旁坐着的陆云暮被他忽视了个彻底,我慌张地看他,他却朝我摇了摇头,起身朝窗户走去,而后便靠在窗边朝外看,全然没把王恒川看在眼里。

      我心下略定,便假装捧场听着王恒川絮叨。又过了一会儿,估计他自己也觉得没意思,便找了个借口离开来。他出了门,陆云暮才冷笑了一声:“他还不死心,想把你绑到他们的船上。”

      我也点头:“大约在他们心里,是个人便不可能不逐利,不可能不追权——更何况我这种享受过好处的,又怎么可能说放弃就放弃了。”

      陆云暮没回话,到我面前坐下,定定望着我道:“文裕,你从来与他们不同。师兄教过我的那些话,只有你不曾笑话我,哪怕我一再犯错,你也肯一直原谅我……我,我保证,再不会肆意行事,伤你的心了。”

      我静静听他说完,觉得该说些什么,又觉得好像没什么意义,最后只笑着看他,答了一声“好”。

      想来情人之间,倘若事事都要讲个清晰分明,大抵是过不长久。

      就是如此。

      没必要说得那么清楚。

      船开起来我才知道宋小哥家的画舫实在是舒适过头,也才知道货船就是货船,再怎么装潢也不能住得舒服。

      上船第一天我就吐得昏天黑地,但尚且还能在圆椅上坐着喝水漱口,第二天还能在榻上靠着,第三天就只能躺着了。

      我捂着被子缩在床上,就觉得胃里的酸水跟着船一块翻江倒海,喉咙时不时被灼上一下,就除了想吐,还想咳嗽。我正难受得脑袋发晕,陆云暮的声音响在我身后:“文裕,起来喝药吧?”

      我动也不想动,只伸手摆了摆表示拒绝。这晕船药据王恒川说百试百灵,我喝了两天却一点用都没有,我就估摸着我这辈子大约是个器质性的晕船,喝药治不好,归根结底,是好日子过得太多,人太娇贵了。

      我在心里正吐槽,忽然被人拉起了手,几根手指在我手上轻轻按摩,还有一只手拂在我额头轻点。我勉强抬眼,看见陆云暮半蹲在我身前,表情严肃地点按我头上穴位。我心头一动,忽然有了力气,被他拉住的手一用力便把他拽倒在床上,而后我顺势翻了个身,一头扎在他怀里。

      陆云暮起先不敢动,等了一会儿才换了姿势,靠在床边把我拥在怀里,继续方才的工作。他动作极轻,我就也觉不出什么差别,只感觉气顺了不少,不想吐了,这才有余力和他说话:“我现在是宁愿是骑一个月的马,也不想坐半个月的船了。”

      陆云暮等了一会儿才叹了口气:“只可惜最少也要再坐二十天船才到。”

      我也叹了口气,想了想跟他说道:“云暮,我现在想明白了,往后还是要学武。身体再好一点,我定不会晕船晕得这般丢人……”

      陆云暮在我头上笑道:“好啊,等之后安顿好了,我来教你习武,到时候可不能偷懒。”

      我埋在他怀中点头,按在头侧的手指依旧轻柔。我渐渐觉得睡意上涌,不知何时便睡了过去。

      这样昏沉了不知道几天,忽然一天我清晨便清醒过来,竟然丝毫不觉得头晕,开始以为是有了什么奇迹,下一刻却听见窗外呼喝的号子声。我起身整理了了衣裳头发,用手巾擦了擦脸,推门出来却发现船靠了岸,到船头一看,不少船工背着货物在船与岸之间往返。我这才想起王恒川一开始说过,要到九江装货,难怪我不晕船,船停了怎么会晕呢。

      “齐公子醒了?”

      我回头一看,王恒川摇着扇子走到我旁边,也朝岸边望去,而后转头朝我笑道:“之后还要在水上走上十来天,齐公子不去逛逛吗?”

      我朝下看了看,想了想拒绝了:“算了,好不容易稍微适应一点船上的感觉,走了平地说不定又得从头再来。还是等到了再说吧。”

      王恒川摇扇子的手顿了一下,而后忽然笑出声来:“齐公子,你说话实在有趣!难怪陆贤弟总对在下时时防备,如今在下才算懂了。”

      他说话时没什么奇怪,我却听得后背发麻。

      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正想说句别的什么把自己从这种尴尬的氛围里解救出来,王恒川却忽然把扇子重重的按在船板上,表情凝重地朝船下看去:“是他?”

      我随他视线看去,一个中年男子在岸边同人说话,穿着并不显眼,远远却能看见衣裳泛光柔润,显然是上好的布料。

      看衣服这人许是九江当地大户,这王恒川为什么这样看他?莫非有仇?

      我还思考,王恒川朝我拱了拱手:“齐公子,在下有事上岸,就先走一步了。”说完不等我说话便匆忙下船,转眼便不见踪影。

      我站在船头又看了一会儿,见有个小厮打扮的少年朝那中年男子跑去,递给了他一封信还是什么,而后就走了。那男子朝信上看了一眼,痉挛似的抽搐了一下,纸便掉在了地上。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慢慢蹲下身把信纸捡了起来,四下看了一圈,把信纸揣在怀里,急匆匆便走了。

      我觉着这人异常的行为大概率同王恒川有关系,果然中午时货物都已经在船上安置完毕,却迟迟并不发船,也不见王恒川人影。直到傍晚时王恒川才回来,那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子被五花大绑押着跟在他身后。

      我与陆云暮被请去他房间喝茶,刚一进门就看见那男子嘴被白布堵着,歪七八扭地跪倒在地上。一旁王恒川正摆弄茶具,见我俩进来,便出声招呼我们过去坐。

      刚刚坐好,没等我问他这人是谁,就见王恒川缓缓扇了两扇,朝我笑了笑,便笑眯眯地冲陆云暮道:“陆贤弟,你我平日诸多芥蒂,但在此人面前,也当暂且搁置了。”

      他面上仍笑,看起来却莫名让人觉得凶狠。

      “此人便是谢知州那智斗话本里被大老爷‘赤心感化\'的逆贼,是你师兄救过的白眼狼,是害死曲闻的罪魁祸首。”

      他笑着看向陆云暮:“这样一个人,陆贤弟,你觉得他是该杀呢,还是杀呢,还是,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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