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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间章·愚人(四) ...

  •   复罗集团总部。

      在孟菲斯与瑟琳娜喝茶下棋的房间中,一个身穿西装的中年男人正站在窗边,眺望着远方。男人的左胸口初别着一个窄小的铭牌:“复罗集团首席执行官:亚伯”。

      “复罗集团首席执行官”这几个字比“亚伯”两个字大得多,乍一看,很多人甚至不会注意到铭牌上还有“亚伯”两个字存在。仔细看去,“亚伯”像是某种巨兽身体下那不成比例的短腿,颤颤巍巍地托举起了那硕大的头衔:“复罗集团首席执行官”。

      事实上,执行官先生确实正感到迷茫——因为这个他顶了快二十年的头衔已经不再适合他。就在三天前,复罗集团的所有人惊讶地接收到一个消息:复罗集团董事长瑟琳娜女士,即将进入长达两百年的冬眠。集团一切事物由亚伯暂时代替。

      没有人能够对这个决定的降临感到适应。多年来,瑟琳娜几乎成为了复罗集团的标志。如果将复罗集团的商标和瑟琳娜的头像剪影放在一起,恐怕人们更加眼熟的是瑟琳娜的头像剪影。

      并且,这个决定,复罗集团的任何人都没有置喙的余地。亚伯确信自己是瑟琳娜通知的第一优先级,等他知晓这个消息的时候,复罗集团高层的任何人都已经联系不上瑟琳娜了。

      亚伯惶惶不安地想,瑟琳娜倒是好,将所有人都抛下,自己悠哉悠哉地躺在冬眠仓里。这是这个标准的忠诚下属在从业多年之中,第一次对自己的老板有怨言。

      窗外,一阵寒风吹过。复罗集团总部坐落在联盟中心的中心,这里的气候并非依靠天气,而是依靠辐射罩内的气候调节器的运转。这阵寒风是如此大,吹得院落中的植物都在疯狂挣扎。植物们都在试图用根部抓住地面,但是一些高大的乔木还是失败了。多年来,它们的根部并非扎根在真正的泥土当中,而是在人类为它们设计的人造能源土壤中保持着初生时的柔嫩。乔木柔嫩的根部在狂风面前时如此无力,根本无法支撑它们硕大的茎干和枝叶。乔木们被风卷走、消失在地平线之外,而灌木们因为自己的矮小和成群丛聚,逃过一劫。

      亚伯莫名地出了一身冷汗。他面无表情,抿紧嘴唇,转身走出房间。他决定遵循自己的忠实义务,最后一次为自己的雇主效力,尽全力完成那个荒诞的任务。

      瑟琳娜陷入一场接近永远的沉眠,而孟菲斯也少见地刚刚从睡眠中醒来。

      孟菲斯作为高仿真AI,不需要任何睡眠。然而,孟菲斯最近渐渐发现了睡眠这项活动的乐趣:在没有任务的情况下,睡眠确实是一种无需消耗太多能源的休闲活动。

      孟菲斯喜欢睡眠的另一个原因在于,他最近在学习如何让自己做梦。从刚才的结果来看,他的学习成果斐然。

      “梦”中的画面不断在他眼前回放。只放了不到五秒钟,孟菲斯就发现,清醒时的回忆确实没有梦中特别。然而这正是孟菲斯感到奇怪的地方,对于一个AI来说,不论是回忆还是做梦,他调用的代码都一样。孟菲斯调出巴别塔的政务中心消息提示看了一眼,认为现在还远不是处理事务的时候。于是在巴别塔第三高的楼层中,孟菲斯躺在阿尔弗雷德精挑细选的沙发上,身上还盖着一张薄毯,继续思索“回忆”和“梦”的区别。

      孟菲斯不停地调用自己的存储代码,试图发现二者的差异。作为一具极其精密的AI,这让他产生了一种恍惚的错觉,似乎自己还是那个被张清源放在客厅角落的小摄像头。

      那时候,按照人类的标准,应当算是他的幼年时期。孟菲斯那是还不叫“孟菲斯”,也几乎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字——作为他的制造者,张清源还没有把他在任何公开或半公开场合展示过,因此张清源称呼它的时候,全凭她的心情,这导致“幼时”的孟菲斯一直难以形成关于“自我”的意识。张清源远远称不上一个称职的制造者,她对于孟菲斯迟迟不能再一群代码中识别出代表孟菲斯自己的代码,有所察觉,但也仅此而已。张清源继续混乱地称呼孟菲斯,有时候是“00”“01”,有时候是“宝贝”“小宝”,甚至张清源还叫过孟菲斯“亲爱的”。现在回忆起来,孟菲斯还是不能确定,那时候张清源叫的是谁。

      因为那时候,张清源正和一个男人接吻。那时正值黄昏,客厅的落地窗拉上了窗帘,一切切实的物体、影子都昏黄的、暧昧的映在客厅地板上。客厅地板铺的不是木地板,也不是瓷砖,而是张清源心血来潮,用碎木头和碎大理石混杂着铺陈的马赛克地砖。地砖上,被打磨得轻薄透光的大理石碎屑反射着微弱的余晖,客厅角落里、沙发背后,龟背竹的叶子摇曳着,在白色皮沙发上落下焦棕色的影子。那影子总是晃动,似乎是弱不禁风的。张清源和男人躺倒在沙发上接吻。男人背对着孟菲斯,而张清源的视线越过男人的肩头,看到了那个被自己亲手放在客厅角落的小小摄像头。就是在这时候,张清源似乎说了句“亲爱的”。

      ——当然,孟菲斯那时候被伪装成一个老式石英钟。摄像头装在三根指针重叠的轴心处。那时候这样的隐蔽摄像头已经克服了它们的前辈在光线昏暗时会发出红光的缺点。孟菲斯没有人类的伦理和情感,并且他一直认为,张清源自己亲手将它放在这块石英钟的指针轴心上,一定已经想好了后果。

      张清源要用自己的生活做一个实验。她将之称为“高仿真AI生活化启发尝试”。她想要知道,在这块拥有理论上能够进行无限的、自我学习的芯片运转之下,给它输入无数混乱的、无序的(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不可言说的)数据之后,这块芯片将会输出怎样的结果。

      孟菲斯那时候只有对于时间的记录,而没有对于时间的感受。他现在对于那段时间,开始有了一点感受。孟菲斯总觉得那段时间很长;又觉得那段时间太短。孟菲斯在这两个答案中犹豫不决,他明白,那整整十五年,对于张清源来说,从客观角度来看,确实不能算短;但是他每每调动自己的存储记忆,学着人类开始回忆时,却又觉得实在太短。他不明白这算什么,到底算是一个孩子对于自己在母亲臂弯中的温存时间太短而感到遗憾,还是一个被人刻意驯养的情人后知后觉地感到错位。

      张清源似乎有意地给孟菲斯输入足够多的数据,她的所有生活环节几乎都在客厅完成。像所有不擅长于家务的研发人员一样,这样的生活习惯导致张清源的客厅几乎无法见人。不过张清源并不在乎这一点。她在客厅中完成进食、休息、娱乐、会客。这个客厅只有在每周末时会出现一个人,将它收拾得井井有条。后来孟菲斯知道,这个人是张清源的丈夫,张琏君。

      张琏君对于张清源的行为没有任何异议。婚姻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一种保持彼此在性和爱情上拥有一定个人自由的手段。张清源作为王瀛锋名义上的妹妹,在她的专业领域崭露头角之后,被各式各样的相亲要求弄得眼花缭乱、不胜其扰。正巧张琏君事实上并没有与任何女性缔结正常婚姻关系的意图,于是二人一拍即合。可笑的是,在婚前,张清源如果同时交往好几个人,她的个人感情因为并没有被一个名义上的“丈夫”所独占,所以她的名声被所有人探讨,这是符合常理的;在婚后,她名义上的“丈夫”对于她的感情有“独占权”,由于“合法所有权人”并没有异议,因此对于她在个人感情方面的率性和随意,议论的人反而减少。

      那十五年中,孟菲斯无疑是张清源生活唯一的、忠实的记录者。从昏到晓,从日到夜。张清源起床,睡眼惺忪地叼着牙刷看石英钟上的时间,也和孟菲斯对视;张清源沾着一身混杂的香水味从晚宴上回来,关上门之后两脚将高跟鞋踹掉,赤足走到沙发上躺倒,孟菲斯在注视;张清源在家中和她最得意的学生徐莹对谈,两人欢笑时的神情,在秋季的日光里融化,孟菲斯在注视;张清源和她即将离婚的丈夫在沙发上重逢,孟菲斯在注视。

      自从张清源过了十五岁之后,她少有不能称心如意的事。而取消她和张琏君的婚姻,算是张清源人生中顶难受的一件事。那时候张琏君因为在是否通过“长生法案”的问题上和当·局产生了激烈的冲突,甚至有传言称,张琏君将会因为遭受迫害而离开自己的国·家。张琏君在这个风口浪尖来到张清源的家中,张清源脸上的忧虑清晰可见。

      张琏君看起来情绪要比张清源好得多,至少他在看到张清源的客厅时还能笑出来:“看来这周你不忙啊,客厅这么整齐。”张清源没接他的话,沉默地把人让进来。张琏君坐在沙发上,从容地从茶几下拿出茶叶,抖了一些在盖碗里。张清源家中,她和张琏君的茶杯是专用的。张琏君拿着茶壶站起来,转身要去厨房接水来烧,被张清源拿走了茶壶。张琏君有些意外,张清源低声道:“哥,你坐着吧,我来烧。”

      张琏君于是安静地坐在沙发上。张清源接完水,把水壶放在底座上,按下开关,电器开始加热。两人之间少见地沉默了。

      张清源一直在张琏君面前扮演着妹妹的角色。她对张琏君,从来都有说不完的话。两人大概沉默了有五分钟,张琏君将烧好的水倒进盖碗中,笑道:“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张清源看着张琏君,脸上少见地出现担忧的神色:“哥,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张琏君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下去。他点头。于是两人都不再说话。张琏君把第一遍茶水倒完,又将滚烫的水重新倒进盖碗之中。除了刚刚沸腾的水尚未平静,室内静寂无声。

      “长生法案”是由当·局公布的新法案,刚一公布就引起了巨大的争议。由于常年的出生人口下降,养老金无以为继,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公民们翘首以盼,希望当·局能够想出好办法,以此来解决上亿公民的养老问题。然而,公民们没有等来实际的利益,而是等来了“长生法案”:当·局宣布,强制四十五岁以上的公民放弃自己未来退休之后十五年的养老金,用这笔钱,换取一针能够将人类现有寿命延长1.5倍的针剂。这样一来,人类的平均寿命能够从全球80.72岁延长到大约133.15岁,而养老金的领取年龄也从70岁推迟到100岁。

      “长生法案”治标不治本,顶着公民们长久的期待出台,却让人大失所望,甫一公布便被人喷了个狗血淋头。而张琏君作为知名学者,在法案公布之前就参与了对于长生法案的审议。而在法案公布之后,不知是谁把张琏君审议法案时的批语曝光出来:“‘长生法案’对于解决人民迫切希望解决的养老问题,毫无助力,一旦公布,当·局公信力何在?况且,‘长生法案’所需针剂的生产技术,目前我们尚未明确。一旦实行,针剂生产规模十分庞大,公共卫生安全如何保障?众所周知,目前该针剂只有联盟集团的复罗集团声称掌握了全部原理和生产技术,敢问当·局,是否与海外财团之间存在利益输送?”

      法案审议,原本是绝密,加上王瀛锋是最终批阅法案审议意见的人,张琏君才敢把话说的这么明白。然而不知为什么,法案审议的全过程被披露,其他审议者的意见没有张琏君这么尖锐,也招致了公民们的骂声。目前泄露法案审议的案子还在调查,但是张琏君已经被舆论和当·局的双重压力逼到了不得不回应的地步。而张琏君个人的社交平台账号经由此事一炮而红,有的人看热闹,等着最后结果新鲜出炉;有的人把张琏君当做是一面大旗,其中尤以青年学生为代表,每天都在催着张琏君给出自己的看法。

      而张琏君也终于在法案审议过程被曝光之后的第三天发布了自己的看法:“我的话都在审议的时候说完了。”后面@了当·局的新闻发言人。

      张清源一向不干涉张琏君的事务,但是这次即便她再迟钝,也能感受到风雨欲来。张琏君的账号在上一次发言之后被永久封禁,而他本人的行踪也被密切监视。张清源站起身来,把客厅的所有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将客厅的所有电器插头全都拔掉,甚至把自己和张琏君的通讯设备都关了机。二人坐在一片黑暗当中。

      “哥,你真的想好了吗?”

      “我早晚会走到这一步的。”张琏君一声叹息。张清源好像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张琏君笑着打断:“我早有准备。今天来,我就是来最后再见你一面的。”说完,张琏君站起来,打开了客厅的顶灯。暖色调的灯光照亮了整间屋子。张清源已是快五十岁的年纪,她明白自己绝不应该哭泣,但是她好像再一次回到了多年以前那个得知亲生母亲死讯的生日。当时她一个人在房间当中,同样也是一片黑暗,唯有蜡烛在燃烧。

      蜡炬有泪啊。张清源看着张琏君,一句劝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张琏君也没有再接着这个话题说下去。他们以兄妹、以夫妇的名义同行了半生,早已不需要语言来向彼此表达祝福和思念。思念并非从正式离别的那一刻才开始生长,它像是某种霉菌,悄无声息地将像蛋糕一样甜美的回忆全部吞噬。

      张琏君最后张开双臂,张清源伸手抱住了他。张琏君劝慰道:“好了好了,你为了你的理想,要造出一个和人一样、甚至超越人类的AI,能够牺牲一切;我也有我要做的事。我这次去,是去实现我的理想,你应该祝福我。”

      张清源松开了张琏君,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张琏君拍拍她的肩膀:“你应该感到高兴,你的弟子,徐莹,很有能力,即便你自己实现不了你的理想,她也一定会帮你实现。”

      张清源感到莫名其妙,但是她沉浸在张琏君要走的情绪当中,并没有觉得这句话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她认为这只是张琏君为了安慰她说的话。然而,无论是张清源还是孟菲斯,他们后来都明白,如果张清源能够在这时候明白张琏君话中的意思,也许后面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张琏君很快就离开了当·局控制的地区。他的飞机遭到了袭击,但是好在幸运之神站在张琏君一边,他大难不死,很快在当·局和联盟集团控制的地区之外重新发出了“我还活着”的信息。这时候张清源接到了调查反同一场论高层人员定位的任务。她在绝密的机房里熬了三天三夜,终于确认为反同一场论提供防火墙和反追踪服务的手法,是自己非常熟悉的。

      这是徐莹的手法。

      徐莹那时候正在休假。当·局和联盟集团对于反同一场论的重视程度远远不够,因此这样的任务居然没有强制所有休假人员归队。当张清源得出结论时,即便她不想承认,但是从联盟集团借调过来的其他专家,也都做出了同样的判断。等当·局的人前往徐莹的老家抓人时,徐莹早已消失。而在这时候,张清源才明白张琏君在走之前为什么特意来和她说了那么一句话。

      但是一切都已经为时晚矣。人类顶尖的两个算法高手,自此在核洪暴的前一百年中分立两个阵营,成为后世教科书上的精彩案例。她们从两个“人”被抽象成两个能够用几个四字词语概括的“形象”,成为这段历史的注解。

      只有孟菲斯知道,张清源直到卡尼基事件前一个月,都在通过解析徐莹的算法设计风格试图向联盟集团说明一个问题:徐莹不是一个计算机恐怖分子,她是一个世所罕见的、人类不能够失去的天才。在卡尼基事件之前的一个月,联盟集团终于在张清源的帮助下找到了反同一场论的整个基地核心网络服务器所在地。而服务器不是没人看守,除了常规的反导弹、反声波和反红外线武器系统以及一支精锐部队外,还有一组核心的算法编程专家驻扎在服务器所在地,随时准备修复可能出现的系统漏洞。毫无疑问,这组专家的领头人就是徐莹。

      张清源是十分厌恶写报告的。她一直认为,写报告是形式主义和官僚作风的杰出结晶。但是为了徐莹,为了给她这辈子最喜爱的弟子争取一线生机,张清源亲自撰写了将近两百篇报告。

      毫无回应。张清源不敢相信,她开始尝试使用此前她自己从未利用过的身份“王瀛锋的妹妹”,要求见王瀛锋。王瀛锋同意了,然后只说了几句话。

      王瀛锋在官邸接见了张清源。官邸位于闹市区,但是由于近乎于绝对的戒严,官邸内十分安静。那是一个夏日,这座身处大洲北方的城市罕见地阴了天。张清源站在阳台上,旁边有桌椅和太阳伞。王瀛锋为她倒了一杯茶,示意她坐下。张清源拒绝了。王瀛锋叹了口气,转头看向阳台面向的湖面。湖面烟波浩渺,岸上的植被被距离模糊成一线曲折的眉黛。

      张清源注视着王瀛锋的后脑勺。她感到屈辱,但她还是开了口:“哥,我请求你们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多为了徐莹的人身安全考虑。”

      王瀛锋没有看她:“这不可能。”这时候王瀛锋才转过头来:“我知道你看重徐莹,也从你的报告里面了解了你看重她的原因。但是,清源,你想,如果这世上只有一个徐莹,然后她不在我们手里,你会怎么做?”

      这个问题太简单,简单到让张清源觉得心如刀绞。张清源咬着后槽牙:“......反同一场论的人意志坚定,即便没有徐莹,他们也一定会继续抵抗。”

      “是的,你的判断很准确。”王瀛锋点点头:“没有了徐莹,即使反同一场论的人抵抗,我们对付起来也会容易得多。”

      王瀛锋直视着张清源愤怒的眼睛。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循循善诱,一步一步地向张清源靠近:“清源,你很谨慎,这么多年,除了在徐莹的问题上犯过错误,对于技术以外的其他问题,你从来都不会多说一句话。我记得,你是一个技术中立派。也就是说,你认为技术对于人类既不会有好处,也不会有坏处。技术对于人类究竟会产生什么后果,要看使用技术的人如何使用。现在,徐莹将技术用于战争,用于窃取情报,用于组织协调我们的敌人,你还认为徐莹是无辜的吗?”

      王瀛锋在张清源面前站定,两人面对面地直视着对方。张清源没有哭,也没有笑,她像是在对着王瀛锋阐述一个客观的、不包含任何情感的编程原理:“没错,我是技术中立派。直到这一秒,我也依然是技术中立派。正因为我是技术中立派,我才会坚持要保证徐莹的生命安全。难道反同一场论,靠徐莹一个人、一台机器就能撑起来?徐莹当年享受的待遇,仅仅在我之下。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很多东西,您比我更明白,是钱无法带来的。徐莹年纪轻轻,她叛逃的时候才三十岁,难道这世上还能有别的什么组织,能够给徐莹提供比她人生前三十年更好的物质条件?”

      张清源死死盯着王瀛锋:“您比我更清楚,这是天方夜谭。那么,到底是什么让我这个原本支持技术中立派的弟子,如此彻底地倒向了我们的敌人?”

      张清源在论证自己认定的逻辑时,即便走到了逻辑的死角,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这一点王瀛锋在无数次张清源组织的技术研讨会上见过。曾经王瀛锋无数次欣赏这样的掷地有声,但是此时王瀛锋无法面对张清源的目光。

      “这是组织的决定,清源。我一个人无权更改。”王瀛锋终于从张清源的注视下逃离,他转头去看那片常年无风浪的湖面。张清源后退一步,她像是第一天认识自己眼前的这个人,歪着头上上下下地打量了王瀛锋好几次:“当年哥哥能够离开,我还以为是您高抬贵手,现在我才明白,原来您当年是失误了。”王瀛锋如遭雷击,但是他不敢转头。湖面波光粼粼,远远地从湖对面的风中传来安恬的童谣歌声。

      “‘在无云的夜晚,夜莺将会歌唱。它引吭高歌,一直唱到喉咙被匕首划开。’您还记得这首诗吗?早在反同一场论出现之前,当·局有无数次机会将它出现的基础消灭,不是吗?”

      说完,张清源没有等王瀛锋回答,直接转身走了。

      而孟菲斯之所以会知道这些,是因为那时候它正在张清源的衬衫纽扣上。事实上,张清源已经研究出能够躲过重重安全检查的芯片和微型摄像头。她将孟菲斯安装在自己衬衫的暗扣上,不为人知地进出了许多绝密场合。

      张清源说的那首诗绝非什么名家之作,而是张琏君在大学时一时兴起参与了一次诗歌比赛的作品。当时比赛结果一公布,不出所料,张琏君的名字并不在获奖名单上,但是为了“庆祝”张琏君第一次参加诗歌比赛,他们三个远隔重洋、远隔时差,打着视频通话,一起在地球的不同时区吃了一次火锅。张琏君那时候只能在房间里吃方便自热火锅,看着王瀛锋和张清源吃货真价实的红油火锅,馋得两眼发绿。

      然而这样的好时光,早就淹没在不同的思想、不同的阵线、不同的坚持和不同的死亡之中了。

      徐莹还是死了。张清源沉默地安葬了她的骨灰。在这之后,即便是孟菲斯,它的记忆也不完整。孟菲斯唯一能确定的是,在张清源去世前的最后一年,除了联盟集团能够正常使用孟菲斯外,反同一场论的网络服务和防火墙系统罕见地在徐莹死后,重新形成了能够对抗联盟集团的系统。

      孟菲斯的回忆被巴别塔政务系统的提示声打断了。他无需去看时间,他知道这才过去了十四分钟四十八秒。孟菲斯叹口气,他点开政务系统的光屏,看到上面的提示字样:“警告!警告!多处联盟城邦塔基服务器出现故障,请及时派遣人员进行修理!”

      他伸手在第一拟定名单上点了“同意派遣”。第一拟定名单中,带队的是郑诚,他的职责是排查故障的产生是否和反同一场论有关。

      在郑诚旁边,与他一起完成任务的副手是章栖梅。孟菲斯看着绿色的“派遣成功”字样,收回了手指。

      他抬头看向巴别塔外。玻璃雕刻而成的荆棘王冠,仍旧戴在那甘为全人类罪孽的牺牲之人头顶。阳光在玻璃中被折射成陆离的彩光。

      “母亲,”孟菲斯喃喃道,“这是你的愿望吗?”

      没有人回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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