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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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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事府。
林沂着一身玄色金丝滚边常服,金玉冠高竖的长发垂落一缕于胸前,双唇紧抿牙关紧咬,两侧微陷,似忍耐着滔天怒意。他从案上的密函中抬起头,如炬的目光利刃般直射堂下伏地颤抖的人。
他直起身,眼皮轻阖,如墨的瞳孔酝酿着汹涌的风暴,指尖漫不经心似的一下一下点在桌上,发出“嗒嗒”的声音。
饶是与太子亲近的季元柏也被他周身的威仪吓得缓下呼吸。
“有人检举你打着本宫的由头卖官鬻爵,你可有辩解?”
李彦身体一抖,泣声否认:“殿下明鉴,小臣冤枉啊,承蒙殿下青眼,小臣终日诚惶诚恐,尽心尽力为民办事,不敢丝毫懈怠,唯恐辜负殿下一丝信任,断不敢打着殿下的名头做出卖官鬻爵之事。”
“是吗?”林沂轻描淡写应声,随手拿起桌上的密函和账本一同扔下去,“你的意思是账本也是伪造的?”
李彦抬眼看向散落的账本,瞳孔大震,哆哆嗦嗦地往前爬了两步,“殿下,我错了,都是那人,他带着怀王的信物,小臣不敢不从啊。”
“你说的是这个?”林沂拿出一块青玉佩,翻转端详几眼,勾起凉薄的笑:“一块成色不足的玉佩,究竟是顺水推舟还是天真无知?若是后者,本宫真要怀疑你的能力了。”
李彦面色骤变,疯狂磕头认罪。
林沂呵了声,朝季元柏示意。
季元柏领命,叫人带下去按律处决。回来时,看到林沂仍盯着那块拙玉,“好在卖官的那几个接触的事务一般,没有造成太大影响,不过一朝鸡犬升天得意忘形暴露马脚。”
林沂目光沉沉一时未语,半响才开口:“犹记李彦当初是因为遭受贪官迫害,千里逃入京城言辞凿凿为民请命,本宫见他确有些本事,给了个机会,不过才两年,就走上了前人之路。”
季元柏:“心智不坚罢了,殿下无需记着。”
林沂抬手扔掉玉佩,那点不虞随之甩脱。
正说起其他事宜,顾承脚步匆匆地走到面前,行完礼,左瞧瞧右看看,拿起季元柏桌前的茶盏一饮而尽,然后发泄似的用力放下。
林沂撩起眼皮慵懒地睨他,继而垂眸不理。
季元柏打趣道:“怎么,顾伯父为你挑选的妻子不满意?”
顾承来回走了两圈,气呼呼地说:“好,怎么不好,才情品性样样出色。”
“那你这是?”
顾承忿忿不平:“唯独样貌,连平庸都说不上,呵,我爹就是看我不顺眼,故意找个扎眼的,我不信京中女子众多,没有一个同样出色的。”
季元柏与林沂相视一笑,“为了治你的风流病,顾伯父用心良苦啊。”
“去你的。”顾承一屁股坐下,信口说:“真听我爹的话娶了那个女子,她不得日日守空房啊,我是决计不会屈服的。”
林沂:“那就别平白耽误人家,胡闹也该有个限度。”
顾承猛然站起,双手压在案前对林沂说:“殿下,要不你跟我父亲说说?他最欣赏你,你若是开口,他一定会听。”
林沂抬眸白了他一眼:“我以什么名义说?男子汉大丈夫连这点担当都没有?”
顾承哀声长叹:“我也不想啊,就算要娶亲,至少得合我心意吧,虽然这人还没出现。”
季元柏:“那要是一直不出现,你还能一辈子不娶?莫不是你的借口。”
顾承囔囔:“应当不至于吧,反正现在就不行。”
季元柏摇摇头,对此人当真是无话可说。转而对林沂道:“一连忙了这么久,今日不如早点回去,明天就是你生辰,想来一天难得空闲,先好好和太子妃单独聚聚。”
林沂顿住,沉默片刻才淡淡说:“不急。”
季元柏:“?”
林沂默不作声,心里想的是那天谢府听到的话,谢离想走。
这个信号如当头一棒敲散他眼前的迷障,从知道谢离是男子而产生怒气到很快平息,不过是因为他仍认为,这是他明媒正娶拜过天地的妻子,为夫之本分就该怜之爱之。
可他是男人,是同样应该有位良妻的男人。
林沂从未如此清晰而深刻地认知谢离的身份,一旦破除迷障,他再无法坦然地将谢离视作私有。
他没有任何理由留下谢离,甚至有太多理由应该放他走,光是子嗣就不容他任性。
离开他,谢离便能做回真正的自己,他当成人之美才对。
或许及时止损,对彼此都好。
只是......
林沂脑海里忽然闪过一双恣意狡黠的眼眸,刚做决定的心又有一丝动摇。
他甩开这点烦意,捡起最开始和季元柏说的事,将心思都沉入到政务中。
太子生辰,因不是大寿,故没有大肆操办,只在东宫设置家宴。
昨日林沂宿在詹事府,今早回宫换洗时,侍女送上来的衣物有两套。
身侧服侍的宁海解释:“云侧妃亲手做了身衣裳作贺礼,殿下要不要试试?”
林沂看向托盘里的衣服,绛紫金丝厚绣四爪盘龙纹,样式精巧生动,还配有一个红色香囊。
宁海注意到太子侧目迟疑的模样,边整理里衣边似不经意地说:“听闻太子妃最近日夜在后山忙碌,不知准备的是何礼物。”
林沂目光一凝,抿了抿唇,指向云侧妃送来的衣裳说:“就那个吧。”
“是。”
陆续有京中的宗亲和母戚入宫参宴,谢离作为太子妃自然得招待众多女眷。
宾客中心的林沂始终不太放心,这是谢离第一次独立面对一众皇亲贵戚,以往有皇后在,好歹还能松懈一二,更何况他还是个男人。
他抽空去内院看了一眼,谢离被年轻妇人围绕其中,腿上坐着一位可爱的小郡主,手里剥着花生喂给女孩,垂眸间尽是温柔的神色。
好吧,比他想像中适应多了,不过这么多女子亲近,到底不便。
他越发能冷静理智地审视谢离作为男人于后宫而言,实在有诸多弊端。
林沂默然重新回到宴会中。
襄郡王妃的外甥人称“小潘安”,长得俊秀不凡一表人才,第一次面见太子,倾羡中带着紧张不断与他攀谈。
林沂随口应和,心不在焉地思忖究竟该如何安置谢离呢。
另一侧的谢离哄完小郡主,脖子挂上金锁才放她回到母亲身边,郡王妃立即抱着女儿谢礼。
他只是莞尔一笑,端起茶杯润润使用过度的喉咙,长公主林清姗姗来迟。
长公主聪慧机敏,深受皇上喜爱,亦是唯一有实权的公主。她性子高傲冷淡,除却几个闺中密友,甚少与其他宗亲往来。
简单寒暄几句,林清坐在谢离旁侧的位置默默饮茶,余光多扫了几眼弟弟的太子妃,便再无反应。
谢离秉持着人不动我不动的原则,尽量表面礼仪到位。宽袖中的手指暗暗搅动,看似认真听其他人说话,心里却惦记着晚上的生辰礼。
失败无数次,最后一次才勉强成功,但愿晚上不会出意外吧。
也不知干嘛非要为难自己,随便送个东西就好,毕竟礼轻情意重嘛。
这么一想就有些后悔,当着这么多人面,要是失败了,那真是笑话至极。
他隐隐叹了口气,默默祈祷晚上一切顺利。
待到宴会开启,谢离乖乖坐在太子身边,听着一个又一个长辈祝词敬酒。他开始还有些担心喝不了酒,抿了一口发现酒壶配置的是甜水。
谢离放下酒杯,歪头看了眼林沂,对方没有注意到他,只唇角微微勾起,姿态松弛,金龙冠顶垂下两条红色的绦子,尾端串有深蓝宝石的流苏落在胸前龙纹祥云图案上,随着转头的动作小幅度晃动,金丝绛紫的宽袍于满室的光辉中衬得他面若冠玉器宇轩昂。
谢离扭过头,自顾夹盘中的菜吃,嚼两口偏头看林沂一眼。
筵席过半,丝竹舞乐暂时退下,众人说起家常。
当皇后说起诚王世子又添子嗣,谢离顿感不妙,隐约预感这个话题即将落到他身上。
果不其然,诚王妃笑容满面地说:“如今太子已经有了太子妃与侧妃,想来子嗣之事也快了。”
此言一出,谢离能感觉到殿内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射向他,他立即低下头装死。
林沂余光瞄到谢离心虚的模样,勾唇道:“左不过大婚不久,此事不急。”
“欸,殿下成婚本就较晚,怎能不急?”诚王接着自家王妃的话说。
“说来今日太子诞辰,怎么不见太子妃的贺礼,前些日子本宫撞见几次侧妃跑织室请教,一问才知是给太子做衣裳,用心之深本宫都深感触动。”丽妃悠悠插进话。
“就是太子身上这身吧,确实不错。”皇后顺着她的话看向林沂身上的衣服,点头称赞。
眼见其他人都看过来,云侧妃面露羞赧:“应尽之责,不足挂齿。”她本来没敢抱着太子今日就穿的希望,谁知殿下真的就穿上了。
“说不定是小两口的诉情之物,拿到堂前说什么。”林清懒懒的声音响起。
丽妃:“这不是好奇嘛。”
被点名的谢离挺直身,他原本没找到合适时机开口,想着干脆宴后单独给殿下表演算了,省得失败丢人。现在话都问出来了,只能顺势而为。
他顶着太子的目光起身说:“臣妾不如侧妃手巧,做不了这般精细的活,故准备了表演,全当为殿下诞辰添彩头,烦请大家挪个步。”
谢离先一步走出殿,其他人紧随其后。
殿外中心空地不知何时摆放一座巨大的缠满丝线的高架,架子四周围绕一圈高低错落的柱子,丝丝缕缕的线至架子连接圆柱。
谢离站在最前面,深呼吸口气。江星勉送上一把弓箭,谢离拉开弓弦,凝视高架顶端的位置,绷直的唇线泄露出心里的忐忑。
旁侧的林沂似感染到一丝不安,抓着衣袖的手指骤然收紧。
江星勉为箭头点上火,谢离蓄势待发,心里暗暗祈愿,一定要成功啊。
只听咻地一声,火箭插入高架顶端,燃烧片刻,无数的星火如流水般沿着细线朝四面八方扩散,四周霎时竖起十六座半人高的火花,散发出绚丽的光芒,周遭一瞬亮堂。
紧接着高架上出现金红色的龙凤交颈簇拥一条幼龙的图案,一息间变换形态,似一幕幕皮影戏,依次展现龙凤领着幼龙玩耍嬉闹的景象,慢慢幼龙长大,威风凛凛地占据整个高架,金色的光芒十足耀眼。
四周的火花渐渐熄灭,高架上的火龙随之暗淡。
“好漂亮啊。”
“没了吗?”
“先头的龙凤欲指陛下娘娘吧。”
“真是壮观,火花皮影戏。”
身后议论纷纷,谢离盯着昏暗的架子,下意识上前走了两步,暗叫不好,还是失败了呀。
“砰——砰砰——”
没等他泄气,接连的破空声响彻云霄。高架中心一束大火花徐徐升空,地上的圆柱紧接其上,一朵朵缤纷的小烟花绽开。
“是龙欸!”
小郡主指着天上数个小烟花组成的图案大喊。
烟花顷刻间化作万千星光散落,下一秒又有新的绽放。眨眼间,无数的星辉下,似乎真有一条龙从高架中直冲云霄,矫健雄劲地腾云驾雾,龙吟气势磅礴。
龙行踏绛气,天半语相闻。
最后烟花留下的烟雾还保持着龙型,于空中久未散去。
谢离长松口气,转过身眼波盈盈朝林沂欠身:“愿殿下申命无疆启震亨,前星辰拱极星明。”
林沂心口发烫,眼眸中翻涌着难言的情绪,面前的谢离头顶上空还飘着龙型烟雾,震撼无比,他却只能看见火树银花下的人。
皇后欣慰地点头:“太子妃确实慧心巧思。”那几幅龙凤护幼龙的画面深得她心。
花颜记着自家太子妃这些日子受得苦,立即跳出来补充:“都是太子妃亲手布置的,手上身上被星火烫伤好多次了。”
“花颜。”谢离把她拉到身后阻止她的话。
林沂闻言皱眉,牵起谢离的手仔细端详,裸露出来的手背和手腕处显露出星星点点的烫伤痕迹,侧面还有大块未消肿的水泡。
“擦了药,没什么事的。”谢离尴尬地小声嘀咕。
林沂只盯着手沉默不语,指腹轻柔地抚过伤痕,那灼人的温度仿佛渗进肌肤,一路烧到胸口,难耐的气息在胸腔横冲直撞,难以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