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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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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风云变幻,朱稚华有心让自己“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出门就直接去稻香村,偏挑人迹罕至的地方走,倒也不用担心听到什么风言风语,若是不想听到那些烦心事,直接在稻香村将就一晚,免得听多了心烦意乱。
夏日渐渐到来,稻香村内处处葱绿一片,隐约能听闻虫鸣,反倒是桃花源一般的存在。
马皇后看着不远处的青色稻田,轻声道:“母后忧心皇上的身体、陛下忧心国家的安危,现如今也就只有姑母这里能够有几分清闲了。”
已经两岁的朱文圭正学着自己走路,跌跌撞撞的样子让人不由捏了一把汗,他四处打量着稻香村内的陈设,似乎十分新奇。
朱稚华穿着一身农人的衣裳,还缠着绑腿,她摘下头上的草帽放在一旁,露出一个笑容,道:“有陛下和百官在,我自然能做闲人了。”说完,她坐在
马皇后看着她手上的茧子,不由悲从心起,感伤道:“姑母如此不爱护自己,以后可怎么是好?”
朱稚华也是马皇后看着长大的,想到燕王大军不知道何时便会兵临城下,而朱允炆执意不愿南迁,派遣各个大臣四处募兵,只是这其中到底有多少人是真的募兵、又有多少人是去暗中投奔燕王,便不得而知了。
朱稚华听到她提及“以后”,垂下眼睑,没有说话。
想到眼前的“长辈”不过是个九岁稚童,马皇后自觉失言,转口笑道:“有陛下和文奎,自然是不用担心以后的。”她又像是找补一般,接着说道:“难怪陛下和太子都喜欢同姑母说话,就连我也是,说着说着便不知道说到天南海北去了。”
只是那个笑容中有多少勉强,唯有马皇后自己知道。
朱稚华打量她许久,不由开口问道:“陛下和殿下都瘦了。”
马皇后听到她的话,眼眶一酸,泪水差点掉了下来,她含着泪,伸手摸了摸朱稚华的鬓发,将她搂在怀里,道:“定是因为最近没有吃到姑母亲手所种的稻米,待到今年的麦子成熟之后,用姑母的稻米摆宴庆贺秋收……”
朱稚华听着她絮絮叨叨地说起这些,看了看远处的乌云,依稀感觉到有几滴雨水落在了自己的脖颈间,她也伸手轻轻拥着她。
两人正相拥无言,有宫人快步走进来,下跪禀报道:“娘娘,皇上下罪己诏了。”
朱稚华察觉到马皇后的身体一僵,随后是隐隐压抑的低泣声,过了一会儿,马皇后才松开朱稚华,开口道:“姑母和太子这几日先在寿昌宫住着,以防……”
马皇后的话没有说完,朱稚华已经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若非形势危急,身为皇帝的朱允炆怎么会下罪己诏?身为母亲的马皇后只能希望借此可以保全自己的儿子。
朱稚华认真地点点头,道:“殿下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太子的。”
“呜呼,朕不德而致寇,固不足言,然我臣子其肯弃朕而不顾乎?各尽乃心,以平其难,则封赏之典,论功而行,朕无所吝。故兹诏谕,其体至怀……”
寿昌宫内一片寂静,朱稚华沉默许久终于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道:“然我臣子其肯弃朕而不顾乎……”
夏莲宽慰道:“陛下这么说想必也是为了号召天下勤王,公主不必太过在意。”
朱稚华却站了起来,对夏莲道:“和我去收拾些东西。”
人人都知道燕王已经到了扬州,军报尚且没有更新,想必燕军还在持续南下,与京师只会越来越近,只怕到时候再跑就来不及了。
就连她身边的宫人们,也都起了逃跑的心思,每日都心神不安,随身带着平日里朱稚华送给他们的金银细软,便于及时逃跑。
夏莲有些诧异,她下意识地环视周围一圈,确定没有旁人在,这才开口道:“公主……就算真的变天了,您也是太.祖的女儿,谁敢动您?燕军一路南下,战火纷飞,正是要施展仁爱的时候,燕王捧着您还来不及呢,怎么会伤害公主?更何况燕王世子入京的时候也与您见过面的,世子宅心仁厚,即便燕王心有芥蒂,世子也会庇佑公主。”
朱棣为了自己的正统名号奋斗了一生,当然是不会欺负朱稚华一个小屁孩。
朱稚华在意的却不是这个,她皱着眉头,道:“文奎不能呆在这里,得想办法让他尽快出宫才是。”
夏莲一怔,急忙俯下.身按住朱稚华的肩膀,认真地说道:“公主,您也知道,这宫中有不少内侍都被燕王收买,只要有个风吹草动,燕王那里纵使不能立刻得知,但也瞒不过他,此时此刻还是安心呆在稻香村中最为安全。您只是公主,何须卷入这宫廷斗争之中?您忘了太.祖对您寄望颇深,只希望公主天性自然、无忧无虑。”
夏莲入宫时虽然是宫人,却自己发奋用功考中了女官,也正是因为她机敏沉稳,才会被马皇后拨到朱稚华身边做女官,她说的话自然是深思熟虑过的。
朱稚华对上她的眼睛,低声问道:“难道……大家都知道吗?”
夏莲轻叹一声,道:“陛下对宫人一向严苛,而燕王对宫人多有贿赂,是以许多人心甘情愿为燕王传递情报……公主抓了两个送到皇后身边,却拦不住这些宫人已经心向燕王了。”
朱稚华伸手捧着夏莲的脸,认真地说道:“爹爹去世,陛下与殿下照顾我颇多,太子是我玩伴,即便天下人都背弃他们,独我不可。”
夏莲无法,只好道:“公主有心,可陛下与太子性情刚烈,未必领情。”
朱稚华垂下眼,过了一会才重新抬起头,道:“我有法子。”
夏莲拦住她,道:“这样的事,还是奴婢去做吧,外面不知有何等危险,若是公主出了一二,奴婢罪该万死。”
朱稚华没有办法,只好简单收拾了几样,随后将手中的小小包袱交给了夏莲,夏莲接过锦囊,开口道:“还请公主恕罪,容奴婢验看。”她接过包袱拆开,看到里面的东西却不由一愣,片刻后才看向朱稚华,道:“奴婢会转呈太子殿下,公主放心便是。”
说罢,她安顿好朱稚华,这才迅速出了稻香村,直奔坤宁宫而去。
逃生容易,朱稚华最怕的是朱文奎过于偏执,出宫之后该如何生活。
在朱稚华的忧心之中,时间一如既往地一天天向前推,庆成郡主的谈判无功而返,六月初三日燕军自瓜洲渡江,初八日驻扎龙潭,京师已成了囊中之物,燕王的大军反倒停下了脚步,一副观望姿态,而朱允炆则是屡次派人前去说和,却始终没有等到一个应允。
朱稚华有些不解朱棣的意图,但好在很快就有人就为她解答了疑惑,那个人就是朱允炆。
“公主小心脚下。”
朱稚华看着提灯的王中,道:“王伴伴不守在陛下身边,没事吗?”
王中的背影有些佝偻,轻声道:“有皇后娘娘陪在陛下的身边,陛下担心宫中有人心怀不轨、谋害公主,所以才遣老奴来接公主。”
他脚下一滑,差点摔倒,若非朱稚华在他身后,及时伸手搀扶,恐怕要摔倒在地。
王中急忙谢罪,朱稚华却已经一笑而过,道:“我听陛下说过,刚骑马的时候险些摔下来,若非王伴伴舍身相救,恐怕要落下伤,因此伴伴脚踝有伤,便是靴子也要特制。伴伴不是外人,何须谢罪?”
王中眼眶湿润,道:“老奴岂敢……”
夏莲跟在朱稚华的身边,并不言语,神情却有些警觉。
要她来看,败局已定,陛下却忽然召见公主过去,怕不是要拿公主做文章,若是他真对公主起了杀心……
“公主,到了。”
凉亭依山而建,虽然仍旧在四方宫廷之中,但却依稀可以看到外面的景色,确实是个赏景的好去处。
朱稚华看向远处的一点萤火,朱允炆和马皇后正坐在凉亭的石桌边上,身着常服,桌上陈设诸多瓜果点心,但最为扎眼的是放在其中的一把入鞘利剑……
若非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看着倒像是家宴一般。
朱允炆见到王中领着朱稚华过来,朱允炆笑着冲她招招手,道:“姑母来了。”
自从建文三年以来,朱稚华已经鲜少看到朱允炆如此轻松的神态,她不由愣了愣,随后快步走上前,道:“陛下……”
夏莲心弦紧绷,生怕朱允炆拔剑将公主杀害。
谁知如今的“亡国之君”会不会因为行至末路而破釜沉舟,杀害公主栽到燕王的头上,于她而言,今上和燕王无甚差别,最重要的是公主一定要平安无事。
朱允炆摸了摸她的小脸,道:“如今没有别人,姑母何必再喊我‘陛下’,何况如今君不君、臣不臣,就算让那些宫人们听去了又如何?”
马皇后脸上还有泪痕,见夫君如此,也道:“是啊,今日只有我们一家人,姑母就不要再管那些虚礼了。”
王中将软垫放在石凳上,朱稚华这才坐下,三人一同看着更远的火光,都默然不语。
“姑母,如今大局已定,燕王不过是不想背负杀侄的罪名,才一直在远处等着我‘退位让贤’。”朱允炆惨笑一声,道:“我确实是大明的罪人、朱家的罪人,身为人君却畏惧杀名、轻信奸臣,反而置忠臣于不顾。将来到地下,我亦无颜面对皇爷爷与爹……如今太子已经出城,文圭年幼、不能远行,我与淑然皆欲以身殉国,唯独姑母的前路,我不知该如何安排。到底我是晚辈,如何安排长辈的未来之事呢?”
朱稚华沉默片刻,过了一会才道:“将文圭交给我吧,宫人、女官,都可到我的稻香村内暂避,料想燕王也不会对我动手的。”
夏莲一惊,还未说话,马皇后已经潸然泪下,道:“姑母……文圭不能交给你,否则燕王必定迁怒于姑母,皇爷爷宠爱姑母、陛下珍爱姑母,就算是江山易主,我们也不愿姑母受苦。”
朱稚华欲言又止,道:“那……”
“燕王打着‘靖难’的名号一路南下,定然不会杀死文圭,无非是囚作废人罢了,只要活着、一直活着,哪怕是废人也好。”朱允炆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道:“分明是他罔顾家国君臣,却还想留下个好名声,我偏偏不要遂他的愿,今日他逼我殉国,他日燕王的子孙后代也难逃我今日之果,自然有其他藩王效法燕王之事。姑母定要长命百岁,替我看看燕王一脉的结果。”
朱稚华想到两百年之后的事情,不由道:“大侄子……”
朱允炆看向她,表情十分沉静,道:“姑母冰雪聪明,自去求生,莫要恋我。”
他的姑母天生伶俐,只要她有心讨好,纵使姑侄两人曾经关系亲密,燕王也不会为难她,前提是朱稚华真能放下过往一切、心中全无芥蒂。
朱稚华自然明白他的言外之意,眼眶已经噙了泪,她仰着头,道:“今晚的月亮,好圆。”
朱允炆与马皇后也看向几近圆满的明月,马皇后神情悲戚,看向尚且年幼的朱稚华,道:“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
朱允炆端起酒杯,轻声诵道:“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朱稚华哽咽道:“古时明月今犹在,不见当年赏月人。”
朱允炆不觉笑了起来,伸手抚着朱稚华的脸颊,道:“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