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鸟》请火

3、三

　　程均撕开奶油冰糕的包装袋，低头咬了一口。

　　他平白想起美东大陆上的冷藏柜，publix里常见的、白色的一排一排，哈根达斯大桶打折的时候只要两美元，不出一天就会被抢空。程奕含有时候买一大桶回家，就总喜欢把冰淇淋当酱夹在三明治里，焦糖口味的，又哄骗老妈说是花生酱……这么一路捧着出门，然后在跑出车库的瞬间咬快化掉的一大口。

　　黄黑相间的校车总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neighborhood的拐角处，迈阿密八月的清晨湿润而温暖，仲夏的灼热气流带来遥远海岸的一切喧嚣，而草叶连着青色的天。

　　那是那些岁月的美好开端，金色的，带着南部沿海特有的阳光气息。

　　而他惊奇地发现这是他回国三个月以来头一次这样平静而安然地想起美国。
　　程均想，大约是黄昏的缘故。

　　下午第四节课一结束，三中的学生就会迎来一个四十分钟的大课间。熙熙攘攘的人群从各个班门口鱼贯而出跑向食堂，也有小半的人选择先留在班里收尾写了一半的习题。
　　程均从班里出来的时候看到王一木在抠他那道数学题；宋展去校医室看手腕去了，江则陪着他。

　　他的英语卷子也快写完了。
　　差一道题，不想写了。

　　他于是举着冰糕，在栏杆上趴下来。
　　奶油快要融化，他吃掉一大口，转眼看着杭州的云。

　　将暗未暗。橙色的。

　　他举起老谢估计是还没想起来要收的手机，滑开相机，将取景框的一半对着栏杆，另一半对准天空。
　　按下拍摄键的一瞬间，走廊尽头出现一个影子，因为背着光，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形。

　　程均没注意那一小段影子；他双指放大看着照片里的天空，照片外的、曾被囊括进取景框的影子在看他。

　　江则没说话；他看着程均，脚步顿了一会儿，然后转身进教室去了。

　　-

　　王一木在最后一节晚自习下课的瞬间打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哈欠。
　　程均翻着物理题，他大课间后花了两节晚自习的时间把数理化必修的几本练习题粗略看了一遍，又每小节挑出了几道习题做。
　　没什么问题。
　　也就是在看见洛必达这三个字的时候想了三十秒才意识到那是L‘H?pital。
　　他以前老把这位大佬的名字看成hospital，就总觉得这法则是在医院研究出来的。

　　程均也跟着他打了个哈欠。

　　王一木自己打了哈欠，反过来还要说他：“这就困啦？”
　　“啧，”程均说，“我，熬夜小天才，以前在美国的时候……”
　　“熬夜party吧？”王一木不太用心地接了一句，伸手推了推沉重的镜框，“我听说你们那儿晚上都没作业，一回家就开着敞篷出去开party，爽啊。”

　　程均没声了。

　　他发现自己不太高兴，甚至还有点愤怒。
　　手上收拾书本的动作停在一半，他吸了口气，最终也只是用很平常的语气说：“别带着偏见。”

　　“没有偏见，party这词都是外国人发明的嘛，”王一木拉上背包的拉链，然后站起身来，“哦对，除非你住黑人区。”
　　“黑人怎么了？”程均问得很平静。
　　“黑人都不安全，”王一木说，“也没钱开party呗。你得注意点噢。”

　　见程均没搭腔，王一木继续絮絮叨叨说着：“我听说美国枪击可多了，幸亏你没遇见——诶则哥？”
　　程均身后传来一个冷淡的“嗯”。
　　“我回寝室之后到你那儿问你个题吧？”王一木说，“我有个数学题，从大课间到现在愣是没看懂。”
　　江则没答应：“明天第一节数学，老师会讲的吧。”
　　“我夜长梦多啊。”王一木哀嚎起来。
　　“种族歧视这问题，有色群体几十亿人也夜长梦多挺久了，”江则的语气听不出情绪，“你见有些人反思了吗。”

　　王一木的表情凝滞了一下，什么也没说，拿着包就走了。

　　江则没管。他看向程均，说：“走吧，回宿舍。”
　　程均往四周看了看：“宋展呢？”
　　“回家了，”江则背着包往教室外走，“走吧。”

　　程均笑起来，转头三两下收拾好包跟上去，还不忘揶揄江则两句：“不怕我给你拐德云社去？”
　　江则说：“我关照关照刚被歧视的群体。”

　　程均的心情就莫名其妙地扬起来。
　　“你刚特帅，”他说，“那句话对绝了，夜长梦多那句。”
　　江则没说话。

　　程均也就自顾自说下去：“我一直很烦固有印象，很多时候人都不坏，但就是被一些并不客观的定义洗脑了。比如刚王一木说黑人穷，说黑人危险……虽然确实黑人群体的贫穷率略高，但实在不到‘黑人都穷’的地步。而且都是普通人，也不存在因为肤色就会变成好人坏人的问题。这就跟大家都觉得猪很笨一样，明明猪智商特别高。”
　　“噢，”江则轻轻笑起来，“猪很聪明啊……我才知道。”
　　“是吧！”程均说，“猪也不会说话，被冤枉了也没事儿。但我在这种时候我就……”

　　我身为亚洲人经历这些的时候……
　　他想起王一木说黑人时的表情。

　　那些我也经历过啊。

　　他突然没再说下去了。
　　江则就望过来，很安静地等着他说下去。而大概是暖黄色的廊灯太过昏暗，他的表情显得很认真。

　　“……就要说出来！”程均撇开脸，及时止住了话头，“比如，我身边这位江则同学，对我的固有印象就是鸟叫和话多。”

　　江则偏头笑了一下，然后居然点了点头：“是啊。”
　　“啊？”程均猛地回过头。
　　“但还有三个。”江则说。
　　“什么？”
　　“篮球很厉害，英语很棒，”江则说，“还特别正义。”

　　程均没说话。
　　他莫名其妙觉得杭州的夜晚太热了，甚过赤道线上的迈阿密。
　　而他们并肩穿过楼下小花园的矮树丛，听见不夜的虫鸣。

　　过了好一会儿，程均才说：“正义是什么形容词噢。”
　　“你暂且可以当作是在夸你。”江则说。
　　程均“哦”了一声。

　　大概是因为觉得不好意思，他主动换了个话题：“我还没见过我室友呢。”
　　江则说：“你下午去的那会儿都在上课。”
　　“对啊，”程均点点头，“老谢说寝室就仨人，一个是高三的学长，平时大多时候外宿，不回寝室；还有一个是咱们班的，什么性格比较安静但学习好……谁啊？你知道吗？”
　　江则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你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就，”程均说，“还行。”
　　“那遇见什么样的会高兴？”
　　“最好，”程均说，“跟我一样能聊，但比我傻点，最好不要太帅，不要喜欢吃榴莲……”

　　“哦。”江则应了一声。

　　程均解释道：“不要喜欢吃榴莲这很好理解，寝室内气味的事儿。能聊这是没办法要求的，但万一他被我感化了，我就带着他一起聊；比我傻就是……就是不要太聪明嘛，古人说人不能太聪明；不要太帅就是，我本人，我，要每天都拥有充分的自信。”
　　江则问：“你觉得班上谁比你帅？”

　　程均看了他一眼。
　　在不要让今天埋汰了自己一路的人太骄傲和保持基本的诚实之间，他选择了前者。
　　“没有，”他装作很真诚地说，“没有人比我帅。”

　　江则点了点头。

　　他们一路爬上五楼，走过一段走廊，又拐弯的时候，程均开始担心新室友太过安静的问题了。
　　“我憋坏了怎么办，我去找你吧，你住得应该不远，”他看向江则，“你住哪间？”
　　江则没看他：“忘了。”

　　“啊？”程均说，“我都记住了，我住五二四。你都高二了，怎么会——”

　　抬眼看见江则站在五二四的门口。
　　“啊，”江则看向他，“我好像住这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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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他希望比较傻且不要太帅的人是江则。
　　这个听了他叨叨了一路对新室友要求的人是江则。
　　这个新室友就是江则。

　　程均黑着脸走进寝室。
　　然后闭上眼睛。

　　江则在他邻床，路过他身边的时候顺嘴又气人：“这是在祈祷还是忏悔？”
　　程均闭着眼睛说：“许愿。”
　　“许什么愿？”
　　“不要再在你面前丢人了。”程均说得很痛心。
　　他听见江则笑了一声，然后声音近了一点，大概是向下俯了俯身。
　　江则说：“又没关系。”
　　“有关系。”程均说。
　　江则笑着走开，把书包平放在自己书桌上：“万一哪天我也在你面前丢人呢。”

　　走廊有人跑过去的声音，旋即这夜有大约两秒都万籁俱寂。
　　程均拍亮台灯，说：“最好有那天。”

　　三中晚上是不熄小灯的；十一点半一过，宿管吹哨，大灯必须关掉，但台灯可以留着。
　　程均离门近；他去关了大灯，走回来的时候顺脚绕去江则身后看了一眼，发现对方正在刷生物题。

　　程均靠到床柱上，“蟹老板说你学习好哎。”
　　江则笔没停，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可是你话也不少，虽然是比我少点，”程均接着说，“可是比我话少不叫话少，叫正常。”
　　“客观评价的话，”江则笑起来，“今天是话多了点。”
　　“啊。”程均有种不详的预感。
　　“出于对某四岁智商种群代表的突出关爱。”江则说。
　　“虽然但是，”程均瞪着他，“为什么是四岁？”
　　江则终于停笔。
　　而后看向程均，语气平静得像个百度百科：

　　“鸟类智商相当于人类四岁。”

　　“啊气死我了，”程均走回自己桌前，“你还是别说话了。”

　　然后江则真就不说话了。
　　但未及程均抬头，他怀里就掉落了一个笔记本。

　　“啊？”程均把笔记本拿起来看了一眼，“生物笔记？”
　　“不看还我。”
　　“没说不看，”程均把本子翻开，“你整理了好多哎。”
　　“前面是高一一年的，后面是刚才刷往年开学考的题整理的要点，”江则站起身，拿着毛巾从程均身后走过去，“我去洗澡。”

　　江则的笔记整理得很干净。
　　他明显很知道省事，有时候记概念就只写关键词，但已经足够程均看懂。程均很快速地从头往后过了一遍，把没学过的部分在自己课本上圈起来了，很快就到了最后几页。
　　正如江则所说，果然是考题上的要点，譬如要看清楚问题和一些图的注意事项等等。程均拿出手机把这几页拍了下来，然后看到最后一页的最后一行字。

　　少年人的字板正但张扬，他特意换了标注重点的红笔，在一整页里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考试要点，却又让人不能忽视：
　　“不用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