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机》大花藿香蓟

2、祭台迎神

　　山涧清且浅，幽径曲桥下，有青衣少女于水岸边浣衣。

　　“阿遥——你听说了吗？明日的祭典会有神官亲临祭台呢！”

　　玉琅将待清洗的丝绢浸泡至清冽的溪水中，轻盈一跃，落在了云郁遥左侧的青石板上，将刚编织好的海棠花环扣在了她的脑袋上。

　　云郁遥此刻正专心致志地往衣物上洒着草木灰皂，抬头瞧见那个精巧的花环，微微一笑：“今早巫祝同我说了。”

　　“传闻神界的上生星君流落人界，神界负责监察神官此番下界正是要寻找此人呢！”玉琅压低声音，眼里透着些神往，“你说这位星君为何下凡？总不会是仙人思凡来体验生活吧，仙人的日子过得当真是逍遥呢——既可永世长生容颜不老，又有无边法力纵横四海，一日之内就可遨游四海！”

　　云郁遥正将衣物抛至水中荡涤，听闻“神界”二字，清洗的动作一顿，眼眸深处划过一抹悲凉之色，平淡地开口：“要落雨了，我们快些吧。”

　　抬头望见天边如墨的黑云，玉琅歇下话题匆匆忙活起来。

　　回到那间简易的小屋，仔细地关好门窗后，云郁遥小心翼翼地从枕下掏出了半块玉珏。

　　雨点落在窗棂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屋外风雨大作，屋内却是一片宁静安详。鱼雁灯被点亮，暖黄色的光晕下，云郁遥神色漠然地端详着那半块玉珏。

　　玉珏小巧玲珑、通体洁白无瑕，在柔和的灯光下闪动着温润的光泽，上未雕刻任何纹样加以修饰，只是简易地镌刻了一个“鸢”字。

　　这方玉珏是那日在鹿台山与那神秘女子缠斗之时，从那人身上掉落的。

　　那日用燕尾镖将那女子佩剑折断后，云郁遥便立即撕裂了传送阵符离开，以她目前实力所绘的剑阵，最多将那人困上一刻钟。

　　撕裂的传送符将云郁遥送至了人界的一个南边小城。

　　浩劫无涯，那就随遇而安，一来星衍宗覆灭，神界已无她的容身之处，二来若要替师门报仇雪恨，她需得将自身的修为境界尽一切可能地提升，她便选择了暂居在此处。

　　小城位于西南地界，唤作“南胤城”，南胤虽地处偏僻，但却是块依山傍水的风水宝地，且物产颇丰，城主贤明，百姓倒也安居乐业。

　　云郁遥刚入城门之时，正巧碰见玉琅沿街寻找跑丢的狸奴。

　　她同玉琅要来狸奴日常所用的食盆，布下追踪灵阵，最终在桥洞底下寻到了狸奴。

　　玉琅感激不尽，一手抱起狸奴，一手拉着云郁遥，到街边寻了一家酒楼用饭。

　　推杯换盏间玉琅在听闻云郁遥无处可归之时，便将她带回了侍神殿。

　　就这样，云郁遥成为了南胤城侍神殿中的一个祭徒。

　　————

　　南胤城礼重神明，祭祀之风盛行，城内设有十祭司职位，由深山里的古巫族任职，掌管都城的祭祀、占卜和问神之事。

　　依据南胤城地方志所载，千百年以来，神灵显现真身之事寥寥无几，当神谕上显现有神官即将下凡并亲临南胤的消息时，几位祭司俱是惊喜交加。

　　而后解读出的神谕更是令人难以置信：神界的上生星君离奇失踪，近日在南胤城留下了出没的痕迹，故此神界派出了太华神君特来此处寻人。

　　祭天台的祭典筹备已当，做工精细的瑶席和玉镇陈于祭坛前，桂酒椒浆与琼花芳草的香气四周弥漫，身披华服的巫女来来往往，有条不紊地摆放剩余的祭品。

　　祭台前的侍神殿里，两鬓如霜的女祭祀正在为面前的少女梳妆，祭司将最后一支鸾鸟钗别在少女乌黑的发髻上，仔细端详了一番后，满意点头：“去祭台侯神吧。”

　　云郁遥起身行礼告退，跨出殿门越过曲折回廊向祭台走去。

　　祭台中央已经有几位祭司等候，祭台四周熙熙攘攘围满了人，三五成群小声地讨论着此次祭典，热烈的气氛在其间隐约流动。

　　玉琅立在人群中间，一张小脸满溢喜色，热切地招手唤云郁遥过去。

　　十位祭司皆已全部到达，庄严肃穆的大祭司手持长剑，宣告祭典的开始。

　　古老悠扬的祭歌低低响起，祭台负责舞乐的巫女足尖一点，随着旋律翩跹而舞。

　　赤色与玄色交织的衣袂纷飞飘扬，美人舞如莲花旋，霞衣如火席上转，新鲜花朵芬芳的香气与微醺的酒香混合，在四周慢慢流溢。

　　辽阔无垠的青空风云突变，绵延的黑云遮住日光，狂风携带着尘土四起，天色一片晦暗，隆隆的雷声自层层叠叠的黑云中炸起。

　　有光亮自南而来，漫天的乌云被耀眼的金光撕开。

　　云破天光处，巨大的赤金色璃龙威风凛凛地拉着载着天神的车架，缓缓停落在了广阔的祭坛中央。

　　祭坛上众人舞步从容，沉醉地为他们供奉的神官吟唱赞歌。

　　曲毕舞停，祭台陷入寂静。

　　祭台前方的大祭司带领众人俯身朝拜，"恭迎吾神一一"

　　上端迟迟无声，底下跪拜的祭徒同样一片死寂。

　　神官平静冷冽的声音自上传来，祭台的众巫起身，面色恭敬地立在祭台上。

　　玄瑜姿态随意地倚靠在车架上，漫不经心地低头把玩着手中的半块玉珏。

　　此番下界乃是受命来寻人的。

　　天机宫的上生星君不知为销声匿迹两月有余。经过多方查探，在下界的大胤城发现了此人出没的痕迹后，他便立刻赶来了。

　　棘手的是，他与这位上生星君素未谋面，并不知晓对方生得何种模样。先前在天机宫打听了一圈，匪夷所思的是，各属僚描述此人样貌之时都各执一词，令人难识其真。

　　当下手中倒是有这位星君留在天机宫的半块命牌。命牌可自动认主，若是此人身上携带了另外半块命牌，倒是容易把人找出。

　　最前方的几位祭司在威压之下始终未发一声，时间仿佛静止，四周一片沉寂。

　　对于这位来自神霄玉府的太华神官，云郁遥倒是有几分耳闻。

　　此人名唤玄瑜，是南极长生大帝座下唯一弟子，平日里协助长生大帝掌管天庭刑法，为人孤高清傲，每年被他送去幽宁泽的神官更是不计其数。而那位流落在大胤城的上生星君，便隶属于南极长生大帝管辖。

　　为首的大祭司迟疑地开口：“神官大人……”

　　一语未了，璃龙车上的玄黎忽有了动作，但见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一扬，手中摆弄的玉珏被抛向祭台。

　　那玉珏仿佛活过来了一般，灵活地穿梭在人群之中，从不明所以的巫徒们眼前一闪而过。

　　玉珏绕着众人迂回了几圈后，像是终于寻到了目标，朝云郁遥飞驰而来，“咔哒”一声，与她悬挂在胸前的那半块玉珏完美重合了。

　　霎时间，祭台上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她的身上。

　　云郁遥心底的波澜如海浪般汹涌起伏，层层浪花奔腾着，翻涌着，她一面努力维持着平静的面色，一面梳理着思绪。

　　那个女子——那个与她师姐容貌一般无二、将她师门覆灭的女子，竟是神界的上生星君？难道星衍的覆灭是神界的意思？

　　她下意识看向那位处在祭台中央的神官，发觉那位神官正目光沉沉地打量她。

　　眉若远山，眼似寒潭，他依靠在车架上静静地审视着自己。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心底升腾，云郁遥穿过人群，向祭台中央的那位太华神官缓缓走了过去。

　　————

　　璃龙四足踏祥云，拨开重重云雾，弯曲盘旋着向前游走。

　　云郁遥双手覆上脸颊，十指冰凉，刺得脸颊生疼，反复确认此刻并非梦境，自己确已离开了祭天台，心头如履薄冰的感觉才渐渐被压下去。

　　金乌西坠，薄暮冥冥，重重叠叠的仙山在漫天黄昏中静静屹立，滚滚江水从连绵不绝的两岸山峰泄出，倒映出漫天霞光，偶有仙鹤穿山而过，留下一串响彻天地的清亮鹤鸣。

　　云郁遥垂下眼帘，凝视着手上那块完整归一的玉珏陷入了沉思。

　　那位监察官带来的另外半块玉珏上镌刻了一个“凌”字。

　　“凌鸢”——那个女子唤作凌鸢，她是神族之人。

　　两个月前凌鸢自神界无故失踪，从此下落不明，而一个月前，她却突然出现在了星衍宗，将她的师门毁于一旦，而后又再度失去了行踪。

　　云郁遥微微叹了口气，一双眼里似有火在燃烧。

　　现下她已顶替了凌鸢的位置重返神界，她想要弄清宗门覆灭的背后主谋，她也想要有朝一日可以亲手将仇敌千刀万剐。

　　她愤恨地捏住了一团浮云，云团狡猾地从指缝逃离，“噗呲”一声直冲面门，冷气灌入耳鼻，呛得她连连咳嗽。

　　一旁寂静许久的玄黎开口了，他的眉心凝着一抹冷意，音色偏冷，语气平缓毫无波澜：

　　“依据神界相关法度，神官无故擅自缺职者，罚处十年俸禄。”

　　“凌鸢星君可有什么要向我解释的？”

　　云郁遥曾听闻有人用“烨然若神人”来形容形貌昳丽之人，眼下真正的神族人已近在咫尺了。

　　在祭台之时，因隔得远未能看清楚这位神官到底是何相貌，现下仔细一瞧，这位神官果真生了一副好看到超脱凡尘的相貌。

　　青年男子一袭鸦青色广袖长袍，未被束起的墨发随意地垂至腰间，肤色冷白，五官秀丽俊美。

　　云郁遥稍抬眼眸，与玄瑜的目光不期而遇，他的琥珀色的瞳孔澄澈明净，暗含了些许淡淡的疏离之意，让人无端想起深秋寒塘，清冷寂静。

　　凛若秋霜，不染纤尘。

　　此刻这位神官正以一种审视的姿态打量着她。

　　云郁遥摆做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俸禄什么的尽管扣除，至于我擅自缺职的原因——就是我初到人界，流连忘归了。”

　　她接着从挎包中摸出一个油纸包，慢条斯理地层层展开，露出了几块莲花状的糕点。

　　“玄瑜大人尝尝这人间的莲花酥？”

　　玄瑜抿唇不语，目光里看不出什么情绪，默默转过身去不再看她。

　　璃龙车最终停靠在了招摇山之上。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照得此处亮如白昼，山巅之上，屹立着一座气势恢宏的宫殿。

　　朱漆大门上高悬着的赤金色的门匾，上面笔走龙蛇书着“碧落宫”几个烫金大字。

　　踏入宫门，殿宇连绵，雕梁画栋，复道回廊九曲十八弯，回廊的两侧挂着无数的琉璃灯盏，夜色中整个宫殿灯火通明，处处金碧辉煌。

　　云郁遥跟随玄瑜穿过重重长廊抵达大殿。

　　玄瑜广袖一拂，懒散地睨了她一眼，嘱咐道：

　　“今夜便暂且住在我的府邸，东面有六处空殿，你自行挑选一处作为居所即可。”

　　云郁遥点头应下便转身离开了。

　　重新安静下来的长生殿中，玄瑜缓缓摊开手掌。

　　只见一缕青丝赫然漂浮在他的掌心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