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篱间雀》栗子二锅水

4、第三章 尉廨相逢

　　雒阳都城背靠邙山所建，南北长九里，东西宽六里，合乎《易经》中“九六”的至尊之说。都城四周共设是一个城门，依据《考工记》中北方煞气大，所以独北面没有正门，只留谷门和夏门两道侧门。又因南方环水乃为聚气，故多开一门，依次为津样门、小苑门、平城门和平阳门。东西两侧各三门，这就是雒阳十二门的格局。雒阳乃皇帝所居之地，是天下首县，非平常县所能比，城外民宅耕地供养着城内所需，所以四方各设一县尉，称都尉。
　　虽然东西南北这四个都尉官位、俸禄一样，实际却是天差地别！东边自永和里、三公府一带皆是权贵高官，城外又是马市，所以东部都尉整天做低伏小生怕一不留神得罪贵人。南部都尉的差事可谓最难，辖区内皆是太学、明台、辟雍等重地，南临洛水，人来人往最是繁荣，甚至城外还形成了规模较大的南市，所以南部都尉最是繁忙。西区则有城内唯一集市——金市，来往做工交易、吃喝玩乐，麻烦事也不少。
　　相比之下，北门最是清闲，东北角有太仓和武库，兵士日夜巡守，百姓也不敢在此起什么争端，城外紧挨着邙山，也没什么民居，只是依山傍水，草木丰盛，有果树种植，避暑游玩的园林罢了，也多是些世家大臣的产业，平常也有护院在。以前的北部都尉每日巡视两圈也就该干吗干嘛去了。
　　从观中急忙赶到尉廨，一路上脑子里乱哄哄的，昨天晚上的事就像一场梦，可是被芳州叫醒时，自己的身体如同树木在睡榻上生了根，这一切又不似作假。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手不停歇地换好了黑色的官服。
　　“尉丞，都尉来了，叫我们院中集合。”一名小吏顾不上敲门，直接推开门，微微弯腰简单行了个礼就急匆匆地说道。
　　在北部尉廨待了半年多，傅淇自然对这里的每一处、每个人和每个物件都十分熟悉，这个冒冒失失的小吏叫李寿，已经娶妻了，还是如此莽撞。总不能因为这件小事惩处他，叹了一口气，庆幸自己刚好穿好官服。
　　转向对着李寿，皱眉，面容严肃，柔声道，“大郎，以后断不可如此莽撞，不能直接推开门，要先敲门。”
　　李寿知道眼前的傅尉丞在日常小事上最是好脾气，摸头冲他不好意思地笑笑，“下次不会了，大人，我就是被新来的都尉吓到了，就…嘿嘿…着急了些。”
　　傅淇听罢，皱起眉毛舒展开，无奈地笑了笑，一边往外走，一边伸手帮李寿因疾跑而弄乱的衣冠快速收拾齐整，抓紧时间又给自己整理一遍仪容，可不能给新来的都尉留下不好的印象。
　　“今日不当值的人都有人通知了吗？”
　　“有的，郑头儿让人去了。”
　　“都尉说了什么吗？”
　　李寿挠了挠头，“您前脚到，新来的都尉后脚就来了。长的可高了，比您还高半头，冷着张脸，可吓人了。只说了叫人全部到大堂前集合，就不开口了。”
　　听罢，傅淇不由加快了本来快速的步伐，心下忐忑，上一位虽然不管事，倒也从不来不多事。也不知道这位会怎么样。
　　穿过圆门，绕过大堂，大堂台阶前站着一位男子，身姿挺拔，身着红色官袍，宽肩窄腰，头戴武冠，两侧鹖尾更是威风凛凛。眉目凌厉，神色肃穆。
　　一道惊雷炸在傅淇心上！原来是他——司马徽！没想到再见之日来的这么快！看到堂下急忙赶来，慌乱列队的众人，轻拍李寿手臂，示意他马上归队。往旁一瞄，郑捕头正在指挥列队，伸着手指认真核对人数。深吸一口气，快步上前，屈身拜揖：“大人驾到，下官疏于迎拜，望大人恕罪。容下官日后勤勉补赎。”
　　司马徽单手轻轻扶起，笑道：“傅佐丞一向勤勉，子慎可是说了你不少好话呢。”
　　“不敢当，原郎谬赞。”傅淇微笑道，那双望向傅淇的目光中闪过一丝狡黠，就像小童成功做了一个恶作剧后得意的笑容。
　　“禀大人，人已到齐。”郑捕头朗声道。
　　司马徽收敛了笑容，微微皱眉，脸上又充满了那严冬冰霜般的严肃冷酷。朝郑捕头点头示意已经知道。
　　傅淇见状走到队列前，一一点名，同时向司马徽禀述了众人的姓名、籍贯、年岁。被点到的人，出列行礼，井然有序。
　　冰雪这才融化，司马徽开始勉励众人，明言他与前任多有不同。随即话锋一转，但有犯禁违例，玩忽职守的严惩不贷；谨守本职、立功者必有奖赏。
　　堂下二十来人个个敬畏，知道新来的都尉不同凡响，半年前傅尉丞来就打翻他们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日子，这下不是连偷个懒都不允许了吧。春风拂过，吹绿了树梢，吹红了花朵，却吹不走他们当下的惆怅。
　　“郑捕头，叫人打造十根五色棒悬挂在大门两旁。”司马徽走近队列，随手将腰间沉甸甸的钱袋扔给郑捕头。“这钱袋拿去，多余的钱请大家吃酒。”
　　郑捕头稳稳接到，双手捧着沉重的钱袋，笑着弯腰行礼。
　　众人皆叫好，都达成了共识：这位大人真是豪爽，在他底下办事办得好一定少不了奖赏。
　　“今日当值的人，可要少喝些。”傅淇柔声出言道。
　　“傅佐丞，与我来。其他人照旧。”语气中透着不容人置喙的威严，深深看了傅淇一眼，转身向正堂内走去。
　　郑捕头看向傅淇，有些不知所措，嘴巴半张，似乎想开口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傅淇朝他安抚地笑道，“大人说了一切照旧，就跟往常一般就行。郑捕头，记得带大家吃得开心些。”
　　迈进大堂，司马徽已经坐在案桌前翻阅了，似乎是察觉到他来了，抬头与他对视，笑道：“傅郎，过来坐吧。”
　　“使君，案上是尉廨内众人的花名册、去年年终经过考核的计簿和今年的计簿。”走到案桌边蹲坐下，为他打开竹简细细介绍道。
　　司马徽趴在木案上，用手扒拉着翻看竹简，撇撇嘴，随手扔下，朝他笑道：“称我伯猷就可以，元瞻何必如此见外？”
　　“那我就不见外了，伯猷。”傅淇垂下眼眸，将他随手扔得乱七八糟的竹简收拾好。
　　司马徽单手托着脑袋，视线紧紧跟随他收拾案牍的纤细修长的手，眼神变得幽深，似乎陷入了回忆的漩涡中，“你这手和昨夜梦中拿着匕首的手一模一样。”
　　正在卷竹简的手立时顿住，瞳孔微微放大，转头面向司马徽，傅淇实在按捺不住心中涌起的惊涛骇浪，司马徽的话证实了自己真的做了那么一场梦，而不是自己的胡思乱想。昨夜那场诡异惊恐的梦犹在眼前，令他一时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假使，再年长几岁，多经历些稀奇古怪的事件，那就能以沉着冷静的态度面对一切。可惜他刚刚十八岁，根本没能力掩盖不住自己的慌乱。
　　“怎么了，元瞻？”看他愣住，原本懒散一扫而空，托头的手安抚地握住他微不可察颤抖的手。
　　感受到司马徽温暖的力量通过相握的手源源不断地传到自己的心里，就像昨晚千钧一发之时匕首的到来一样，平稳住了他有些慌乱的心情。“昨夜你也看见了那个……那个黑衣道人？”
　　眼睛直直盯着眼前这个带着些惊恐的少年，心里也是波翻云滚，两个人可以同时做一个梦吗？世间还有这等奇异之事，忍不住笑了起来。
　　傅淇见他笑，联想到昨夜的梦，不禁想起了庄子说过的话，“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是他入了我的梦，还是我一直在他的梦中，抑或暗中有术士做法。“你梦中看见了什么？”
　　“昨夜的梦很短，只隐约记得我随匕首穿过云雾到达那个黑衣道士身后，匕首穿过那个道士，然后你重伤那个道士，自己也瘫倒在地。”在傅淇紧盯不放的目光下，又想了想，确定道，“应该就这些了。”
　　待他说完，紧抓着他不放的视线松开了，心中细细回想了昨夜的始末，“看来你是跟着我送你的匕首来到梦境中的。”
　　“这个匕首？”司马徽从腰间取出那个其貌不扬、普普通通的玳瑁匕首，饶有兴致地把赏这个匕首。
　　“这个匕首是我师父送与我防身的，师父是修道之人，上面可能附着咒法。”傅淇从司马徽手中拿过匕首，细细端详。
　　看着他严肃认真的样子，心想：子慎说得确实很对，这个少年郎很是勤勉认真，总装的像个大人模样，真有意思！
　　“你看！”傅淇举起匕首，将刀刃展示给司马徽看，像极了一个讨大人注意的孩子，司马徽凑近看，刀刃上满是一些看不懂形似字又看不出什么字的花纹。“刀刃上是我师父所创的符文，有我的生辰八字，危难时可以保护我。”又看向司马徽，不好意思地撇了撇嘴，心虚地挪开眼神，“恐怕不能送你了，这把匕首与我牵连很深。”
　　“你舍不得了？”司马徽调笑道。
　　听到这话，傅淇瞪大眼睛，“不是，真的不是，只是……”
　　“只是什么？不是舍不得吗？”
　　“是这样，这把匕首在我遇难时会到我身边。这样对你不公平，我身上还有……”说着，摸索起身上还有什么和匕首一般珍贵的物件，一阵摸索下，只剩下父亲在他到京都前送他的剑，和自他出生时母亲佩戴在他脖子上有他名字镌刻水纹的玉环。师父常常送他自己打造的物件，没想到竟然如此重要，师父居然也不和自己说，心下一阵苦恼，这都送出去了啊！
　　司马徽看他沉默，一直紧紧摩挲着挂着的玉环，就知道一定十分重要，以他的性格，肯定是长辈所赠。“与你性命攸关，还是收好为上。”笑着将匕首插入傅淇腰带中。
　　阻也不是，直接收下也不好。傅淇全身僵住，像块风干后的石膏。内心十分纠结，咚咚地乱跳，死咬着下嘴唇，直到司马徽收身，才松开，有抬眼看看他，将一直贴身佩戴在身上的玉环握在手中递给司马徽，“这就当是匕首的替代吧！”
　　司马徽拿过深深镶嵌在傅淇手中的玉环，上面刻着一个“淇”字，铺满流水纹，郑重地收入怀中，像是获得了另一颗心脏。
　　“现在确定，你是随匕首入梦的。”看见他如此珍重，傅淇倒也安心了，继续前面的梦境分析道。“现在不确定的就是我为何会做这种梦。”
　　周与蝴蝶，则必有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