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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解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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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
那人穿着一身深靛色的朴素布衣,衣料粗糙,像是粗麻制成,也没什么花纹。
头发高束,面孔却被高领遮了一半,只能看到深邃的眉眼和高挺的鼻梁。
俨然是方才在酒楼前不小心撞到他的那人。
他似乎也认出年庭兰了,面色讶异,但下一瞬便被店家拉着胳膊又扯了去。
“你说我家衣服贵?你告诉我哪里贵了?”
他捏着一件缎面的袍子指指点点:
“这袍子用都是上等湖县锻丝,我多少个绣娘花了多少天才织出来这么一件!一匹丝就要五两,看你穷酸我才一半价卖你,这么好的东西都不认识,见过世面吗你?!”
那人不语,只垂手立着。
瞧那样子也实在像是囊中羞涩,年庭兰皱眉,上前了一步。
他从袍中伸出手摸了摸衣服缎面,触手质感让他震惊,像是没想到这店家如此厚颜无耻。
“你这哪里是湖丝?分明是青州褐丝。”他只摸了一把便放了手。
“湖丝温润,触手生热,密织后纹理生光,自下而上光彩多变。你拿的这件,和湖丝也只有一个‘丝’字沾边。”
言罢看了一眼店家,声音有些冷。
“天子脚下,店大欺客,我看你也该关门了。”
店家怒了,“这位公子,看你面相也不太像是我们中原人吧,懂什么这丝那丝的?去去去,少打扰我做生意!”
年庭兰皱眉,“我生于上京,又怎会不是中原人?”
那一旁蓝衣男子似是笑了,有些意味深长地道:
“店家缘何瞧不上人?不是中原人便不能在你们家买衣服了?”
那店家哼了一声,“那些蛮夷鲜廉寡耻,一点教养也无,根本就是未开化的野蛮人!我可不差赚那点钱。”
“我大周风俗兼容并包,只要愿归顺我朝的夷族,无一不是我大周的臣民,为何要另眼相待?”
蓝衣男子闻言有些讶异地看了一眼年庭兰,唇边的笑难以捉摸。
店家说不过,抄着扫帚就要打他二人出去,年庭兰睁大双目,没见过如此不讲理之人。
一时间鸡飞狗跳。
季融赶着马车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个情景,连忙扔了绳去护驾。
又好一番闹腾,最后在季融说要去报官之后那店家才偃旗息鼓。
走前恶狠狠地瞪了一眼他们仨,白眼快翻上了天。
“阿融,还好有你。明日我要将那......”
他怒意未消,却话到一半住了口,似是想起还有旁人在侧。
自季融来了后,那男子便一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见她望过来便友善一笑,作了一揖。
“姑娘好身手,今日也多谢二位相助。”
季融也回了一揖。
“你不是上京人?”
她也打量着眼前的人,像只是随口一问。
那男子一笑,“公务离乡太久,如今回来才诸多不熟悉,让姑娘见笑了。”
他说完又转向了年庭兰那边。
“这位公子目光如炬,聪慧过人,不知家住何方,我好改日上门拜访。”
年庭兰一顿,看了一眼季融。
那男子也注意到了他的眼神,笑了一下。
“若公子不想说也无妨,日后,我们有缘再聚。”
而后他自若地拱手作了别,向长街另一头缓行而去。
季融站在原地,侧头看向他走的方向,沉默不语。
年庭兰正拽着她往马车走,见她不动就催促了一声。
“怎么了?”他也望了一眼那边,“已经走远了。”
片刻后,他眼睛缓缓瞪大,双手愈发紧抓季融的袖袍。
“想说什么?”
他喘了两口气,惊惧交加,目中已有泪光闪动。
“阿融......”
季融等他说下去。
“你不会......是喜欢他?”
她扼腕叹息,仍看着街尾,几息后低声道。
“...燕王已经进京了。”
话落她也不理年庭兰一头雾水,只扯着他上了马车,向皇宫驶去。
......
翌日,碧空如洗,日朗风清。
上京虽说不至万人空巷,但朱雀街仪仗动静颇大,能忍耐不去一瞧究竟的终归还是少数。
街头巷尾被十六卫严阵把守,隔划出了仪仗路径。
百姓们围站在之后,皆伸长着脖子好奇又小心地探寻。
马蹄声渐起,入目红罗伞扇各二,左右持握交叉并行。五匹高头大马人字形排列,持刀侍卫左右各四,拥簇着正中的青盖朱轮马车。
前引侍从十人,后随六人,又有马车载物若干,皆为朝见供奉之物。
不算奢靡,但也称不上低调的一路人马,穿梭在上京城最繁华的朱雀街头,却无一二百姓敢欢声拥簇。
不同于一路上,其他州府百姓明里暗里的拥戴,在上京,除却马蹄与车轮滚动声,寂静得让人寒毛竖起。
“宣,燕王觐见——”
垂拱殿厚重的大门被轰然推开,太监尖细的嗓音穿透整座大殿。
男子静默地背手立着,而后迈步,双臂垂放身侧,前行入殿。
“臣,见过陛下。恭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虔诚恭谨地单膝跪地,双手持平高举,头颅又恭顺地垂下。
朝服红黑相叠,头戴进贤冠帽,除却腰间白玉带銙,全身未着一饰,朴素的不像一位有战功的亲王。
年庭兰望着这位兄长,一时竟忘记令他平身。
身侧的小太监轻咳了一声,他才回了神。
年殷礼也不觉冒犯,继续面色平和地跪着,等上面下了令才站直了身子。
他眉似尖刀,鼻若悬胆,眼眸狭长如叶,下巴瘦削清癯。
一张锐利精敏的面相,此刻笑意淡淡,竟硬生生冲散了那骨骼带来的淬砺感。
一旁大臣队列的季融暗打了一个哈欠,换了个舒服点的站姿。
“王兄这些年在凉州可好,一切都顺利否?”
“拖陛下福,臣一切都好。”
年殷礼笑着言道,“只是思念陛下、思念兄妹,思念这上京养人的风水罢了。”
“与陛下一别多年,昨日一见,才发觉陛下是愈发俊朗神武了。”
年庭兰眉头轻皱,又打量了一下那长兄的面容,突然明白了:
“你便是与那店家争论的男子?”他好像才反应上来,“所以你昨日,便入京了?”
“未提前告知陛下,望陛下见谅。”年殷礼躬身一礼:“臣自蛮荒之地进京,尚无几件拿得出手的锦袍衣物,怕惹出笑话,这才冲动入京,想找布店做几套衣服。”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哪想遭了骗,差点闹出冲突来。幸好有陛下和......”
燕王说着侧过脸,看了一眼队列中的季融,语气温和:
“......季将军。不然臣还不知道该如何脱身是好。”
季融垂着眼,“昨日不知是燕王殿下,有失远迎。”
面前这人,同从前好像不甚相同了。
她眯了眯眼。
从前那个在垂拱殿外垂头跪着的青年,尚青涩而懦弱。总不说话,便显得阴郁低沉。
如今,从容不迫,落落大方,在阶下毫无窘迫忐忑,反而应对有度。
连私自进京这等大逆不道之事都能淡然处之。
权力才是人说话的底气,季融扯了一下嘴角。
她又看了看已经神游天外的年庭兰,觉得他和他哥简直不是一个层级的。
朝后,年殷礼被礼官引去了行宫,季融也不再多留,沿着宫道回府。
阳光正好,照得人懒洋洋的。
她半舒展了下胳膊,余光却在宫墙一角顿住了。
一紫袍青年同一位粉衣女子立在阴影中,像在交谈什么。
她见那姑娘粉面娇容,情意怯怯,双手交叉在胸前捏着衣袍,脑袋却悄悄撇去了另一侧。
青年身姿修长,恰好笼罩住那娇小玲珑的身躯。
季融感叹,这才是春天该干的事情!
而不是上朝见那些糟心人。
不欲打扰,她准备换条路走。
“季将军。”
一道有点熟悉的声音叫住了她。
她回头看去,发现那青年居然是崔致。
朝服着身,腰间玉佩透白,鬓角整齐得一丝不苟,拢束在冠下。
此刻目光沉静,笑意恬淡,远远向她望来。
“有事?”她歪了歪头。
“将军不是今日说,下朝后一起去拜见尚书令大人吗?”
青年眨了眨眼。
他身前的姑娘也可怜巴巴扭过来看她,手中好像还捏着什么物件。
季融额角一跳。
“啊...哈哈哈......”
她有些不敢看那姑娘的眼神。
“呃,我差点给忘了,幸好大人提醒,呵呵......”
崔致双眸弧度又弯了弯。
他低下头,耐心地解释道,“蓝姑娘,今日崔某尚有公务在身,恐怕不能久留了。”
言罢,他又温柔补充:
“姑娘的心意,我感激不尽。但如今,我也确实无娶妻成家之意,所以你的荷包,我也不便收。”
季融靠在墙上,觉得他此刻就像一个无情的负心汉。
含情脉脉说着割人心肺的话语,教人看着很不爽。
蓝姑娘闻言头低得更低了。
看她穿着,应是哪个宫里的宫女,不知道鼓起了多大勇气才在下朝的宫道拦住他。
如今被拒,连周旋挽留的资格也无。
崔致走了一段,她便在身后眼巴巴地看。
距离越来越远,她才开口喊了他一句话。
“大人,您是喜欢将军这样的人吗?”
崔致一愣,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问。
蓝姑娘见他转过了身,也不再言语,提着裙摆便旋身而去。
起初还是细碎小步,后来越跑越快,片刻间便看不见影子了。
季融被当了枪使,不太想理崔致。
只对他一挥手,转身也走了:
“大人既然麻烦解决了,在下也不叨扰了。”
崔致叹了口气。
他两袖对插,缓行向前,没一会便与她并了肩。
“季将军,崔某发现,总是经常看到你的背影。”
季融古怪地看他。
“?”
他嗓音清越,低沉而柔和:
“当人们总盯着一个背影时,便会油然而生一种向往。一种渴望、期待追赶的向往,哪怕她对这个人并不了解。”
“也许我是一个卑鄙龌龊之人。而她什么都不知道,却说爱我。”
他平视前方,语气很平静。
“这种感情,粗泛而浅薄。”
他很少用这样堪称刁钻锐利的词形容什么,或者说她从未听过他说这样的话。
“崔大人,你要允许任何一种感情的存在。”
季融停下脚步。
“哪怕只是起于皮相,能让我片刻快乐,你又怎能说它不是爱呢。”
身旁青年低垂着眼,不发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