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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尉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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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融走了几步,站定在那壮汉一侧。
“将军。”
一旁兵部官员行礼,退后等她指示。
她双手抱于胸前,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人。
“你这横劲儿比早上还冲,这么多人都制不住你。”
此人便是晨时在门口拉扯她的吊梢眼。
那壮汉愣了,随后眼睛一瞪,“是你?”
季融这会没带帷帽,他一时没瞧出来。
“你不会骑马?”
“俺、谁说俺不会?”
他下意识反驳,一眼瞪如寻常人两个大,半天却仍梗着脖子在原地不动。
手边缰绳拽着的马儿都不敢乱喷响鼻了,怕他一个用劲给自己勒死。
季融一叹,从他手里要接过马绳。
壮汉防备地盯着她。
见她没什么别的动作,才将绳子递了过去。
放入前还再三确认,不会他松手后就将他赶出去。
季融也没有不耐烦,只颔首应了他。
“俺......我,小时候在一个山沟里住着,那路不平,没人骑马。”
他看着熟稔牵马的季融,神情讷讷,还有些艳羡。
“后来也没人教你?”季融低头抚着马儿的脑袋,问道。
壮汉魁梧的肩膀在风中似乎有些可怜。
“没人敢教俺。”他声音低了点,“都说没见过俺这么高的人,连马儿也不愿驼俺。”
“骑射是每个武官必备技艺,等上了战场,水远山长的,靠你两条腿得跑半年。”
季融回头看他,比划了下他的身高,“过几日我寻匹高头的马,你记得来......”
她思索了一下,“就来吏部吧,三日后来取。”
壮汉愣住了,“为何要给俺?”
“就当,是为了真打起仗来,你骑了马能跑快点吧。”
季融有些嫌弃地看他。
“就你这楞劲儿,感觉你不跑快点可能会死掉。你这官怎么当上的?”
他咧了咧嘴,露出一排大白牙,“嘿嘿,这个说来话长,俺其实几日前还是个八品......呃!”
他意识到了什么,仓促捂住了嘴,二掌用力之大竟发出了似掌嘴般的声响。
季融也没管他说了什么,一手指了指缰绳,“我教你骑马。”
“你教我?”
他明显有些怀疑,“你这个身板我一只手都能提起来。”
“骑马可不靠蛮劲。”
她整了整马蹬,待其自然垂落马的肋侧时,左手握缰,一脚蹬上。
衣袍不及追赶,滞空在身后一侧。
而后她脚尖轻盈发力,右脚踩地,眨眼间跃落,稳坐马鞍。
绕马缰数圈,手下发力,马儿嘶鸣一声,前蹄蹬地,立踭而起。
季融居高临下地睨了一眼那壮汉,声音含糊:“呆子。”
她背脊挺直,马尾高扬,耳侧金环熠熠发光。
身下马儿的湿眸也暗光四溢,如鱼归海,亢奋地刨土转圈,似在向众马骄傲告示:
!有将军骑我了!
马下人看入了神,觉得这人好像有点熟悉。
身旁兵部的人牵来一匹较这匹更为高大的马,季融示意他上去。
“站在马的左侧。骑兵的刀戟兵器通常会在左腰,便于右腿横跨。”
“调整马蹬,不要触碰到马的身体。”
她见他依然犹疑未定,索性一鞭子抽上他屁股。
响亮一声,惊得那人弹跳而起,一脚踩上了蹬。
“好,扶着马的颈部和马鞍,将自己推起来。”
壮汉颤颤巍巍地尝试按压,马儿见他迟缓,不耐地抖了抖毛发,他感到被鄙视了。
于是一咬牙,一闭眼,腾空而上,跨坐在马背上。
“第一次骑马最多的是恐惧感。”她手心向下,比了个高度,“脚部悬空,人们会习惯性地拉低自己与地面的距离。比如这样。”
季融身体靠前,伏在马背上。
然后大致演示了抓住鬃毛,以及狠掐马脖的虚空动作。
“马与你第一次接触,它其实也很害怕。你越紧张,它便也紧张。你姿态自然,坐正坐直,它便相信你能骑好它。”
“向它传递你的信心,马儿其实很听话。”
季融的方法简单粗暴,对这糙汉也没什么怜惜,半推半就、半磨半训地便让他能在原地走几步了。
壮汉目色由胆怯惊惧到兴奋讶异,马儿见他适应,也欢快地撒了蹄。
东奔西扯,惊叫连连。
但这样不也就学会了吗。
季融眯着眼睛笑了,自己也闲适地骑着马踱了几步。
“季将军,许久不见您骑马了。”
兵部员外郎从前也见过这位将军,有些感慨。
“是吗?”
她哈哈一笑,一手拉着马缰,一边弯腰倒向案几。
铨试的弓与箭被她随意扯了一把出来,然后掂了掂,“我也好久没有摸弓了。”
话音刚落,她长靴一夹马腹,手起鞭落!
坐骑昂首,随即一阵高亢的嘶叫,便扬蹄前奔而去。
搭箭,挽弓,弦被拉至圆满,箭光凛冽,一切都在瞬息之间。
崔致凝目望去,见绛红袍在飒飒马蹄声中翻飞。
箭矢破空,铮鸣声刺耳,随后草垛折腰,被死死钉落在地上。
箭尾震颤,久久不息。
极其凌厉漂亮的一箭。
那壮汉刚从惊险中平定,见到此幕又震惊到说不出话。
女子居然......如此好骑射,如此好臂力,如此好准头!简直像男人一样!
不对,他又想,比他这男人还要厉害。
季融发了一箭,觉得也无甚趣味,便下了马准备回座位去。
“哎,哎!你,你等一下!”
出声的还是那壮汉,他面色涨得青紫,正从马背上下来。然后跌跌撞撞地跑来拦她:
“哎,俺、俺还没问你叫什么呢?”
他略有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今天早上,是俺的错,俺不知道你是选官。”
见她不说话,他才好像才反应上来,懊恼地一合掌:
“俺也不该,不该瞧不上你,你比我厉害多了!哦!我、我叫尉迟西,你叫我尉迟就行!”
“......季融。”
说完也不管他像被雷劈了一样,转身就走。
崔致远远见她回来,亲自为她沏了杯茶,温声问道:
“发生何事了?”
季融大致讲了讲,旁边兵部的随员便体贴地为他们介绍了个全。
此人名为尉迟西,宁州淳县生人。
短短二十几年的人生堪称精彩纷呈。
他出身贫苦,也没读过什么书,母亲早亡,父亲又酗酒,因为自小身高异人数尺,又生的魁梧健壮,十岁的时候就出去给人家当看门护院的打手。
结果那家主人一次街上强抢民女,将那孤苦的女子逼得跳了河,尉迟西行侠仗义,将那主人给揍了个半死。
那家人许是有点关系,报了官,要抓尉迟西。尉迟西不干了,觉得自己没错,却只能无奈逃亡。
途中又见一土匪帮欺压百姓,阴差阳错打死了那个土匪头,还被那帮群龙无首的匪众尊了首。
从此稀里糊涂地占山为王,落草为寇,还把那匪众盘踞的山沟改名成了太平沟。
这土匪帮平日在他带领下也再不烧杀抢掠了,反而是掏了财宝还钱,帮农家理地,偶尔蹭顿饭。
也有帮镇上的人去卖东西的,赚赚差价,或去码头搬砖搬货,以此糊口。
后来当地一次官府起火,他带着匪众救了火,成了淳县的大英雄。县官便以他功绩把他推去了京中,成为那一年举出的“廉勇”。
后来分了八、九品的地方小官,断断续续做着,居然也混到了从六品。
总结便是,一个误打误撞,运气出奇好的乡野莽夫。
季融叹了一声,想起应下的那匹马,把这事跟崔致说了下。
“他身型异于常人,寻常马匹不合适,我预备托人寻来一匹漠河春赠与他,到时候他会来吏部取领,还麻烦崔大人安排一二。”
“小事情,不算麻烦。”崔致很快应下。
他沉静的眼眸干净剔透,像一泓秋水。
直直看过去时,会有种说什么都会被答应的纵容感。
但季融可不信他真的会什么都答应。
插曲一过,武铨接着进行。
除却一些乌合之众,还是有一部分的武官注重平日操练和实干的。
这些人大多靠近边陲地带,还保留着原先战时的一二风采容貌。
不卑不亢,拳脚利索,射艺举重成绩也较为靠前。
季融第一次参加如此规模的武铨,这其中几个出彩的人并不能让她轻松起来。
她前所未有地意识到,大周的军队正在日复一日的崩坏,在腐败的官吏推动下即将走向一个不可挽回的地步。
身侧的崔致亦同样忧心忡忡。
可他们二人又深深知道,导致一切民不聊生、兵心溃败的原因,恰恰正出在武帝当年留下的旧制上。
建国之初,强敌环伺。大小割据林立,设下分田一制,为一统军民。
但不知何时,它已经不再能够支撑起百姓和府兵们了。
人口增多,公田再不够分,少田、隔州县分田现象屡屡发生。
先帝为抑制,准许了土地买卖。
由此开始,贫农卖了地,地主又雇佣贫农耕种。
租金高昂,贫农愈贫,无钱出资作府兵番上,便为了逃税和兵役而流亡他乡。
有钱的人家入了伍,却骄奢淫逸,不精武艺,大周最主要的兵力来源便因此断绝开来了。
季融早在多年前便向先帝提起过募兵一事。
于西州,季家军通过招募雇佣那些无衣食来源,亟需供职的百姓充当士兵,集中整合操练,实力绝非一般府兵可相较。
可先帝只觉问题不大,何必伤筋动骨,大动干戈。
冰冻三尺绝非一日之寒。
变制似乎已成了迫在眉睫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