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第二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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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衍有十几日没有见到白毅了，偶尔他能看到那个叫白贺的伙计毕恭毕敬的来问自己有何需求，他的三餐也自有仆从送进房里，白家并未限制这位小少爷的师兄的行止，但这样的态度也的确称不上是贵族家该有的待客之道。
息衍从来都是个通透聪慧的人，对于白家这样隐含着高高在上的、近似于对待乡下亲戚一般的举动，他自然不会毫无知觉。大半年前息衍离了家，便自此于心底再不愿多受这等礼义规矩的约束了，而今白家如此态度，他也自然不会主动上前去乞求什么重视和关注。这段无所事事的闲暇里，倒是刚好够他怡然的把这楚卫国都出了些名的街巷胜景都粗略转过了。
他也在街上也不小心偶遇了几次之前曾经起过冲突的纨绔子弟们，一班少爷们大概也得知了这位黑衣小哥的身份，只是面上带了些嫌厌和畏惧的侧目而去了。
十数天的时间，息衍由新奇至渐觉无聊，便也终于在这一天的中午叫住了例行前来问候客人有无需求的白贺。他对着这位恭顺而立的白家仆从露出个不卑不亢的笑容，看似不经意的发问道：“白毅的成年礼举行的时间可有定下？”
然而他没有料到如此简单的一个问题却让这位老成持重的白家人迟疑了片刻。息衍耐心甚佳的等待了一小会，白贺便只得面露难色的在原地站了半天。
“或者说……”息衍注视着面前毕恭毕敬的中年人，最终再次无所谓的笑了笑，“这件事不方便告知于我吗？”
“并非如此！”白贺连忙否定道，“只是、只是……”
息衍看着再次欲言又止的白贺，心念转了转，“……或者说那个贵族家的仪式已经举行过了么？”
白贺立刻躬下身去，语气里带着些歉然的慌张，“小少爷不想让成人礼太过声张，因此也就只是几天前在宗祠里，来了几个白家的长辈过了个场……仪式上七七八八的琐碎事太多了，是老仆一时糊涂，竟然忘了通报息公子，这实在是罪不可恕……”
息衍跟着白贺的动作也稍微欠下身来，饶有兴致的看了看对方如带了面具般并无真正慌乱的面孔。至于白贺话里这简单的仪式却繁琐到让人忘了事的前后矛盾，他倒也无意提醒，只是随意的耸了耸肩，扶起了对方，“我可担不起贺大哥的大礼，也莫说什么老糊涂的话，我也知道这事怪不到大哥您的头上。”
白贺的脸色顿时变了一下，抬起头来却见年轻的客人已自顾自的转过身去，略显故作老成的负手仰视着院子里一棵老槐，他耳里闻得少年并未表露出什么喜怒的轻描语气，“我这趟叨扰，原本是老师的意思。东陆各家族的规矩也不尽相同，老师倒是思虑到未知白家成人之礼是否需要师门中派个见证人，若真有此一说，总不能叫白毅一生一次的大事落了遗憾。倘若皇裔的仪式也如此一切从俭，倒是求之不得的了，其实我也不爱那些麻烦事……”
“这些日子真是没少烦劳贺大哥。”息衍转回身，笑着向白贺躬了下腰，“多谢您的关照了。”
白贺忙不迭的回礼，口里称着“不敢”，目送了少年径自转回屋里的身影，悄然松了口气。他原是白家得力的仆从，老爷和大少爷着实不甚待见这位小少爷的师哥，可息衍的身份又特别，因此有些语言实在不好拿捏，否则本也不至于被个十几岁的孩子逼得如此狼狈。每日都偶有接触，他却也多少摸出了一点息衍的秉性，眼下闻得这番轻巧的互给了台阶的话，便隐隐猜出了息衍的打算。
白贺在客房的院子里立了片刻，他照看着白毅一点点长大，也难免对主人家这向来乖觉听话的最小的少爷多几分感情。有些事不能算是他作为家仆的分内职责，是否要多句嘴便全凭个人把握了。白贺迟疑了一会，最终无声的退出了安静的小院。
白毅这日归家又已近傍晚，他照例回房准备更衣后便去拜见父母和兄长，然而在拒绝了长兄新派来的随行小厮进屋照顾后，掩上门独处的一刻，却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虽然对回家后的生活有所准备，可是少年白毅也终究没想到各种大小的事情会令人烦扰到如此地步。
先是被长兄拉着到处拜访族中各家分支的长辈和同龄弟子，而后又被二哥看管着一句句教导嘱咐冗杂的成人礼上顺次的步骤和细节。这是久别家乡后将要以自己为主角的仪式，白毅自然不敢怠慢，这一方面是出于他本身认真严谨的性格，另一方面却也隐含着些属于年轻人的意气——当初是自己选了离家拜师，那么此番归来也必要为老师、为自己争上一口气，无论何事，总不能让父母兄长挑出个错处来。
他也向兄长询问过几次息衍的状况，却只得到含糊的答案说是在客房里，便又被拉住去忙一些在白毅本人实为没有意义的交际之事。
当令人头昏脑胀的繁复仪式终于在陈年肃穆的宗祠里顺利的举行时，白毅满心都挂记着自己该注意的事情，他对着眼前两列白发苍苍的族中长辈，努力望向队列末尾，满堂玄色，终于还是看不清息衍身在何方，他却从未想过偌大的宗祠里原并不曾有息衍的身影。
至于最近的几日，白毅则更是哭笑不得的对着满案几的画像无可奈何——那尽是些清江里待嫁的贵族女孩，白毅自然明白父母之意，然而依旧觉得满心荒唐。比起这样的事情来，反而是出门去与那班早已分道扬镳的纨绔子弟们胡乱相交一下更为轻松，打定这样主意的白家三少爷也因此忽然变得热衷于外出了。
此刻的白毅倚着门长长的舒了口气，心里盘算着今晚无论如何也要问清息衍的住处，好好与对方说一会话……回家之后的种种不如意，已让白毅心中失了些耐心，他甚至有些无法想象自己将如何在这样的环境中长住下去。
就在白毅正要解下腰佩，更衣之时，却忽然闻得外面轻轻的叩门之声，他有些意外的开了门，便见白贺向着自己行了一礼。白毅赶忙扶起了白贺，将对方让进屋里，口里问道：“贺大哥怎么忽然来找我了？是大哥的吩咐？”
“并不是大少爷的差遣，”白贺停顿了一下，“这些天我一直负责伺候息公子，今日……总觉得那位公子的言辞里有些归去之意，因为想到小少爷和息公子的同门之谊，所以一时多事……”
白毅愣了一下，随即伸手用力抓住了白贺的胳膊：“他要走了？！劳烦贺大哥立刻带我去见见他，好吗？”
白贺自然不敢违逆，一路引着小主人往息衍暂居之处去了。白毅在路上渐渐皱起眉来，纵然他已经年未归，可是家里专为来客所备的房间却绝不可能这么偏僻，况且方位也显然并不正。
白毅一路心事重重的自省着，而今看来，自家的父兄无疑是冷落了息衍，而自己竟也全无知觉。以息衍的脾气秉性……白毅暗自握紧了拳。
当白毅最终在小院子里站定的时候，他已明白这只是家里给普通的前来投奔的门客们所准备的住房，他回头看了眼侍立在院外的白贺，心里却也明白这怪不到对方的头上，最终沉默的扣了扣虚掩的门。
片刻未等到回音后，白毅的心开始下沉，他发力推开房门，目光扫过已然收拾整齐的空空的房间，最后看到了书案上那张被砚台压着一角、整齐折好的白纸。
白毅上前两步，展开了一张薄薄的纸，看到上面熟悉的字迹：“我走了，勿念。他日有缘再见。”这一如山上学艺时息衍来往于山寨与老师家之间留予自己的便笺，潦草又日常的连句落款也懒得标注。
白毅伸手轻轻触了触眼前的墨色，发现字迹已干。他一把捏皱了手里的纸，咬着牙拔足出屋，没理会候在院子口的白贺，径自向马棚奔去。
那是白毅生平第一次凭着皇室贵族的特权不顾一切的打马疾驰在清江里的主街上，回家多日来所有的思虑和对未来的规划都被他抛在了脑后，他满心所想的却只有那么一个轻巧的黑色背影，他甚至来不及考虑自己是否还能追得上息衍的步伐，又或追上息衍后，他要说些什么。
白毅一路奔行至往天启方向的清江里北门，然而在门口落地询问了守卫后，却只得到了茫然不确定的摇头。白毅一手提着马缰，停在城门的一侧细细思考了片刻。楚卫都城的城门口自然常年人头攒动，然而息衍即使打算悄无声息的独自出走，却也必然要骑着马又带着小墨雪，如此惹眼总不至于未给门口的守卫留下一点印象。
日头已渐渐偏西，白毅有些茫然的骑上马慢慢往回走，他忽然忆起在到家前，息衍曾轻描淡写的说过还有件想去做的私事，便忽然有些后悔当日的自己未曾追问下去，难道息衍并未直奔天启，却从其他城门离开了么？
白毅渐渐冷静下来，他与息衍分别总会是件或迟或早的事情，这原本是在到家前回家的路上就做过假设的。可是他没想到，息衍竟然未曾给他一个当面告别的机会……而且当这个事实突如其来的呈现在自己眼前时，白毅也不得不承认……他并未做好与同窗了多年的息衍就此分开的准备。
思绪琐碎的白毅低着头放马徐行，当他再次回过神来时，却发现自己已胡乱到了城西。此处并非贵族聚居之地，不过却是每月市集的场所。白毅望着满地狼籍，才醒悟今天恰是清江里的大集之日，不过此时天色已渐晚，大部分商贩都已收摊回家，便只余下零散的人群和热闹后的萧条。
白毅在原地停了一会，最终继续任着□□的马自由向着人影已然稀少的集市前方缓缓前进。归家半月，却一直未得轻松，而今既已没形象的跑了出来，倒不如就在这里偷一刻闲。白毅闻得马蹄轻踏在石路上发出的清脆声音，难得率性了一次。
他耳里听得边推车回家，边卖着余货的商贩的吆喝，心思却纷纷杳杳不知飘到了何处。在回到家十几天后，白毅看着眼前陌生中依旧隐隐带着熟悉和亲切之感的街巷房屋，终于像长梦方醒一般，才算生出些真的身处久别的故乡之感。
……这便是多年前夏眠老师和自己初相逢的地方吗？虽然如今的自己已经全无印象了。白毅忽然想到那些曾被已经身亡的老师笑着道来的趣事，少时的记忆骤然从封尘的角落里涌上了心头。白毅开始不可遏制的去想象倘若那时五六岁的自己并未遇到过夏老师，倘若十一岁的自己没有离开楚卫，倘若叶老师身边并没有息衍……
那些点点滴滴的小事情渐渐铺陈开来，是偶然抑或必然？像是有某种无法描述的无形力量悄然在十六岁的男孩面前现出了些隐约的轮廓，不可触及却又发人深思。然而那个时候的少年白毅却只是懵懂的驾着马漫步往前，所谓冥冥中的命运或是天意，总是要到许久之后才能为人所惊觉，追忆时才会晓得荒墟之神究竟是在多久前便意味深长的埋了伏笔。
白毅忽然有所感的抬起了头，泛红的夕阳正好映进他的眼里，他自马上居高临下的望见了那个正立在不远处一手牵着马的黑衣背影。小墨雪倒是比他的主人更早发觉了什么，转过半个颈子，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白毅，轻巧的甩了下尾，低低的嘶鸣了一声。
时间像是被放慢了，白毅怔怔的看着那个黑色的身影慢慢回过身，息衍背对着那轮将要落下远方屋顶的红日，眉眼带着他又熟悉又有些陌生的笑意望向自己。息衍空闲的那只手里还添了一枚烟杆，他漫不经意的吐了个烟圈，如寻常碰面时一般，向着白毅轻松笑道：“你来啦？”
白毅的心停跳了一下，转瞬又剧烈的悸动起来，狂喜冲散了之前那点隐隐的失落，所有纷繁的思绪全都在那一刹那消失到了不知名的地方。白毅只是认真而专注的坐在高处看着夕阳下笑着抬头仰视着自己的息衍，终于隐隐约约的明白了什么。
然而在他来得及冷静和惶恐之前，息衍忽然用手背捂住了嘴，弯下腰剧烈的咳嗽起来。白毅连忙跳下马，跑过去拍着息衍的背帮助伙伴顺了顺气。片刻后，息衍终于直起身来，满脸挫败感的挥了下手里的烟杆，耸了耸肩：“二哥为什么会喜欢抽烟呢？我一时好奇买来一尝，结果味道可真不怎么样。”
白毅这才放下一颗心来，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发现之前满腹言语都不翼而飞了，他稍稍沉默了一会，最终只是低声问道：“你这就要走了么？”
“……是啊。”息衍点了点头，又挂上轻松的笑意，“路上需要的东西和干粮刚买好，我得赶在关城门前出去……你也多保重。”
然而他没料到白毅拉着自己的手却紧了紧，息衍看见白毅抬起头，眼里闪烁着某些自己无法读懂的东西。
“一起走。”沉默了一会的白毅忽然松开了手，径自翻上马背，提起缰绳平静的看向息衍道。
息衍意外的与他的伙伴对视了片刻，最终却什么也没问，只有脸上的笑容却渐渐扩大了些。白毅看得出息衍是发自内心的惊喜，自己的情绪便也自然而然的跟随着放松起来。
“那就走吧！”息衍干脆的翻身上马，率先扬起了鞭。
后来的白毅曾经许多次回忆起他十六岁那一年，在清江里落幕的集市边，那个草率而任性的决定。每一次他目送着故人的身影漫然却坚定的渐行渐远，总会不经意想到当年若没有一路同行，而今又会是怎样一段光景？
这当然是个无解的假设，白毅无法确定少年时的自己是否做了一个错误而愚蠢的决定，不过他却并未后悔过。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