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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雪郎 ...

  •   麻府的小孙女,因小时候生得粉妆玉琢,好似一团雪做的,偏那眉眼倒是有股英气,跟男子似的,麻府的阿爷太喜欢这孙女了,便呼作雪郎,府里其他人,也觉这称呼好,就也都称为雪郎了。雪郎幼时在府里长大,阿爷、阿父都在朝廷里做官,家境是极好的,加之府里上上下下宠爱有加,雪郎也是不知忧愁为何物。那时,雪郎最喜欢的就是陪阿爷在花房玩耍,阿爷坐在那靠椅上看书,贴身丫鬟雁儿烧着茶水,雪郎呢,则满房子的转悠,看到哪盆花开了,哪盆花又落了,雪郎都是记在心上的。阿爷不看书时,也会带着雪郎去服侍那些花草,剪枝条啊,松土啊,施肥啊,都是阿爷亲手做的,雪郎跟着阿爷,也认识了不少的花草。雪郎自己也喜欢这些花,就是有些新买来的花儿不认识,跟阿爷问了一回,也就记住了。不过有那么一回,阿爷好不容易托人卖得了一盆玛瑙水仙,那水仙极是难得,开的花白里透紫,跟玛瑙似的,所以唤作玛瑙水仙。雪郎头回见这花,便问道:阿爷,这新来的花是什么花?阿爷正躺在靠椅上读书,没听清雪郎问什么,只当她又淘气了,雪郎见阿爷没答话,便又问了遍,阿爷只是道:什么花不认识了啊?雪郎见阿爷还是懒洋洋的,心里一急,便摘了那朵水仙花,拿到阿爷面前,问道:就是这花,是什么花?阿爷扭头一看,见雪郎手里拿着那刚买来的玛瑙水仙,不禁心头一痛,呆了半晌,才喃喃道:你怎把它折断了啊。雪郎笑道:不折断我怎么拿过来。阿爷听了,哭笑不得,只得摇头叹气不已。
      年纪大了点后,到总角的时候了,阿爷笑道:雪郎啊,想学看书么?雪郎笑道:看书干什么?阿爷笑道:看书人才聪明。雪郎本还是喜欢和那些花草打交道的,不过见阿爷这般说到,便也随了阿爷,笑道:那就学吧。阿爷有空时便亲自教雪郎认字读书,又对雪郎的阿父道:雪郎虽是女儿,不过性子倒比咱家几个男孩都聪慧些,不教她读书识字,倒是可惜了。阿父也是笑道:雪郎跟阿父你最亲近,她自然是听你话的。阿爷笑道:我也是舍不得雪郎吃苦,今年八岁多了,本来前两年就该启蒙了,我见雪郎无忧无虑的,倒是犹豫了两年。阿父笑道:那就从今年学功课就是,虽是女儿家,不过多读书也不是坏事。阿爷道:雪郎是有灵气的,不读书,倒是可惜那老天爷赐给的灵气了。
      此后,阿爷便开始教雪郎读书识字,不过阿爷到底是有官职在身,没那么方便,便请了一个族里的老先生来帮忙,自己不过是回家后,看一看,考一考雪郎罢了。那老先生按照麻家的辈分,雪郎也要称之为阿爷,不过老先生在他家是老二,阿爷便喊雪郎称他作二爷爷。雪郎也是淘气,被那老先生骂了几回后,因老先生有点耳背,便背地里跟丫鬟喊他作二聋子,有时在阿爷面前也是这般称呼的。阿爷见雪郎淘气,也是一笑了之,毕竟雪郎是女孩,又不是正经的拜师启蒙,也就没有教训雪郎了。不过雪郎虽是淘气,读书倒是极有天赋的,什么诗文不消两个时辰,便都能背诵默写了,老先生也是跟阿爷叹息:可惜雪郎不是男孩,不然咱家倒是能出个状元探花。阿爷笑道:女娃儿嘛,怎么欢喜就怎么过吧,让她读读书,无非是往后不做睁眼瞎罢了。老先生道:虽说如此,雪郎可是盖过那几个哥哥了。阿爷听了,也是不觉一笑。
      读了两年书,到了十一岁那年,雪郎已是个小姑娘了,但府里的人见她生得愈发脸如秋月,眉目丰朗,还是喜欢呼她作雪郎,雪郎自己倒是也喜欢别人这般喊自己。要是有外人喊自己作麻小姐,或是熟悉点喊自己作雪姑娘,雪郎倒是觉得很不喜欢,把自己喊得偏差了,像是在喊另一个人。不过那年过年前,阿爷已没做官了,只是在家悠闲度日,雪郎也大些了,在那花房里,倒不用阿爷亲自动手伺候那些花草了,都是雪郎替阿爷做的。阿爷见雪郎园丁的手艺愈发熟练,便打趣雪郎小时候折断那水仙花的事,雪郎听了,又是好笑,又是害羞的道:阿爷,真是的,人家小时候不懂事,还老提起来。阿爷见雪郎天真烂漫,脸都羞红了,也是一笑。后来过年了,府里也和每年一样,挂了红灯笼,扫了梁尘,各处的小院子也都贴上了年画。三十夜那天,府里的家人们都聚着吃年夜饭,雪郎跟几个哥哥姐姐坐在一桌,吃着饭时,只见坐在一旁桌子的阿爷,对这桌的哥哥姐姐们笑道:你们兄妹几个吃这鱼了么,可知是哪里来的?大哥哥笑道:吃是好吃,不过倒是不像平日吃的那些鱼,阿爷给我们说说,也让我们开开眼界。阿爷笑道:书上说的莼鲈之思,就是指的这鲈鱼了。哥哥姐姐们一听,都是笑道:原来这就是鲈鱼啊。阿爷笑道:这是我一个学生送来的,说来倒是为难他了,把这活鱼从南方运过来,上千里的路程,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大伙听了,也是一阵感叹。阿爷又笑道:你们那些读书的哥儿,就拿这鲈鱼做首诗吧,不然咱们这般光动嘴巴,不动心,端得委屈这鱼了。哥哥们一听,是阿爷在考他们,都埋着脑袋思索起诗句来,过了一阵子,大哥哥先念了,大伙听了,也是一阵道好。之后二哥哥、三哥哥,几个哥哥都陆续念了起来,大伙依旧是道好,还有两个姐姐,也是读过书的,便也和了一首,长辈们也是点头称赞。看着哥哥姐姐们都念了,雪郎早就有文章了,便也起身念道:鸿雁秋飞去,几日到江南。今我食鲈鱼,惜无腹中书。大伙听了,都觉诧异,都道这诗文不似小孩所作,还是阿爷平日知道雪郎的水准,此时只是满意的笑了笑。
      过完年后,到了开春三月,雪郎又过了一回生辰,又长了一岁。只是阿爷见雪郎说话做事还是男孩一般,不觉笑道:可是大姑娘家了,往后可得跟着你阿母姐姐她们多学些女红。雪郎笑道:我学女红干什么,针线工夫有翠姐、梅姐她们去做,我还是读书作诗的好,再不济跟着阿爷在这里养花,也比做女红自在。阿爷听了,不觉一笑,言道:你啊,打小就被我当做孙子养,不过如今年纪大了,你到底是姑娘家,不学些姑娘的手艺工夫,往后怎么嫁人呢?雪郎一听说要嫁人,脸就红了起来,扬着眉毛道:我才不嫁人呢,谁爱嫁谁嫁去。阿爷见雪郎还是小孩心性一般,虽想说些道理与她,不过见雪郎那般可爱,倒是心里不觉一暖,也就说不出口了,只是爱怜的看着雪郎。但看着雪郎一日日的成了大姑娘,阿爷也少喊雪郎过来陪自己了,倒是喊雪郎她阿母,多去教导她。阿母自幼宠爱雪郎,不过见阿爷说的是道理,便也逼着雪郎跟着姐姐们一道做女红,有时来女客了,还要出去待客,有时要出门去拜访别人家,也带着雪郎去。雪郎开始是万般不愿意,可见阿母是认真的,不敢违了阿母的话而已,不过一有时间还是躲在自己屋子里,悄悄的读书作诗。雪郎自己做了好些诗,只是那时阿爷要自己多去跟着阿母做事,倒不好拿诗去烦阿爷了,再说有些诗文,雪郎也不想让阿爷看到,那样会难为情的。至于几个姐姐,大姐姐已经定亲了,秋日便要出嫁了,没工夫理会这些。二姐姐是个闷葫芦,不爱言语,三姐姐又是个榆木疙瘩,字都认不全,别提做诗文,雪郎只得把诗藏起来,自己写自己看而已。
      倒是有回跟阿母去曹府,认识了曹家的四小姐,一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姑娘,雪郎跟她聊熟后,知她也是喜欢作诗的,雪郎看过她的诗,倒觉比自己的好。雪郎自己的诗,也拿去给她看过,那曹小姐又觉雪郎的诗比自己的要好,只是两人到底是姑娘家,不好请外人评判,只得自己瞎猜乱扯。之后,在曹府雪郎又认识了几个同龄伙伴,也是那曹家的子女,那曹家的三公子跟雪郎是同一年的,雪郎见他人瘦瘦的,矮矮的,说话倒像个姑娘家,又不会作诗,便没把他放在心上,只顾着和曹四小姐玩,偏那曹三公子喜欢黏着雪郎她们,雪郎她们只得躲着他玩了。然那曹四小姐十二岁那年,得病死了,雪郎知道了,想起过去一道作诗游戏的情景,不禁悲伤了好久,还做了几首悼亡诗,给她烧了。那时雪郎虽是年少,倒也懂得几分古人诗里的悲痛了,而之前是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曹四小姐死后,雪郎也不喜欢去曹家玩了,阿母有时从曹家回来,倒是笑道:你不去曹伯伯家了,他家的人倒是都想你呢,那三儿老是围着我问起你。见阿母说起那三公子,雪郎不禁皱了皱眉头,更加不想去曹家玩了。
      又大了两岁后,到了及笄的岁数,雪郎也知道,办完这及笄礼,可就算是大人了,但雪郎却又不觉得,办完及笄礼后的自己,与从前的自己,有和不同呢,怎就是大人了?办及笄礼那日,府里的亲戚长辈都齐了,给雪郎送了贺礼。倒是阿爷近日身体不好,人就没过来了,喊雁儿送来了一套文房四宝。入夜后,都忙活完了,雪郎便去阿爷的院子,寻阿爷说说话,到了那院子,才知阿爷还在花房里。雪郎便又踅去花房,到了花房内,见阿爷正在油灯下看书,雪郎便走过去,笑道:阿爷,在花房啊。阿爷见到雪郎来了,也是欢喜道:今日可忙完了。雪郎笑道:可不是,忙了一整日。阿爷见雪郎隆了发髻,插了簪子,也是欣慰道:如今可是大人了。雪郎摇了摇头上的簪子穗儿,笑道:什么就成大人了,我才几岁。阿爷见雪郎还是淘气,便笑道:我今日头痛,傍晚时才好些,就没过来了。雪郎道:也好,闹哄哄的,有什么意思,还是待在这里舒服。阿爷笑道:往后你嫁人了,还待在这里么?雪郎一听,脸一红,皱眉道:阿爷真是老糊涂了,谁就嫁人了。阿爷见雪郎脸都羞红了,便也笑着不言语了。雪郎待到夜里后,阿爷道:夜深了,回去吧,省得丫鬟们找不到你。雪郎道:阿爷,你呢,不回去么?阿爷道:你先回去,我看着雁儿收拾下,也就回去了。
      不过这是最后一回在花房看到阿爷了,没过几日,阿爷便去世了。阿爷走的好突然,府里的人倒是有些不知所措,昨日还好好的要吃虾子,夜里就梦中走了。雪郎听到阿爷去世时,哭得嗓子都哑了,后来还是哭累了,才慢慢的被劝好。阿爷的丧礼办了十七日,府里的男子都在外堂的灵前守礼,府里的女子倒是在内屋守孝。雪郎跟几个姐姐都穿了孝衣,戴了孝帕,坐在那屋里,内屋也有个道姑教她们行礼,何时跪,何时哭,都是有安排的。只是雪郎待了两天,就觉无趣至极,又见大伙没个诚意,便跟伯娘说,身子不舒服,告两日假。伯娘见雪郎年纪小,也就随她了。雪郎得了空闲,便去那阿爷的花房,又带了一叠香纸,一瓶酒水,在那花房里,先跪着焚了香纸,然后又学着祭了酒水。给阿爷办完了礼节后,便自己一人在那花房转悠起来,见到好些花都是刚修的枝叶,此时却物是人非,雪郎又不觉伤心起来。站累了后,便躺在阿爷那靠椅上,见那椅子旁的小几上,放着一本书,就是上回阿爷读的那本。想起那时的情景,雪郎不免又是一悲,翻开那集子,可是前朝的《古诗十九首》,看到: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这样的句子时,想起长眠的阿爷,雪郎不禁落下泪来。不知过了好久,雪郎躺在椅子上睡着了,正不知身在何处时,忽听有人在喊自己。雪郎梦里睁开眼睛,见是雁儿在推着自己,雪郎看着雁儿不觉一笑,过了一会儿才醒过神来。雁儿道:怎在这里睡了,可别冷着了。雪郎道:不碍事的。雁儿道:要不是我过来看看,谁知你要睡到什么时候,一个小姑娘家在这屋子里,还说不要紧的,快回去,不然夫人她们找不到你,又要着急的。雪郎笑道:我给她们告假了。雁儿道:别啰嗦了,我要关门了。雪郎只得回自己院子去了,那时天都黑了,一人走在那夜色的园子里,雪郎忽然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有种之前没有过的孤独感。同年,阿爷的葬礼办完后,不到两月,阿父升了官职,做了秘书少监,家里也办了酒宴。同年,冬日,曹府的人来跟阿父定亲了,给自家的老三来求雪郎过门。阿父也是同意定亲的,只是阿母跟雪郎说这事时,雪郎还是年纪小,又没经历过什么事,对于情爱的认识,不过是读到的几句诗文而已,雪郎便没说什么,随阿父他们就是了。
      定亲后,也有那讨嫌的亲戚、辈分大的仆人打趣过雪郎,雪郎只是不做理会,不放在心上,可想起那曹府的三公子时,却也有些为难,好几年没见了,也不知他长成什么样子了,他小时候可是够寒伧的,还爱哭鼻子。倒是那年,雪郎已是大姑娘了,在家碰见那个年青人来做客,雪郎也还记得他,就是好久之前,在相国寺跟竹鹤他们起争执的那个人。那人在书房里,跟阿父他们聊了一阵后,阿父拿一盆老梅,请他们作诗。从他们谈话中,雪郎也知了那人唤作张生,只见那张生做了一联诗,倒也有些意境,不似其他人那般窠套。只是做了这一联后,张生倒是想不出了,雪郎离开时,见张生看向自己那刻,大约也认出了在相国寺的自己,那眼睛里,脸颊上都扬着情愫。那日张生走后,多日没来了,雪郎问阿父,那人可想出下联了。阿父笑道:他还没来的,到时再问他吧。雪郎笑道:我去喊人找她,要他先把诗送来,不然缺这一半,算是个什么事。阿父知雪郎的性子,也就没拦着雪郎。雪郎喊院子里的小厮,寻到了张生,张生也回了一联诗句,只是人却没再过来了。就是阿父有几回,请人喊他来,他也是没来,雪郎见此,倒是有些失望。阿父也看出了雪郎的心事,淡淡的道:各有各的命,都看开些吧。雪郎听了,也是一笑,也知自己与那曹府的定亲是大事,便没再做女儿念念不绝之心了。只是有时那张生的诗文,被雪郎听到了,雪郎也是仔细的看了又看,心里还是有遗憾的。
      之后,嫁到了那曹府,那三公子还是如小时候一般,性子优柔寡断,心思偏又针眼那般细,不过对雪郎,却真心至极。府里上下也都欢喜雪郎,后雪郎有了身孕,当了阿母,那曹府,还有麻府都是对雪郎痛爱极了,雪郎自己也极懂事,从不因此拿腔作调。只是后来,经了张生那件事,那曹府的公婆亲戚,到底对雪郎生了看法,不过见三郎没说什么,雪郎又有了儿子,才没当面谈吐她。麻府的家人们听了,也觉雪郎做的不妥,也是抬不起头来,阿母更是担心雪郎在曹家受委屈,跟阿父说了好多回。但雪郎事后,却心无愧欠,说话做事都跟之前一样,慢慢的曹府的人也才放下了这事。那曹三公子,虽一直闭口不提这事,雪郎也知他心里是放不下的,有时看着他那吞吞吐吐的,想说又不敢说的模样,雪郎又是气,又是可怜他。又等过了两年,雪郎又生了个女儿,府里的人也是欢喜的很,满月时大办了酒宴。
      雪郎在曹府,有时也觉这日子太无趣了,可惜自己不是男子,不能去外面闯荡一番。那时张生已调去南方了,可过了两年,倒又有张生的诗文传来,雪郎看了几首,也感到他是吃尽了苦头,此时算是有些造化了。有那么几首诗文,雪郎不觉就一直记在了心里,想忘也忘不了。后来曹府出事了,公公、丈夫他们都被抓了,公公死在了牢里,丈夫倒是被张生救了回来,那时张生已从南方调回了。只是丈夫到底是心思细了,不忿如此,回家后给雪郎交待一番,便自缢了。丈夫死后,曹家要搬去南方的老家,麻府的亲人想把雪郎留下来,跟娘家人过就是。只是雪郎想起丈夫死时的神情,觉得有些亏欠他,便决心跟曹家的人一道南下,也算对得起曹三郎了。离开长安前,张生又请雪郎出去见了一面,见面后雪郎也算了了个心结,过完年后,便随曹家的人离开长安了。
      走了快两个月的水旱路,可算到曹家的老家了,是在江西的一个小地方。曹家族里还有些田地在这里,因公公死了,那大伯便做起主来,给各家分了那些田地,雪郎和儿子分得了七亩多稻田。刚开始时,雪郎什么也不懂,便让大伯他们请人种田,自己认分谷子。可那七亩多的水田,一年只分得到三百来斤谷子,舂成白米后,还不到两百斤,一家三口都是要饿死的。没法,一开始雪郎还有些首饰可以变卖,只是过了两年,那首饰也卖完了,孩子也长大了,吃的更多了。雪郎见此不是办法,便寻思一番后,跟大伯说那七亩水田自己去种,不要请人种了。大伯本来打理着那七亩水田,一年能多得两百斤谷子,此时见雪郎要拿自己碗里的肉,便有些不高兴的道:你自己种,你能种好,到时可别没了收成,把孩子们饿坏了。雪郎道:这般下去,孩子们迟早是养不活的,如今我自己来种,或许还能养活下去。大伯见雪郎说的干脆,也只得让她自己种了。雪郎回家后,找了附近一个邻居,也是老实的农民,雪郎跟他谈,那七亩水田让他种,自己也来帮忙,每年给自己家六百斤谷子就是。那农民听了,也知那七亩水田是好田,一亩怕是有两百斤谷子,这般也是行得通的,只是见那雪郎说帮忙,倒不知她是什么意思。农民笑道:你这没干过农活的女子,你能帮什么忙?雪郎道:你教我,你喊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农民笑道:你是雇主,我是长工,怎么反过来了。雪郎道:你愿不愿干,不愿的话,我找他人就是。农民一听,有些急了,便笑道:我干就是。开春后,雪郎果真跟着那农民,在田里干活,也算粗略懂得如何种田了。那年得了六百斤谷子,再喊儿子去摘些野菜,一家三口也不怎么饿肚子了。
      又过了两年,那田里的活计,雪郎算是都明白了,便退了那农民,自己一人干了起来。除了开春犁田时,要请人带水牛过来,其余的农事,都是雪郎带着儿子干的。那农民见雪郎不要自己干了,也是一肚子的怨气,正等着看笑话。曹家的那些人,来到这地方后,有些吃惯了官家饭,不会变通的人,已经是抵不过了,死的死,逃的逃,留下来的不足来时的一半,那些人看见雪郎如今跟农妇一般,又是钦佩,又是嫉妒,不免多了好些话头。田里的活自己干了后,一年过去,风调雨顺,雪郎居然收了一千四百斤谷子。打完谷子后,雪郎看着那满桶满屋的谷子,只差要哭出来了。冬日前,雪郎又卖了一半的谷子,用那银钱,给儿子女儿买了一匹布,准备做新衣裳,来江西快五年了,儿子女儿一直都是缝缝补补穿那些旧衣裳,简直不成个样子,如今有了余钱,是该打扮一下了。买完了布,雪郎又给儿子买了一套文房四宝,虽是到了这乡下,雪郎还是一直教儿女读书的,就是那纸和砚台太贵了,儿子和女儿只能拿毛笔沾了水,在那芭蕉叶上学写字。置办完了这些物件,雪郎回到家,都给了儿女。夜里,见儿女在灯下写字,雪郎独自坐在门口,看着远方的夜色,有些想哭了。
      儿子女儿都渐渐大了,给儿子办了束发礼后,雪郎又打算攒钱,准备两年后,给女儿办及笄礼。只是儿子长大后,有些不喜那农活了,一有时间便来看书,又或是去跟那村里的老秀才聊天,雪郎也知这孩子从那长安富贵里出来,心里是不甘如此的,便也没拦着他。家里雪郎带来的书,也就那么几本,都被儿子翻遍了,有本张生的诗文集,雪郎倒是一直收在箱子里,怕被儿子看见难堪。偏那一日,雪郎跟儿子干完农活回来,儿子在那屋里找一块破布,翻到了那巷子里的诗集,便拿出来笑道:阿母,这是谁的书,怎藏在这里?雪郎看着那集子,心里倒是一惊,只是道:谁知道是谁的书,放在那箱子里,忘了好些年,都被你翻出了。儿子翻开那集子,读了几首,便觉心神向往,笑道:可是寻到宝贝了。雪郎见儿子捧着书去读了,也不知是何种心情,只是长长叹息了一声。
      儿子到了十八岁那年,雪郎张罗着在村里给儿子寻媳妇,儿子却道:谁娶那些农妇村姑了。雪郎道:可咱家现在就是这样,又有什么办法?儿子笑道:我自是要闯出个天地,重振家业的。雪郎近日也是看出儿子的心不在家里了,不由得有些担心,不过又说不出口。过了几日,雪郎喊儿子去田里干活,儿子却道:阿母你们先去,我肚子有些疼,等好些就过来。雪郎便带着女儿去田里了,到了吃中饭时,还没见儿子过来,雪郎心里也是有些嘀咕了。傍晚回到家后,却不见儿子踪影,桌子上倒留了一封信,儿子信里言到,自己去投军了,誓要得了功名,光宗耀祖,又请阿母不要担心,等自己几年便是。雪郎看着那信,只觉头里发晕,慢慢的坐了好久,才觉缓过来。儿子走后,雪郎没有办法,只得跟女儿过活,过了五年,儿子依旧音信全无,雪郎也想开些了,不那么焦急了。倒是女儿许了人家,过两日就要出嫁了,雪郎不禁欣慰了些。
      女儿就是嫁给了村里一农人,那男子倒还实诚,只是女儿嫁过去久了,那家的婆婆是个厉害的人,嘴上说得出,手里也干得下,因女儿空闲时喜欢看书读诗,被那婆婆着实数落了几回,女儿也是胆小,不敢言语什么,只得一有空闲,便跟着那婆婆纺纱做事。女儿有时回到家,说起那婆家的委屈,不禁两泪涟涟,只说想回家里来,雪郎听了,也是一阵悲哀,却没个办法,只得好生安慰女儿。女儿回去后,好多时候,就雪郎一人在家了,倒是有时间读那些诗文了,雪郎觉得孤寂时,也是喜欢看诗的,不过张生的诗,雪郎倒是不愿随便翻阅,怕太想起过去了。
      过了好些年,雪郎年纪大了,田地种不起了。那女婿就过来,说他替岳母把田种了,每年给雪郎六百斤谷子,雪郎担心女儿在他家受委屈,只得随他了。偏那亲家母是个心黑的村妪,年底给谷子时,少给了一百多斤不算,好多还是秕谷,雪郎见此,也只得忍了下去。那亲家母也早就算好了,雪郎只有这一个女儿,不给他家种,还给谁家种,雪郎又是个孤老,谁又给她撑腰,她女儿又是好揉捏的,就等那雪郎死了,这七亩好田可就是自家的了。那亲家母一想到这里,就愈发得意起来,恨不得雪郎明日就死了。雪郎得了那点谷子,一年的口粮也不够,只得找些野菜来充饥,女儿见雪郎孤苦,自己不好明着来,有时就喊雪郎的外孙女,偷偷的给外婆送点吃的来,雪郎如此,才得以吊命活着。
      不过雪郎也看开了,这生死也好,苦乐也好,都随命就是。那天,雪郎没得吃的,只到天黑时,外孙女才偷偷的送了两个窝头过来,外孙女怕她奶奶知道,一来雪郎这里,放下窝头,就跑回去了。雪郎看着那窝头,倒不觉饿了,和着冷水吃了一个,就不想吃了。夜里,雪郎一人躺在床上,那油灯还没吹灭,窗子倒是被月亮照得白生生的。雪郎忽觉心口痛了起来,过了好久,还是没缓过去,倒是吸气时越来越没力了,雪郎也知,是时候到了,心里倒是一空,过了片刻,却忽的想起阿爷了,不觉流下泪来。雪郎躺在床上,一生的事,如过眼云烟一般飘过,雪郎看到那前尘往事,流水似的过去,一时倒不知悲喜了。死前那刻,雪郎见那油灯还亮着,不觉想起那一联诗,便轻轻的念了出来:寒月满我衣,弦断与灯吟。
      良宵昨夜梦,别后长安雪。
      记得阿雪及笄那日,丫鬟给阿雪梳好了头发,阿雪却坐在那房里不愿出去。丫鬟也都走了,阿雪一人坐着,过了好久,听到外面阿母在喊自己,阿雪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不觉一笑,起身欲出去了。只是刚走两步,忽的想起刚才那串糖渍梅子还没吃完,还放在那妆奁台上。阿雪便回身,拿起那梅子,将竹签上剩下的两颗,一口都吃了,然后鼓着腮儿,就往门外走去。门外的阳光白灿灿的,有些晃人眼睛,跨出门槛的那刻,那院子里的紫薇花都一刹那开了似的。
      这是人间最美好的时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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