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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永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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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永夜
我不信神。
直到有一天,那个人再也没出现过。
没有人记得他了。
那年的雨,整整下了一百七十多天。
他说得对。
梦和现实,是反的。
——人间永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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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弹着钢琴。就像先生一样。
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有血从我的指尖流出,导致我总是会弹错音。
然后,我移开手,垂眸静静地看向那黑白琴键。
白键染了些红色,其间被人放了几片刀片。
可我是台上的演奏者啊,我不能停。
直到一次又一次被割破了手,余光中的观众席宾客满堂,可我转过头直视它们,却只是一片溃散的沉默。
他们说,我很恶心,是个同性恋,活该去死。
恶意的气息暴露在空气中挤得我好疼。
然后,有一个人躺在那里。
我看到,那是我的先生。
眼窝很深,只剩下一片空洞,像是在一片虚无中窥着凄黯。
我只看到那瘆人的颜色在他眼里闪着跃着,泅一抹刺眼的红。
他好像要烙穿我的灵魂,把我的心都绞碎了存放那里。
舞台后的观众台空无一人。
不对,不对的。
根本就不是这样的!
不对,不对……
我站在黑暗处。
五脏如灼,紧张和恐惧如万蚁噬心,将我的内脏啄食为粘稠液体。一点点地灼烧我的灵魂,像是要把我整个人腐蚀成渣,留我一人在人间惴惴不安。
痛苦模糊了视线,只有那黑魆魆的天,像是要压下来,沉下去。
那空尽辽远,像是从千层海浪之外推过来的空宁,蓝红灯的跳动伴随着恐惧一点点增大,便像是从山的那一头回荡过来的,悠远警笛。
是很远很远的声音,像是离我很远的未来,时间的流逝让我烦意乱、手足无措。
他去了。就再没有回来了。
我向来都是一个人的,向来落落寡合。
远处有辽远钟声敲响。
一切万物,就此停止。
我听不到了。
在某一刻,我觉得这一切好像都曾经历过。
而这种既视感,把我内心恐惧扩大至千百倍。
好像很熟悉的。
可这份熟悉又如水入了汪洋大海,再也不知从何找起。
我吞咽着口水,湿润干枯的喉咙,身体在觳觫,眼睛不知道盯着某处出神。
我好怕。
浑身的冰冷,身体像是皱成一片,碾碎了骨肉。
那是寒意料峭,吹散了夏日蝉鸣。
我看着,望着,只听心脏不停跳动摩擦,一点点扩大似是在呐喊狂吠,凿出我的恐惧,将那些匪夷所思裸露出来。
环境还是一样清新而安宁,我的身体却是在一寸一寸地凉掉,心里涌起零零落落的记忆碎片。
我躲不掉的,逃不了的。
我被逼至角落,无处可藏,无路可逃。
却是惊秋,秋意浓郁,寒柳扶着风低垂,枝桠早已被啄食,蜷缩在哀哀欲绝处,用永不停歇的复杂哀嚎携带了一丝茫然无措。
精神错乱的时候,我看到了我的爱人,也再看不到他了。
像是被开水烫伤,猛地抽回手。
我看到马路上,他的身体分崩离析,再也认不出来了。
是真的,还是假的?
是梦吗?
我不知道。
为什么他的身体会在一瞬间变成一堆白骨?
我不知道。
慢慢的,心中的风平浪静被惊涛骇浪卷起而扑灭,眼底的悲痛一点点地在其间燃了起来,然后,剿灭一切。
上下眼皮的联合之处一道黑色穿插进来,如丝线缝住般布满里面的那个灰暗世界。
我没看清的那一切,在那一刻清晰彻底。
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在嘶吼,尖叫,已至麻木,崩溃。
为什么?
为什么?!
内心深处有千万条游鱼奔波撕咬,万蚁噬心般震惊而痛苦。
我红着眼,疯了般捡着他散落在地的骨骼。
他好冷啊。
我想来,暖暖他。
篮子是漏的。怎么装,都装不完他的尸首。
被人鄙夷,被人辱骂着,我不知为什么我的腹部痛得要命,上面染着血——或许是先生的血吧。我不在乎,我只是满脸污垢地可笑地爬过去伸手捡头骨,也不觉得痛,只是把头骨紧紧抱在怀中。
我亲吻它,我亲吻我的爱人,我的先生。
什么都没有了。
我只知道,自己的手上染上了血。
再也洗不掉的罪孽。
我注定是一个罪人了。
阴冷的潮水漫上来,我再也看不到先生了。
低压的气氛随着秋风萧瑟而悲凄,一切都显得简陋。
树枝早已凋蔽萧条,缱绻地浮落些金黄秋色。
地上泥泞潮湿,伴着红蓝警笛的跳动,冰凉潮水中,我和我的的先生躺在那里。
在模糊的视线里,轻轻跳动的光点浮游其中。自粘腻淤泥里探出的一丝冰凉,迷茫如潮涌一般,疾掠走我的哀思如潮。
我想捧起这个奄奄一息的人儿,却笨拙地手在发颤也不知要伸向何处。
像只浑身是血的幼兽一样兮兮悲悯,抬袖想擦去他的血,却越擦越脏,满是污血,再不能看了。
先生。
我喊他。
先生。
你看看我。
再看我一眼,听我说一句话,好不好?
我甚至觉得有些荒诞,有些可笑,却无可奈何,再无地自容,无所适从。
我停住了。
惆怅辽远的警车长啸响彻耳廓,我的心在刺骨寒潭中浸得荒凉。
我听不到什么声音了。
我看着近处有人张着嘴说着什么,五官狰狞。
又向远眺望,远处有无数众人带着鄙夷目光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也曾夹带无措。
他们……在说谁?都在说什么?
我又看看自己。
满身的泥泞污水和血,又抱着一具尸体发疯。
我开始颤抖。
然后身体又像是要凉掉。
我想逃走。
想闭上眼,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的心浸在风中吹得荒凉,情绪有些错乱崩溃,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没有人理我。
毕竟他们恨不得我,流脓生疮。
有血红的眼珠在地上滚动,那些长着人脸的小虫子从头中的一条裂缝里挤出来。巨大的肉,瘤蠕动着,扯出一抹猖獗的低吼,万只眼在尖叫。
泥泞腐蚀着灵魂。
我无所适从。
我一个人缩在那里,在沧桑槐树下,在阴影里,在无人处,在仓惶岁月中,便又是惶惶了。
落到最后只道,对不起。
对不起,先生。先生,我爱你。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罪大恶极。
我活该去死。
我一遍遍麻痹着自己。
恶意的气息暴露在空气中挤得我好疼
苍劲的手把我裹紧黑暗一点点没入树根,叹道:“一只自甘堕落的小天鹅。”
他是和树一样淳厚的。
与尸共舞。
我在无人知晓处,翩翩起舞。
脚底踩着刀尖。
我的脚底流着粘稠腥味的泪。
余醉未醒,宿酒未消。
像是一场狂欢了大半辈子的幻梦,桑榆不晚。
我在烛光熄灭之前,向流星许愿。
愿是另一个的你,很幸福。
有影子在那迅速地转着只剩残影,有华美丝绸锦带从腰间抽离,炸开一片瑰丽,卷起空气中的每一滴沉酒。
有无形之手在压着我下沉,我听着水的另一面传来的嬉笑玩闹声,光线烈得令人发昏,有枯叶和苍蝇尸体从眼前朦朦胧胧漂过。
明明是很朦胧的了,我还是觉得一切都是腐臭的。
好像是童年那回我腿抽筋了,在诺大的室外游泳池里无人注意我,无人知晓。
一些清澈的东西不受控制得往眼里钻,眼前一片雾气蒙蒙,什么都看不清了。
我弱弱抬头,水雾扼着我的咽喉,冷白色刺眼的白织灯和血红色的暖气灯交错在一起,把绝望缝在心里,就只能永远封存、烂掉。
他们扼着我的咽喉,我本不愿去想的东西从心底边贪婪攀出来。
喷头喷出血一样的水,浴缸里好像漂着我的血块。
无法看清,那是拨起神经,去挑起深处恐惧。
我喊着,先生。
先生。
对不起。
先生,我找不到我的眼睛了。
我睁不开眼,什么都看不清了。
梦和现实,是反着的,对吗?
8.大梦
我编了一场黄粱大梦,终只骗过了自己。
所罗门的七日。
你杀死了自己,然后逃了出来。
————————————
精神错乱的时候,我亲手杀了我的爱人。我疯一般拥吻他的嘴角,四处找着他的心跳。
人们离得远些了,呕哑嘲嘶从雨的那头荡来,警笛的尖锐冻住了一切。
无罪?无罪吗?不,我一定有罪。
见证人是我,恶人也是我。
我是嗜谎的罪人,此后罪大恶极。
我看着精神病院的天花板,手脚被拴在床上。
就像条狗一样。这个房间充满我们不喜欢的味道,没有他送我的花,没有声音,只有一片潮湿药品气味。
……
好冷。
我冻地缩了起来,缩成一团,床上留着空位,不知留给谁。
入冬了,我感到极冷,便裹紧了被子,奈何实在暖不起来又得满脸通红,手脚冰凉。
于是又一次次在寒冷中昏睡,又一次次在冰冷中冻醒。
好冷。好冷……
先生,你抱抱我,好不好?
此时一阵温暖袭来,裹住了我的身体。
被大衣的暖溶解了,不记得任何。
好像是先生。
灯光舔舐他的影子,升华上一层月的光华。
好冷……
我在夜中一次次冻醒,想着,颤抖着撬开那封存的记忆,又发现自己再记不得什么了。
/
星期六雨
没有人知道先生死了,也没有人会在意他死不死。
他们把我逼疯了,却一口一个骂着我是疯子。
我看着镜中的那个人,嘴角的弧度是那么丑陋、可笑,小丑一般。
悲哀又慌乱的神情浮在眼里,却用眼睫遮掩,沉没于无尽潮水之中,无人知晓。
我宁愿自己从来没有想过光明的一切,好让我在黑暗里活得心安理得。
没有人知道他死了,也没有人会在意他死不死。
我向各种人问,问他有没有看见我的先生,问他我的先生还活着吗?
可是没有人理我。
他们只是荒唐地大笑,说什么世上根本就没有我说的这个人的存在。
我笨拙地努力想着先生的模样、他的一举一动,因为实在不想忘记,所以无法放下。
“他睫毛很长,双眼皮的。嗯……鼻子的话……应该算是挺高的……”我说,“他还戴眼镜……他……很少笑的,你画错了。”
“有什么区别吗?话那么多。”
“不一样,不一样的……这样的话……”我眼里像是蒙了层雾,看不清真实,“就不像他了……”
他们都走了。我在这世上就只剩下我先生了。
我看着那一个个人,像看着一个个死人。
我望着那一张张因自己而变得暴戾的脸,张着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
都死了。
我喜欢的,不喜欢的,都没有了。
于是我所爱的、所恨的,都变得可悲又可笑。
浮生倥偬,心思流荡散乱,身体突然冰凉,冻凝我的思想。
好像,是一个很老很老的故事。像童年里遗失的一场梦。
一个……旅行者。
是的,一个旅行者。
他在无尽的天与地的黯淡之间,寻找着他的星星。
他始终认为着,只要一颗真心,便能实现自己的愿望。
暗穹之下,他的水喝光了,指南针不灵了,他始终找着,最终迷路在那片夜色。
他迷路在他的归途上,天与地旋转着,嘲弄他那一颗心。
他看不到光,找不到那颗星。
于是他和所有其他的旅行者一样,选择化作了那抹夜色,用自己的血肉补成了那漫天星辰。
心脏跳动着,是星辉挑动出脉搏,是藏在万千星河筋脉之中的海市蜃楼甜美假象。
于是这场梦,留给了下一个做梦的人。
……
好老的故事
哦,不是老故事。
是我瞎编的。
/
星期一?雨
亮了,有灯了,你醒一醒,好不好?
枯树颤抖地哔剥嚎叫,在风中凌乱。
我时常梦到那片树林,但它似乎听不到我的召唤。
我说,先生。
我好像做了一场梦。
梦里很喜爱的,很在意的,不记得了,也不重要了,只能不了了之。
但除却那些,我还记得先生。
“皱眉头……总是不好的。”我垂眸看着他,他很安静,一动不动。我一点点抚平他的眉。
无人知晓,我爱他入骨。
我说,我还是爱你。
他不动,也不说话了。
或许他本就没有说过话过。
我将他笑着的模样圈禁在脑海,如放般不厌其烦地在脑中,一遍一遍地放着,骗自己从未分离。
我爱他。
我爱他。
我爱他……
可是他知道吗?
他只知道我爱他,可是他知道我有多么爱他?
我好喜欢这个人。
我何时知晓,又从哪里知道。
我从未这么爱过一个人。直到所有人都告诉我,他是假象。
于是我们的爱恋,他给予我的救赎,都成了我一个人的臆想。
我亲自掐灭了我最后的一把火,从此,我的世界再也没有光。
那是我畸形的爱。
是我逼迫,强行塞过去的爱。
我是罪人。
我罪大恶极。我活该去死。活该打下十八层地狱永不得超生。
失神地走着,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听见,有人说。
你其他的什么都不需要记得,只要记住,这个世上还有人爱你。
有人在我的病床床头放了一枝蓝玫瑰。
我不管。
那是一枝向死而生的蓝玫瑰。
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存在了。
我的眼睛避过一切繁杂的景象,直勾勾地圈住了那个他。
我在那一刹那,好像将世间万物都忘记了,穿过一切影影绰绰。
散漫人间,这个世上还有人爱你。
小出租房地上铺的毯子已经抽走,地板洁白地令人吃惊。陌生的白色裹满眼里,直至远方的黑暗。
进了门,却空无一人。
那是最刺眼的白,刺眼得使我恍惚。
我失了神般走着,婆娑脚步。
散漫人间,那是我爱而不得。
哀愁怨恨,皆有因果。
好像有一瞬间,我忘记了一切,却再也想不起来了。
那盏灯在忽明忽暗中燃了上千年火光,却在那一刹那燃尽。
那股热焰在陨落时完成最后一次绽放,如锦缎丝线被抽离般,腾跃而起,凌空而上,奔向天的尽头,化为点点星火,跃上璀璨星辰。
犹如生前。
……
那是我自欺欺人后抽丝剥茧得来的结果。
我用谎言的丝线织就了我眼中的人。
然而这个人,一扯,便断。
——当我意识过来时,我逃出了那里。回到了我们的小出租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