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keyi33

12、1976年的她妈

　　22岁毕业那年，江俞体检不过，检测出尿液中存在有尿蛋白和潜血，是早期肾脏病发展的临床表现。

　　35岁那年，江俞全身插着血液透析装置，躺在C市第一人民医院的病床上，张眼望着头顶冷肃的天花板，耳朵里塞满走廊和窗外的嘈杂。

　　“醒了？快来吃饭。”
　　病房里走进来一个身材瘦弱的中年妇女。

　　她妈今年已经五十多快六十岁，为了照顾她，日日守护在医院里，睡在窄小的陪护床，连做了十年的保洁员工作都辞了。
　　女人不能没有工作，尤其是穷人家的老女人。
　　她妈以前总跟她说，等你结婚，我就来给你带小孩儿，给你们做饭。
　　江俞听着烦，对她说，你不要老是这种想法，我结不结婚都不一定，其实我更希望你永远有自己的事可做，能自己赚钱，不要老了以后看子女脸色生活。

　　江俞也算是读过大学，对她们家的一些风气一直以来深恶痛绝，比如她爸的大男子主义，她妈的短浅怯懦。
　　在她小时候，就常听说她爸又打了她妈，她亲眼见过的有一次，她们过年去干妈家送礼，她爸嫌她妈买的东西没买好，把她妈从楼上打到了楼下。
　　有一回，是她奶奶说，你爸妈又打架，你妈还想离婚，离了算了，把你姐姐给你妈，那女人这么几年也不容易，给她一个算了。

　　江俞她妈说，第一回生她的时候，月子没坐好，底下全烂了，她奶奶不帮她妈洗身子，还天天骂她，月子没坐满就让她出去打工了，所以江俞吃的奶比她弟少很多。

　　原本她弟不是老二，其实她还有个妹妹，但是没要，江俞问为什么，她妈说养不起那么多，那时候生多了交罚款，你弟就是交罚款生出来的。
　　江俞说：“那为什么不把我不要啊？”
　　“你是第一个孩子，肯定不可能不要啊。”

　　她妈又道：“当时……”

　　江俞知道她要说什么。

　　她们说江俞小时候，一生下来身体不好，昏睡不醒好几天，找了个老神仙来，把她放桌上，抓了一捧米，那米就一颗颗地立起来，堆了很高，之后又改了个名，然后就好了。

　　家里人也想过不要她，把她装在一个篮子里，扔进河里过，后来又捡回来的。

　　等她读的书够多了，就反应过来，她妈在家里的处境是为什么。
　　她一直避免自己变成她那样，也想带她走出来。

　　她爸一直有赌瘾，一赌牌就让她妈把身上的钱全给他，她妈不给就打人，然后出去跟亲戚朋友借，人家不借就骂人家没良心、小气，人家借了他就让她妈去还。
　　她妈被打得站在路边回不了家，跟家里老人打电话，让他们说说她爸，正好她爷爷牙齿不好，早上起来牙龈出血，她奶奶说是被她妈气的！不打电话回来就没事！

　　江俞劝她妈离婚，以前她妈总说怕离婚了她爸找个后妈来对她和弟弟不好。
　　现在她工作了，觉得这不是问题了。
　　她妈唯唯诺诺地说：“都这么多年了……”
　　又傻傻地跟她笑：“没什么好离的……”

　　是呀。江俞后来发现，她妈不离婚的原因不只是因为孩子，还因为她拉不下面子，离婚在她的环境是要被嘲笑的，还有离了婚她去哪儿呢？她能做什么呢？她后半辈子自己怎么过呢？

　　一吵架，很少人问原因，不论是江俞外婆家的亲戚，还是她爸这边的亲戚，所有人都只会劝，别吵别吵，别离别离，但是没有人问为什么吵架，没有人问你怎么样，没有人能帮你解决问题，包括最亲的人。
　　江俞自己都不想管，她管不住，也管不了，这是她妈和她爸的命运，她插手不了。而且难道说，她爸妈离了婚，她能自己带着她妈工作生活，养活她妈吗？

　　比如有一年，她高中的时候，她妈生了重病，是她爸带着她妈去找最好的医院，从黄牛手里买天价挂号费，做手术、做化疗，前前后后大半年，花了十几二十多万，才救回来。
　　她爸说，当时什么事都不做，跑遍了K市所有医院，没有医生查出来什么病，最后决定回来C市，花两千多买了主任医师的号，才查出来是宫颈癌，查出来的时候，他骑着摩托车载着她妈，一路哭。

　　江俞从头至尾不知道，在他们的隐瞒下，好好地读完那一年书，回家才知道，然后抱着她妈默默流了一阵眼泪。

　　很多事她都是事后听说。

　　治疗过程中，做化疗，头发全掉光还是小事，重要的是很痛苦，有很多次她妈忍不下去了，说她不要治了，让她死了算了，她爸忍着眼泪站旁边骂她妈说，你死了那你去死吧，你儿子女儿你就不要了！我也不会管他们！他们还有几年书读毕业了，你不想看见他们结婚生孩子那你就去死吧！

　　江俞曾一度厌恶父母自以为是的付出，他们总是说什么不要耽误你的学习，所以家里有困难什么都不对你说，好像一副为了你牺牲巨大的样子，她心里也一直觉得这些付出都是有朝一日要你还的，要么你要有个好成绩，要么你要考上好大学、找好工作，赚很多钱，帮大家过上好生活，才能报答这份沉重的付出。
　　她总觉得自己是被迫背上生命的债务，抵押的是未来的自由，所以很抗拒“都是为了你”“爸爸妈妈挣钱很幸苦都是为了供你们读书”“我们对你这么好你要好好学习”这些话。

　　但那一刻，她心里没有背上债务的感觉，她真诚地感受到父母就是原原本本地为了她好才没有对她说，这次是不计回报的隐瞒，因为他们的隐瞒她才有那一年平静的生活。
　　而这样的结果，只是源于父母对她的爱，因为有爱，所以她们瞒着她抵抗生活的巨浪，在浪潮侵袭中忍受巨大的痛苦，而你处在他们的保护圈中，只感受到生活的平静，和享受浪潮平息后的风雨彩虹。

　　就像她总说让她妈不要过成家庭的附庸，让她要走出去，有自己的生活。
　　她妈后来确实也有了自己的工作，做保洁员，一月收入能有五六千，不管别的，足够自己过得很好。
　　但却为了她，又放弃了那点生命的曙光，被困在这间小小的病房，成为她的附庸。

　　江俞讨厌父母自以为是的隐瞒和付出，可却从中得到无以言喻的亲情。
　　她最终正是靠着这样“自以为是的付出”活到了现在。如果没有这样的付出，她的幸福和快乐会丢失大半。

　　反过头来，其实父母也需要你“自以为是的付出”，但她却从没这样对他们付出过，她察觉到自己非常自私，她只是沾了作为子女的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