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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一

      平春在庙街长大,老妈英好十六岁就出来做,二十岁没到儿子都三岁了。
      但是她精神分裂,有时候吃着饭突然扔下碗筷就哭喊着疯跑,跑过整条街,跑上天台也不停。平春七岁那年,她就从那个招牌上写着毛记凉茶的天台掉下去。
      人没死,肋骨断了一排,于是胸脯就长久的凹下去一大片。可她还是漂亮,业绩好得让几个八婆羡慕嫉妒恨,趁她做生意的时候往她床上扔老鼠。
      平春中五那年春天,棺材房里突然多了个白吃白喝白嫖的混蛋,他瘦得像杆老秤,遍身黢黑油腻的包浆,总是在吃过晚饭后打她,然后带着运动过后的汗水压着她泄欲。
      可英好的病好多了,除了打扮自己也学会了做家务。剪了短发的英好和平春说,这是他爸。
      之后平春好几天没回家,再回来的时候,英好讨好的挨近了他,小心翼翼的商量,你叫他叔叔也行。
      英好爱干净,她做完生意会彻彻底底的洗澡,身上总有股好闻的香波味。
      平春依旧没回应,他收拾了自己的书包和一把零钱,临走时,把收在月饼盒里的钱掏出来都给英好。
      他做零工和家教攒的,都给了她。
      之前几天他睡在天桥下,反正他在士多做事到凌晨,只是眨个眼就要去学校了。他在操场旁边的水池擦身,被几个黄毛的古惑学生揍了一顿,一边还骂他是婊子的种。
      他回去的时候英好根本没注意他脸上的伤,也不在意他去了哪里,所以他决定走了。
      镜片碎了划破了眼角,连带着太阳穴又胀又辣的发疼,他数了数手里的零钱,就这么走回去上工。
      柳记士多的老板娘灿姐见他这样很生气,大着嗓门拽他去医伤口,原本还要给他配新的眼镜,他坚持只换了碎掉的那个镜片。
      灿姐才知道他无处可去,许他在店里铺床,说以后都有他看店,还给他下了一碗面。

      凌晨的时候店里会丢东西,每个周三都少点什么,平春蹲在货架的死角,一把抓住那人的手臂。
      对方吓坏了,丢下东西就跑。平春也吓了一跳,追着他跑出去。
      平春怕离开士多太远,铆足劲扑上去,那人被他撞得倒地,从几级的台阶上滚下去,最后捂着头蜷着身子一动不动。
      他以为出了人命,远处有警哨在响,平春赶紧回去士多装作无事发生。
      十几分钟之后,门外站着人。
      长到肩膀的头发有些凌乱,在霓虹灯下脸色蓝白变换得吓人。
      平春以为是个年轻的女孩,看到他手臂上的血才知道这是刚才的小偷。
      他走进来,说你报警吧。
      平春看了看他,不像是摔坏脑子的样子,暗暗松了口气,垂下眼说,抓贼要抓脏,我又没逮到你。
      那人就又走回刚才的货架,拿了刚才的东西,站在收银台前示威。
      平春不理他,径自去一边拿了纱布贴和双氧水,装进袋子递给他。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
      结局是平春胜利了。
      后来平春用自己的薪水偷偷填上盘货时差掉的钱,还删掉了那晚的监控。
      他拿的东西很单一,总是三丽鸥出品的小东西,平春甚至怀疑他有收集癖。
      两人对彼此视而不见,各做各事,各走各路,只是他不知道平春总要做善后。
      这年的五月,已经热得人发癫,平春在收银台后面看书,准备明年的DSE,反正他除了读书也无事可做。
      小偷仔又来了。
      平春只在他走出去的时候余光留意了一下,那不是三丽鸥的货架。平春看了回放,立即跑出去追人。
      他跑了很远,也不知道该朝哪里去找,几条街,跑到肺也要炸了,他拦到巡警,讲有人要自杀。问起地址人名他说不清楚,只描述了小偷仔的年纪长相,他跟到差馆做笔录也无济于事,最后只能在Madam的安慰下捧着水杯离开。
      城市深沉,平春第一次觉得香港好安静。这世界像沉淀的鸡尾酒,地面的霓虹灯管只是徒然的亮着,散漫的光斑飞舞越向天空越是深蓝。
      从巨大的广告牌下经过,能听到微小的电流爆开,平春茫然的站住脚步。有生鲜小货从街角转过来,刹车声沙哑的,车厢被黄色的灯光拢住,又紧接着溜走。
      平春回到柳记,一片狼藉。

      两点钟过半的时候,这条街有古惑仔追凶,马水捂着头见店门开着没有人,想躲进去脱身,结果到后门前被按住,倒在货架中间身上挨了七八刀。
      人还没咽气,平春在店里报了警,后来马水一直叫他作恩公。
      警察调了监控查看,马水几次来买过烟,便将以往的存档也带走了,灿姐由此发现他一直在清记录。
      灿姐很伤心,她不在意平春补上的十几二十块,她认定平春要走歪路。
      她说英好被骗了,当初那个男人就是个古惑仔,被人叫什么大佬,死也无全尸。十七岁给他生仔,基因就是坏的,不可能有好种。
      平春没结这个月的薪水。如果他在店里,马水那群人不一定会进来,他只想着找人,连店门都没锁。
      这次他倒不必去睡桥底,他在街尾租屋押了个床位,床头堆着他的书。
      后面两个周三,他在柳记前面的路口晃到天将亮,被巡警问过几次,有个年轻阿Sir还记得他,只是觉得他大概有点不灵光。
      他拎着只菠萝包,在冰室做事没清闲,头在嗡嗡的痛,只好在琴行的灯牌下坐一会,上个礼拜,上上个礼拜,还有马飞出事的那个礼拜,他都在这个位置停住。
      老天没同他开玩笑,小偷仔又出现了。
      平春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了,他冲过去,险些被街栏撞到,但是他速度够快,在对方走进店里之前攥住他的手腕,把人往街尾带。
      小偷仔被迫跑了一会儿才发现是他,就没再挣扎,平春头痛得厉害,从跑变成走又接着踉跄着只能在原地咳嗽。
      那也没放开手。
      天空开始撒着绵密的小雨,从各处突然出现零星躲雨的人,在雨中节奏轻快的小跑着,好似这不是一点钟的凌晨。
      街边停着的车被滋润得像一排排青灰色的卵石,有拾垃圾的阿婆推着车子经过,对淋湿自己毫不在意。
      琴行黄色的灯牌映在地面,像一片抹在烤盘上的黄油,温暖而诱人。
      平春一直把人带回自己的租屋。
      十几个室友都在发鼾,也不好开灯,两人闪转腾挪挤上床,平春眼前发黑直接昏睡过去。
      他从小到大没生过病,都说是贱命好活,他以为自己要病死了。

      他没死,还躺在很软的床上,软到他浑身肌肉都酸痛。
      他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单调的电子音,睁开眼,哪有什么高级软床,他几乎全身压在小偷仔身上。
      租屋里就剩下他们两个,小偷仔还在睡,手机在他手臂下面,执着的响着。
      平春把人推醒了,自己甩了甩头,口渴的要命。
      小偷仔看也不看把手机丢下床,才坐起来揉眼睛。两人对视之后,小偷仔为自己刚才的起床气有点尴尬。
      不知道谁的肚子在响,平春找到已经皱成一坨的菠萝包,分给他一半。
      “我是温皎言。”小偷仔吃完东西咬着嘴唇,心情不错。“怎么称呼你呀?”
      “平春。”
      平春闭着眼睛躺着,温皎言上下左右打量着租屋,没话找话。
      “你不去学校的?”
      “我在生病。”
      “你在哪间中学啊?”
      “寮北中。”
      “哦,有点远。”
      平春下意识的反驳他,不远,就两条街。
      温皎言愣了愣,自己笑了。“啊,是离我家有点远。”
      说完这话突然安静了。平春等了一会睁开眼睛,他靠着墙在发呆,眼神灰暗。
      平春一下坐起来,拉过他的手检查,手腕完好无损。
      温皎言任他拉着,笑了笑,有点讨好。“我惯用左手的。”
      平春愣住,他把另一边的手臂伸过来。“已经好得差不多啦。”
      伤疤又细又长,有缝合的痕迹,还是浅白的,是新生的皮肉。
      平春在床角翻了一阵,从一本书里拿出一联OK绷和酒精贴,仔细的给他贴上,图案是戴着大耳狗头套的KITTY猫。
      温皎言问他,你怎么知道,平春说你大半夜买了一整盒刀片,我猜不到吗?
      “哇,你好厉害,要不要去当差呀。”

      两个人一起翘了三天课,温皎言跟着平春去冰室,说是帮工。头发扎个马尾,穿着印着冰室名字的白T,腰上还绑着平春给他的衬衫,高挑养眼,笑起来讨喜得很。又勤快,客人自他来了添了不少,都是三姑六婆和女仔。老板辉哥感叹,风吹红花落粪泥,我间冰室有造化啦。
      平春身体好得差不多,准备回去学校上课,温皎言对脏乱差的租屋处处留恋起来。他捧着奶茶和平春打商量。“我留下好不好?我也会去学校的。”
      平春不理他,自顾翻书。
      他欲言又止好几次,平春被他扰得心神不宁,铅字全是小强在乱爬。
      温皎言拿出之前被摔掉电池的手机,放到书页上。“这个,我会打给你。”
      “不要不接哦。”
      他穿走了平春那件衬衫。

      平春猜到了温皎言的学校,反正贵中就那几个。第二天他早上多跑了五公里盯着他走进校门。下午放学他又一直等到车子把人接走。他后面跟了几步放弃了,他不可能跟得上。
      温皎言失联几天,他家里早把消息放上新闻和网络,在冰室看口水片,都能看到屏幕一角他的照片。
      温皎言说会打给他,结果他自己才失言。平春不时就会盯着他留下的手机,去到学校也带着,上课、读书也分神。
      后来就自嘲的把手机放在枕头边,有意无意用几本书压住。
      又下了一场雨,空气黏腻的,让人坐卧难安。
      为什么是周三呢?平春突然的疑惑起来,每个周三会发生什么?
      他割腕都做过了。
      自己强推他回家或许是错了。
      他想不起温皎言离开时的表情,自己好像都没抬起头来看他。
      平春从床上翻下来冲出去。
      现在还不到十点,也许还来得及。
      他记得车牌,记得大约在哪个路口转向。
      他又在雨夜里奔跑着,全然依赖直觉在搜索。
      那栋公寓的安保很好,他只能在外围的草地打转。他试着和管理员交涉,来拜访同学,可他又说不出门牌。
      又是一样的无能为力。
      只比那晚多了一个名字。
      他真怕温皎言又会自残,或者结果更坏。
      突然玻璃爆裂的声音。管理员和他在院子向楼上看,十几层的房间有人在窗边晃动。
      “姓温、姓温的住哪层?告诉我啊?”
      “关小姐的儿子好像叫温……”
      “温皎言!在哪层?!”
      “十七层……”平春推开管理员,去按电梯。
      “报警啊!!”

      平春几乎是砸开的门,挡在玄关的男人根本抓不住他,他甩开被拽住的外套大声喊着温皎言的名字,直到在卧室看见他。
      他首先回身一拳打翻了还在纠缠的男人。
      温皎言被皮带绑着手脚,几乎□□着蜷在床上,头发凌乱。平春把人扶起来,才发现嘴也被堵着,嘴角和下颌都有淤青。
      他皮肤发烫,神志迷乱,根本认不出平春。
      起居室的落地窗布满被撞击的裂纹,桌上放着打开的威士忌,还有半颗白色的药锭。
      差人来的时候,男人恶人先告状说他私闯民宅,律师模样的女人也几乎同时出现。
      平春为温皎言穿好衣服,但是他的状态非常不好,根本不能交流,只能被送去医院。
      平春恨自己不懂分身术,他想留在病房看人,又要到差馆做陈述。
      男人掏出名片给他,从容淡然,克制有礼,尽管脸都被他揍得青肿,还要人模狗样的面带笑容。
      温颂贤。平春眉头一跳。
      “我是皎言的Uncle。”男人甚至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平春警觉地向四周看了看,只有女律师站在几步之外。
      “我和徐Sir说我们有点误会,他们同意让我来和你聊聊。”
      他笃定自己斗不过他。
      “你看,你只是个在校生,还在上中学,”温颂贤轻声细语,“我呢,是皎言的监护人,负责他的衣食住行,监管他的学业品行和身体状况。”
      “如果他在成年之前,这些方面出现一些不太好的情况……”男人耸了耸肩膀,一副不必明说的态度。
      “你没有这个资格。”平春直视他的眼睛。
      “事实上我有。只要我说不可以,大哥留下的钱,他一分也得不到。”
      “你就是畜生。”平春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
      温颂贤不置可否,眯起眼睛:“你知道皎言最容易出现什么问题吗?”
      “他有自残倾向,会离家出走,他妈妈有遗传性精神分裂症。”
      平春脑海中不受控制的浮现出英好的脸,从心脏到大脑的血管都在砰砰发胀,滚烫的液体就要迸溅出来。
      “是精神病院,还是我给他的笼子?”温颂贤已经站起来,游刃有余的摊开手:
      “决定权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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