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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狮子还寻寻觅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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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分钟之后,他们纷纷收了伞,进到一栋楼里。左拐右拐上了几节楼梯,那带路的王老师敲了敲门,和任课老师知会了声,冲着教室里喊道:“谁是申玉洁同学?请出来一下,你家里人来看你了。”
整间教室坐得稀稀拉拉地六七十个同学面面相觑,没人应答。
王老师又问了声:“申玉洁同学?”
还是没人站起来,或者举手,或者吱一声。
教室里嘈杂声渐起,同学们你一句我一句,有的刷起了手机,有的抖着腿嬉皮笑脸地喊,“谁是申玉洁呀!”引起周围一阵哄笑。
任课老师生气地拍了拍讲台,把粉笔末子振得飞起来几尺高:“别乱!申玉洁呢?”
还是没有回应。
周黑雨在外面看了许久,此时终于忍不住探头进教室里。
她的视线快速敏捷地扫过一个个学生的面孔,正脸,侧脸,后脑勺……
后排趴着几个埋头睡觉的学生,但是看发型,绝不是申玉洁。一中独树一帜的经典四面齐,没有百八十天,绝对不会养成长头发。
她生怕有遗漏,扫了两三遍,回头和陈漠河对视一眼,摇了摇头,转过身来对王老师道:“这里面没有申玉洁。”
王老师打了个哈哈道:“她可能逃课了,现在肯定在宿舍呢。”
周黑雨没说话,只是打着伞把脚步迈得飞快,斜飞的雨丝打湿了半条裤子,每走一步,就有一片浑浊的泥点子撞在裤脚上。
她已经没心情在意这些了,在如此黑洞洞的夜里,她莫名其妙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她被这种预感搅和得神思不宁,差点被一个埋在水坑里的石头绊倒。陈漠河扶住她,拉着她站稳了,抹了把她衣摆上的雨水,甩了甩手:“平衡能力不怎么好,走路就小心点。”
周黑雨生气地瞪了一眼他,他才又安慰她道:“她可能就在宿舍等着我们呢。”
然而,申玉洁不在宿舍里。
她失踪了。
学校里一片兵荒马乱。
一个学生失踪而学校却没有采取任何措施,甚至没人发现。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校门口的招牌就别想完整地立着了。
主管老师,分管老师,宿管老师纷纷出动,当然还有周黑雨和陈漠河跑遍了所有的食堂,操场,卫生间。也没有发现申玉洁的踪影。
广播里反复重复播放着响彻寰宇的寻人启事,一开始是“申玉洁同学,听到此条广播,请到A楼三层302广播室来”。
可过了半个小时一片仍然没有反应,于是又变成了“任何同学发现疑似申玉洁踪迹的情况,请到广播室来”。
又有一个小时过去了,没有任何人来到广播室。
陈漠河靠在走廊的墙上,在报警电话中诉说的事情经过和现场情况,周黑抱着手低着脑袋在他旁边一言不发。
此时,监控室里冲出来一个老师:“找到了!你们来确认一下。”
校门口的监控显示:一个梳着四面齐的小姑娘,下午六点半溜出了学校。
申玉洁的言行举止,在一遍一遍单调的重复中早已经印在了周黑雨的脑袋里,她一眼就看出,监控里的就是申玉洁。
警局的监控一时半会儿调不出来,而且此处是郊区,四下山野茫茫,草树杂生,许多地方并没有被监控摄像头覆盖到。
周黑雨的心如同沉到了谷底——一个学生出了学校,就如同一滴水滴进了大海。
申玉洁啊,天地广阔,我们又要到哪里去找你?
申玉洁走出丹妮莉丝职业技术学校的大门才过了五分钟,就开始下雨。
她的本意是接受家里的安排,现在网红经济炒得火热,丹妮莉丝还不要学费,用不着家里出钱,毕业了还会分配工作。
可是,一天前,当她进到教室,满眼都是妆容精致,衣着时尚,发色各异的女孩子,和带着渔夫帽,挂着银链子的男孩子。很漂亮,但申玉洁并不敢不加掩饰地把眼珠子贴到他们的脸上去欣赏。
一张张脸偷偷瞄过去,申玉洁都分辨不出来他们的年纪。
他们互相嬉笑打闹,在教室里大声说话,高声尖叫,在课堂上明目张胆地玩手机;下课了,男男女女大庭广众之下嘴对嘴亲吻得滋滋作响,活像在锅里冒油的牛肉。
她低下头,感到自己格格不入——她没有手机,也没有男朋友,脸色也是长久熬夜之后的蜡黄,眼底挂着一层层黑眼圈。
上课的时候,她紧紧攥着手里的笔,认认真真的做笔记。自动跳过老师推荐的,打了六折之后还价值九千九百九十九的化妆工具,剪辑软件和打光设备。
然后看着手上的笔记不知所措,像自知是纸上谈兵的赵括一样无可奈何。
每个课间,她都会因为教室里像爆炸了一样能振破人类耳膜的吵闹和尖叫搞的灵魂出窍。睡也睡不着,申玉洁只好拿出来口袋里的背诵本子默念。
那本子一掌可握,里面是以前上课时记的要背的细碎知识点。
她飘飘忽忽地决定了,自己要回到凤玉一中,那里才是她属于的地方。
她借了一个女生的手机给家里打电话,先给爸爸打,可是没人接,然后又给哥哥打,可是他只是生硬地劝她在学校好好学习,以后能当网红赚大钱。
于是第二天,她自己跑了。
走到半路,下雨了。
申玉洁淋着雨走了十分钟,也没找到个可以避雨的地方,四下都是树,树影婆娑却遮不了雨,而且她还怕被雷劈到,更不敢在大树下久留。
又走了快半个小时,她整个人已经从头湿到脚了,刘海粘哒哒地粘在脑门上,连落汤鸡见了她,也会心生怜悯,支棱起翅膀给她挡挡雨。
可是走了这么久,别说鸡了,人都没看见一个。
她想着能不能拦辆车,可是快一个小时过去了,也没几辆车从这学校路上跑过去。即使有,也快得能闯死人,申玉洁根本没胆子去拦。
正觉得浑身发冷的时候,忽然间丛林掩映间,有个亮着灯的小屋,屋檐伸出,可以避雨。
走近一看,是个公共厕所。
申玉洁实在不知道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荒山野岭,人迹罕至,为什么要建一个公共厕所。
但这是她唯一可以躲雨的地方。
她搓着胳膊跑到屋檐下,故意站得离门远了些。可那股子又腥又臭,混着阴冷水汽的难闻味道还是止不住地钻到她的鼻子里。
没过多久,申玉洁看见远处有一小撮人走过来,她惊喜地站起来,想要再去借来个手机和家里人打电话——爸爸哥哥再怎么狠心,也不会让她留在半夜的公共厕所前面淋雨。
黑暗中,申玉洁发现这几个人也没有打伞,他们一转弯,竟然朝着这个公共厕所来了。
等他们走进了,申玉洁才看清,为首的那个身高体壮,头发剃成了光头,印着个五角星还是什么图案。
剩下几个人都面色不善,有人撇嘴,有人皱眉,一个个要么尖嘴猴腮,小三角眼里冒着凶光;要么一脸横肉,膀大腰圆。
大约是混社会的。
他们明显看见她了。
先是一个人看向这边,然后剩下几个人都注意到了,公共厕所前面蹲着一个浑身湿漉漉的小姑娘。
他们的眼神先是审慎地上下打量,然后就开始夹杂起了淫邪的味道。
一个大腹便便的胖子一边用手解开裤腰带,一边进门去上厕所。路过申玉洁的时候,故意扭头看着她笑了一眼。
申玉洁看到他牙齿黑黄,被暴打了一顿的狗的牙齿也比他整齐;因为太胖,脸上的肉像游泳圈一样垂下来;好像刚喝了酒,面皮桑葚似的红紫。
她感觉很恶心,比在食堂的荤菜里发现了猪□□或者是淋巴肉。
可是此刻,剩下那几个人却渐渐围成了一个包围圈,渐渐向她靠近过来。
一步一步地由远及近,每一步都踩碎了盖着层水的地上倒映出的路灯的光。
申玉洁害怕极了,浑身上下都开始颤抖起来。
她不知道怎么办,她想逃跑,但是她整个人已经冻僵了。而且他们人多势众,还都是凶神恶煞的男性,她根本没有机会逃出生天。
她下意识攒紧了手里的东西,那东西已经被水浸湿了,黏糊糊粘成一片。
申玉洁张开手掌一看,是她的背诵本子。
正对着她的那一页,上面有几个英文单词,还有历史课上她随笔记的几句话,申玉洁念了出来:
“1921年7月,中共一大在上海召开,由于敌人的破坏,会议最后一天转移到浙江嘉兴南湖的一条游船上。中共一大通过中国共产党的第一个纲领和决议。”
她发现因为读了太多遍,剩下的内容她可以背出来,于是她闭上了眼睛,也不让那些人的身影玷污到自己的半分余光和视线:
“中共一大的召开标志着中国共产党的成立。中国共产党的成立是中国历史上开天劈地的大事……”
她的声音渐渐地、渐渐地大起来,好像她背的书给了她勇气。
“党一经诞生,就自觉担负起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这一中华民族近代以来最伟大梦想的历史重任……”
申玉洁站起来,就像在高一一班的早读一样,站着背书,大声背书,像嘶吼一样背书,她背书的声音所有人都能听见。
只不过学校的早读在教室,而现在她在大雨中的公共厕所。
她大声地背,使劲的背,忘我地背,想到什么背什么。
从毛思想背到三个代表,从一位老人在南海边画了一个圈背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
她完完全全按照林顺顺要求地那样背。
一开始她的声音还在颤抖,后来她敢肯定她越背越起劲,越背越大声,越背越站得直,越背越昂起头,越背越有气势,越背越语气铿锵,像金石相击,战鼓隆隆——她一个人的声音变成了一支军队,金戈铁马,气壮山河。
她不那么怕了,身子也暖和起来。她要背书,背到危险离开,背到大雨停下,背到日出东方,背到人生的尽头,背到天涯海角。
她的信念伴随着她的声音无限扩大,穿破了雨幕。
那些男的没有再靠近申玉洁,但是她不知道那他们什么时候走的,或许还没走,她不敢停,甚至不敢睁眼。
王哲以缓慢的速度开着那两漂亮的黑色小轿车,大风裹着雨滴打在挡风玻璃上,变成厚厚的水层,雨刷又把它们一股脑带走。
两盏明晃晃的大灯打开,把空气里一段一段的雨丝打得十分清楚和果断。
周黑雨和陈漠河向两边张望着窗外,搜寻着每一分申玉洁在那里的可能。
忽然,周黑雨看见远处一个小房子底下,昏暗的灯光下站着一个四面齐的小姑娘,嘴巴一张一合。
她大喊:“找到了!”急忙拿着伞跑下车去。
刚一下车,大风裹切着雨滴就吹走了周黑雨的伞,可是她顾不上捡了,只是一边飞奔过去,一边大喊:“申玉洁!”
申玉洁闭着眼睛,正在背两个百年奋斗目标,听到周黑雨熟悉的声音,口中的大声背诵停住,刷地睁开了眼睛。
周黑雨跑到她近前,只见申玉洁眼中包了一汪泪水,愣愣地看着她问道:“周黑雨,‘从2035年到本世纪中叶的奋斗目标’是什么啊?我忘记了。”
周黑雨冲她笑笑,道:“从2035年到本世纪中叶,在基本实现现代化的基础上,把我国建成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美丽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
申玉洁看着她,“哇”地一声号啕大哭起来。
周黑雨伸手环住她,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
雨丝被风吹的倾斜,绕过屋檐打在她们的头发上胳膊上和脸上,陈漠河把伞撑到她们的前面。
这是申玉洁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一天——这一天,一个学生背的书救了她自己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