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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5章·爱人错过,错过,错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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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李一槿,是个从小在远离家庭、远离喧嚣的山林中,在几个道士抚养下长大的书生。
道观很小,而且逐年败落。
没有人来做法事,也很少有人来进香火。
我不记得观里最初有多少人了。总之,到我九岁那年,观里就只剩下一个老道,与我相依为命。
他不让我叫他师父,所以,我只能叫他道长。
“那其他道士呢,我要叫什么?”
“都叫道长。”
“为什么,你们没有名字吗?”
“你不应该知道。”
顿了顿,他又说:
“就叫道长吧。”
我觉得这很奇怪,但好在,观里也只剩我们两个人了。
不用担心叫混,也不用担心认错。
我觉得道长是个很有趣的人,他有趣就有趣在非常无趣上。
他像一棵大树,几千年,一动不动地就长在道观里,很安静,偷偷摸摸地长成了茁壮又结实的样子,但是一刮风,哗啦哗啦地掉叶子。
道长不会哗啦哗啦地掉叶子,只会哗啦哗啦地掉出诵经的声音来。
我是一棵小树,不会哗啦哗啦地掉叶子,只会在老树旁边,安安静静地听他掉叶子的声音。
有一天道长终于忍不住了,他问我:
“你听得懂我念的是什么吗?”
“您不教我,我怎么会懂?”
“那么你天天坐在这里听,听出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我只是觉得很好听。”
道长叹了一口气。
那口气很长,很长,变成穿堂的风,掠过我的身体,让我浑身都发凉。
可是,我本来也一身寒意,早不在这一阵风。
有一天,观里的炼丹炉忽然热起来了。
道观里的味道变得很奇怪,像沤烂的树叶,又像烧过的炭火,好像还有初生的青草。
然后我就开始学着炼丹。
我炼了很久的丹药,一直炼到我十六岁离开道观为止。
我不知道我炼的丹都去哪里了。可能是道长用了,可能是道长卖了。不知道。我也不在意。
有一天道长又问:
“你炼丹的时候,有什么感觉?”
我说:
“我感觉我炼的是天上的白云。”
道长又叹着气走了。
但是天上的白云,就应该是这个味道的。
后来道长试着教我占卜,最终的结果同样是叹气。
因为他占出我未来一生顺遂、荣华富贵,而我,占出自己将在山林中度过一生。
道长没有说我算错了。他只说,不学也罢。
我的前十六年,都是一棵没有见过风的小树。
后来有一天,我的父亲派人找到了道观。
我知道我有父亲,因为道长常常对我说:
“你的父亲就快来带你走了。”
但我没见过我父亲。
道长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告诉我,我克父母。
我对此其实没什么感觉,因为我也没见过有父母的人。
去附近的村子上的时候见过领着孩子的大人,但我并没有看出他们有什么和我不同的地方来。
其实,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以为人,是天上的云生的。
而云,散了就是散了,不可能再原模原样地回来。
好吧,我说的太多了。回到刚刚说的,我被父亲找到的时候。
找到我的人斩钉截铁地说要把我带走,我说:
“再等个把月吧。我救的狐狸,还没有完全康复。”
我救的那只狐狸很好看,白金配色,但是很笨,掉进了猎人的陷阱,伤了一条腿,一直等到我看到,才得以脱身。
好在狐狸不是普通狐狸,伤的腿不会落下残疾。
但是狐狸一直赖在我的房里不走。
他赖在我房里,我读什么书,他就读什么书。
我炼什么丹,他就坐在旁边看我炼。
我占什么卦,他就在一边守着,防范有什么鬼神闯入。
哦,忘了说,他是我六岁那会儿救的。到我父亲想把我接回去,其实已经十年了。
忽然有一天,狐狸问我:
“什么叫人生四大喜事?”
我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听说的这个词,但还是说:
“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金榜题名…是什么?”
金榜题名…是什么?
“不知道,没考过。”
狐狸不太满意这个答案。
他说:
“我决定要考来试一试。李一槿,你信不信我能考得上?”
我说:
“那你啊,可得等我一起。”
一个月之后,我跟着父亲派来的人,回了那个在城里的家。
临走的时候我问道长,你会接着炼丹吗?
道长没有说话。
我就去了那个陌生的家。
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我的母亲已经走了很多年了。
但葬礼上,谁也没有想起我。
…好吧,他们也没有想起我躺在棺材里的母亲。
我上面有一个兄长,在我被送走之后家里又添了一个妹妹。
他们出自同一个母亲。
父亲很委婉地告诉我,不要在非必要场合叫他父亲。
还是怕我,还是厌我,还是恨我。
回来之后我才发现,这个家庭,根本不需要我。
那为什么要把我带回来?
或许只是由于不愿让外人知晓,自己遗弃了自己的亲生骨肉。
而我已经不可能再逃走了。
我只剩一条路,就是考取功名。
我读了很多书,也考了很多试。县试,乡试,三十二岁,终于有了进京赶考的机会。
父亲给了我很多盘缠,大有让我从此定居京城的意思。
其实,我也有这个想法的。
只是,我想回我的道观看看。
我在赶考的路上遇见了一只狐狸。第一眼,我就看出,这是十六年前,我遇见的那只狐狸。
他还是那么漂亮,那么笨。
可是,他好像不认识我了。
綦北星问我,为什么他用狐狸的身子说话,我也不害怕。
他忘了,这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变成人。
我和狐狸身子的他聊了十年,从来没有想过,他也可以变得像人一样。我甚至觉得,他就应该是一条狐狸,而不应当是个人。
才疏学浅,不知狐狸化形,是照着自己喜欢的样子化,还是天生注定有一种模样。
总之,他现在这副皮囊,当真是好看得紧。
漂亮之余,又充满男子的端正,倘若这副皮囊另有主人,一定是个万众瞩目又备受宠爱的富家子弟。
——一定,一定比我更幸福。
他像十六年前那样想考取功名,也像十六年前那样天真淳朴、敏感易怒。
可也是,十六年,对一个几百年修为的狐狸而言,不也就是弹指一挥间吗。
所以,忘记一个只有十年缘分的人,应该也很简单吧。
我不觉得很失落,因为我也从没指望过谁能记住我。
綦北星能不能记住我,其实也是我无法自己决定的。
只是,如果可以,从此,我不想再和他分开了。
綦北星不知道,只有和他在一起时,我才不是一棵树。
在狐狸身边,我是一只野兔,能蹬鹰的野兔。
在狐狸眼中,我炼的丹,就是白云的化身。
可是,京城的灯火,实在太诱人,而那个夜晚,又是那么平常。
我没有料到,那会是我和他最后一次见面。
深夜,我返回客栈时,他已不在了。
客栈里丝毫没有打斗过的痕迹,放榜那天我在榜前守了一整日,也没看到他的身影。
好巧不巧,他没中,我却中了。
野兔,就死在那张承载着多少喜与悲的榜下。
金榜题名的乐子,他还是没能体会到。
后来,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成家,生子,我便像他曾经说的,为官一方,也努力做个好官。
有没有让全城的百姓过上好日子,我不敢完全保证,但我可以保证的是,这一定是我能做到的,最好的程度。
很久之后,我陪孙子孙女们去山林中游乐,在路边偶遇一位进京赶考的书生。
寒暄几句,他急着上路。
不便再啰嗦,只是走出几步,再回头的时候,我昏花的眼睛,似乎看见一抹白金色,在他身后轻轻地晃。
*
“所以,你早就认识綦北星了?”
这个故事不长,就像一首淡淡的歌谣。
我呆呆地靠在榻上,望着书案上摞着的、写满端正的毛笔字的无数张纸发愣。
“是的,早就认识了。”
“你知道吗,你错过了他三次。”
“我知道。”
方士李一槿的声音依旧很平静,仿佛刚刚所说的一切,只是旁人的故事。
竖起耳朵,隔壁客房里的交谈声已经听不太到了。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欢笑声,还能够证明綦北星的存在。
这么多天的路程下来,我知道,他已经很累了。
他只是觉得自己有义务和李一槿的家人搞好关系,仅此而已。
可是,在山林间,在他自己的天地中,綦北星本来是不用这么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
他本可以一生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直到有一天,在最无助的时候,遇见了一个没人要的小方士。
我突然觉得很好笑。
“李一槿。”我叫他。
“你这小子,真是走了八辈子的运,能让綦北星这么好的狐狸,一颗心,追着你走了几十年。”
“所以,我不想再负他了。”
方士李一槿道。
我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你小子怎么就听不懂我好赖话呢!
对这种生性凉薄的人,我实在生不起气来。
“我问你,这次放榜,你考上了,綦北星没考上,你怎么办?”
“不考了。”
“什么?三十二岁了,你说不考就不考?你看看外边你爹那个表情,一看见咱俩,那个脸长得垂地上都能犁地了,你指望他养咱俩后半辈子?”
“我不是还有道观吗?”
“兄弟,你又不懂道,又不会炼丹,还不会算命,你要那个道观有啥用啊?”
“干什么都饿不死。”
李一槿说话还是那个轻飘飘又很平静的欠揍语气。
硬了,拳头硬了。
我有时候真的很想把这个世界的李一槿拖出来开个颅,看看他那个脑子究竟是怎么长的。
这个世界的綦北星也是,活了大几百年,成了恋爱脑晚期,还是个只会暗恋的恋爱脑,没得救了。
不像我出租屋里的綦北星,虽然人轴了点儿,也窝囊了点儿,但是人家有梦想、有追求啊!
幸亏我,一个来自平行时空的、善良又善解人意的小男孩来了,要不这俩人到死还是蒙鼓人。
这个世界的李一槿,哪里都好,就是太冷,还不相信火。
想到这儿,我忽然灵机一动,想到了关系的突破口:
“喂,你真觉得,綦北星已经把你忘了吗?”
“不知道。忘了吧。”
“敢不敢跟我打个赌?”
方士李一槿短暂地沉默了。
其实,他不知道,从我问出这个问题开始,我已经在赌了,赌他究竟敢不敢为了綦北星而热起来。
一秒,两秒,李一槿没说话。
我有点慌了。
但这时,方士李一槿却忽然开了口,还是那平静到有点半死不活的语气,可是这次,我分明听出他的语速变快了。
“赌什么?”
“赌綦北星根本没有忘记你。”
“我赌他忘了。”
“赌资呢?”
“我可以告诉你,你什么时候会离开平行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