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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阿门 ...

  •   走上月台的时候,江浔和傍晚的风撞了个满怀。到处都是凉飕飕的,她立即将自己裹紧在深黑色的大衣里,双手即使插进口袋也不觉暖,她只得紧紧绞着手指。

      她看了一眼跟着上来的那个金发男人。和她的全副武装相比,他的衣着算得上单薄。一身的运动装束,外套拉链松散,露出里面薄薄一层的纯白汗恤。江浔注意到他的前额还出了一点薄汗,和她仿佛身处两个季节。

      浑身肌肉的运动员就是身体强壮,她不解风情地想。

      安迪走到她身边来,和她并肩站在一起。他先是望了望她,目光放在她略显僵硬的指节上,碧绿通透的眼眸有着令人信服的魅力,他宽慰地朝她一笑。

      江浔读懂了他的意思,摇摇头。

      她没那么冷,也不需要他的手来取暖。

      江浔第一次见到安迪是在六岁,她开始接受正式网球培训的那一年。

      在青春期尚未到来前,孩童对外在的事物很难形成具象化的周全判断。譬如他们不会在意身边同学朋友的高矮胖瘦及美丑与否,也不会出于攀比或虚荣心而对衣帽间或一墙的鞋柜感兴趣。

      他们对世界的理解是抽象的,以感官居多的。

      六岁的江浔正处于这个阶段。

      那一年,她登上了布罗姆利网球中心的荣誉榜,赢得了U8女子网球的冠军。

      ——她的感受是开心,胜利带来的开心。

      为她颁奖的是网球中心一位她从来没见过的前辈。他比她年纪大上一些,身高也高很多,有着非常漂亮的绿眼睛和没有一点杂色的金发。

      ——她的感受是温暖,还有一点点小女孩受前辈夸奖后故作扭捏的羞赧。

      江浔恍恍惚惚从他手中接过小小的奖杯,想起教练的叮嘱,很腼腆地说:“谢谢你,格林先生。”

      十二岁的格林先生被她乱用一通的敬语逗笑,纠正她应该喊他的名字安迪。她仍执拗地觉得他身上有一种远比她成熟的气质,举止是沉稳的,拥抱是暖融融的,夸奖是叫人心安的。

      就像和煦的阳光,让人舒服得浑身发颤。

      然后,十八岁的江浔看向二十四岁的安迪。

      她对他的认知变得具体。不再是年幼记忆里的一个虚影,通过几个关键词就拼凑出完整的人格,而是真真切切地参与过某些往昔,接着她从这些往昔中追忆,从而摹画他的模样。

      安迪一直觉得,伦敦这个地方,是他必须远走的牢笼。他也知道,江浔将伦敦的家称为‘墓地’。

      伦敦是他们都想逃离的地方。

      后来他们却在伦敦恋爱,分手,复合,再分手。终于,他们终于在异国再见面了。

      江浔的个子不高,和这项运动的其他女选手比可以说是偏矮,他要低着头才能捕捉她的眼睛,就和他们于微时的那次相逢一样。

      他会不由自主地想向前去拥抱她。

      她的风衣硬领立起来,打扮介于休闲和庄重之间。他本认为她装扮得有些隆重了,可仔细一看,她没有化妆,穿搭也很随意,除了耳垂处不起眼的一对耳钉,身上几乎没有任何点缀。他是怎么从她身上瞧出与众不同来的?

      安迪抬头,从电子屏幕上留意时间。“还有半小时。”他对江浔说,“我们沿着月台走一圈?”

      过道延伸向远处,一来一回的距离,刚好消磨枯燥时光,也能降下晚餐后的饭气。

      江浔欣然接受他的提议,两人便慢慢迈步。

      “你最近怎么样?”她问道。

      这句寒暄在二人的晚餐时光已经被问过,安迪的回答是:“很忙。”

      要拍网协最新筹划球员纪录片《制胜分(Winners)》,接了一两个杂志拍摄和专访,还有一场接一场的比赛。

      晚风吹送落霞。他们站在月台之上,谁也不看谁,极有默契地以相同步频漫步着,世界安静得不像话。

      江浔听见他笑了一声,很轻很克制的一声,像暖和的温水在抚摸你的肌肤,又像一片羽毛心头搔痒。

      安迪简短地,意有所指地说,“Available.”

      和先前完全相反的回答。

      她忽而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安迪,卸下伪装和防备、真实而没有客套的安迪。他依然是个彬彬有礼的绅士,教养都刻进骨子里,简单的双关语称得上直白坦荡,客观地表达诉求。

      “我也是。”江浔说着停下来,朝身侧隔了二十公分的金发男人笑了笑,表露出些许抗拒的意味。“但不行。”

      她没说是什么不行,但安迪理解了她的意思。

      “因为我们仍然年轻?”安迪的问句突然变得咄咄逼人,没有嘲弄也没有讽刺,像是单纯出于不甘的质问。

      江浔张了张口,一时没有作声。

      她本想说,过去的恋爱之所以会萌发是因为他们太年轻,在一起是出于年轻,分手也是出于年轻。她对谁都这么解释。

      就像她现在对十二岁的小男孩提不起兴趣一样,江浔同样不觉得当时的安迪对自己有兴趣。

      他们只是关系很好很好的朋友,有着非常多的共同话题和爱好,相处就像照镜子,不需要过多的提示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他们现在依然是朋友。在她眼里,安迪-格林永远先是朋友,才是和她有过短暂感情的‘前任’——这个词在现代不是什么禁忌,每个人都可以有很多个前任。

      江浔收起了笑。

      “我们只是朋友。”她斩钉截铁地说,语气有些刻薄,“正因为过去的我们太年轻,才会错认为为彼此互相喜欢。”

      男人的眼睫颤了颤。

      月台顶上是年迹久远的旧砖,颜色暗沉灰败,他莫名联想到一口黑棺木,死亡好像已经进到里面去了,腐败的气息不断地提醒他,恋情已经终结了。

      “不,”他亦是斩钉截铁道,“我从来没有错认过。”

      江浔心里微微一动。她张了张口,但什么也说不出来。就像在参加一次一个人都不认识的宴请,她紧张地盘算着如何设法打破谈话的僵局。

      安迪接着话头,很轻率地问:“Luo是你的男友吗?”

      “还不是。”她故意在话头上留下隐晦的暧昧痕迹。

      时间又一次像停摆的钟表似的静止不动。

      他们默契地调转了方向,回到刚刚等待的地方。

      在列车靠站的轰鸣声响中,安迪握住她的手腕,正如罗轾在他面前做过的那样,好像这样就能扯平些什么。

      “不要紧。”他很克制地一笑,神态认真得仿佛在情感的话题上讲理性,“什么都不要紧。下次再见,劳拉。”

      -

      那日以后,北半球的夜晚越来越长。

      江浔把短袖短裤全部塞进衣柜的角落,把秋冬季节穿的外套风衣拿出来。她看见最里面还有件羽绒服,想了想,没有一并取出。

      回过头,内莉坐在她的床上,好奇地摆弄着柜子上的两个奖杯。江浔走过去,坐到她身边去。

      内莉有心,一得空就专程来巴塞罗那找她。江浔自从转职业后住在LM的单人公寓里,房间很大,床也很大,两个女孩呆在一起也完全不拥挤。

      “劳拉,这是什么奖杯?”

      江浔看过去。内莉放过了两个银奖杯和配套的吉祥物玩偶,转而把玩着一个通体透明的柱体,上面印着两行白色的字体。

      “我六岁时布罗姆利俱乐部办的比赛。这是我的第一个冠军。”

      那时她刚到伦敦东南部生活,在俱乐部里是彻头彻尾的新生,在此之前她只看过一些网球比赛,没有参加过任何系统训练。她也是唯一的亚裔,身材最矮,是最不起眼的那个。

      接过在俱乐部训练了两个月后,她就能打赢年长她两三岁、经验更丰富的伙伴,拿到这个冠军。

      也正是这个冠军让她被英国网协注意到,并开始资助她。

      也正是这个冠军让她和安迪相识。

      也正是这个冠军让她在‘墓地’有一丝喘息的余地。

      ……

      江浔从床上站起来,倒了两杯水。

      透过卧室的窗,她能够看到远处球场仍然亮起的灯,装点着静谧的浓夜。

      有点冷,她打了个哈欠,转过身把其中一个杯子递给内莉。温水下肚,全身回暖,困意攀升。

      内莉问她:“圣诞假期要不要和我出去玩?我不想回家过。”

      江浔把水杯放下,摇摇头,“我要去找我爸爸。”

      爸爸?这个词从江浔口中说出来有些稀奇。

      在LM读书时,女学生之间的关系很亲密,聊天内容也很广泛,从奢牌美妆到世界名胜,从巡回赛上的帅男孩,到各自的家庭成员。

      有些女生会说父母有多么爱她,也有的会对兄弟姐妹或炫耀或嫌弃。来自体育世家的内莉往往居于话题的漩涡中心,需要应付其他人的套近乎。

      而江浔从来不谈自己的家庭,假期时也从不回家。

      更从来没说过‘爸爸’这个词。

      “你要回伦敦吗?“内莉下意识以为江浔终于要回家了。

      “是去香港。”江浔把外衣脱下,躺上床,将被子盖好,黑发松松散散地披在枕上,“我爸爸在香港工作,他邀请我去一起过新年。”

      内莉这才意识到江浔说的‘爸爸’不是继父,而是生父,已经十几年没见过面的生父。

      忽然以一条中文长讯息出现在江浔手机里的生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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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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