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故》Ex5kGwodus

24、第24章 停水

　　村里停水是不经常发生但绝非不会发生的事。过去停水毫无预兆，通常是有一户人家早晨起来漱口，拧开水龙头发现不出水，然后打开门探头张望，对街坊四邻喊：“又停水了啊，是不是？”紧接着，整条道上的人得了号令似的，纷纷走出来，交换彼此的抱怨，谈及上一次、上上次的停水。水不流，话代水流，流至今天。

　　如今停水像天气一样有预告，谢时双早一天在手机上得到消息。临睡前，她备好一只红色的塑料桶，接满自来水。

　　“应该够用了吧？”她蹲下身，水面照出一张模模糊糊的脸。她的头不小，脸自然小不到哪里去；但映在水里后，大脸小了不少。这里头的物理原理，谢时双搞不明白，她只需要关心面前这桶水够不够她一天的用度。

　　肩负重任的塑料桶被安置在堂屋，桶没有配套的盖子，谢时双拿炒菜锅的锅盖顶替。老房子里偶尔能听见吱吱声，声音很大可能来自老鼠。谢时双与同住此地的老鼠暂时无缘见面，但在心里面默默为它们保留了一份忌惮。

　　她想起过去的家，想起当时住在家里的老鼠，她有幸同其中几只打过照面——它们被黏在粘鼠板上。灰黑毛、长尾巴的老鼠被特制的强力胶困住、动弹不得，微弱的吱吱声传进她的耳朵；妈妈提起放在米缸旁的粘鼠板，预备将它丢出门；谢时双刚巧放学回来，正要进门；一出一进之间，老鼠的模样深刻进她的记忆。

　　那是一种同命相连的心灵感应，是十根手指连着同一颗心的渺小的震撼。在那一刻，她无师自通地听懂了老鼠的语言，也是在那一刻，她的身世栽进更复杂的谜团。她隐隐意识到，有一张巨大的人的面皮覆盖在一只小小的、灰心丧气的老鼠的身躯之上。塑料桶里的水映照不出她的真容，解开谜团的唯一办法是由她自己主动揭开面皮。她要忍受人人喊打，忍受血肉模糊，忍受命不久矣……丢弃做人的尊严，才能拾起真相背后的另一种尊严。

　　谢时双没有脱掉皮套的勇气，她无法放下人的尊严，哪怕她知道所谓的人的尊严是一种欺骗。归根结底，她离不开欺骗，欺骗供给她生存的养分。她不仅要吃饭喝水，她更依赖欺骗——她现在正躺在床上欺骗自己——看大胃王的吃播视频，欺骗自己看过就是吃过。

　　“啊啊啊，太香了吧。”

　　谢时双实在馋得不得了，接连翻了四次身。身下的木床板摇摇晃晃，明明只是翻身，却烘出天塌地陷的阵仗。然而天地的大劫难和谢时双没有半点关系，她的眼神紧紧黏着手机屏幕，她的耳朵被大胃王啃咬脆皮鸡腿的“咔吱咔吱”填满。

　　外皮金黄酥脆，里肉鲜嫩多汁，裹足秘制酱料，一口咬下，好滋味占满口腔。嘶——算了算了，再看下去，恐怕今晚做梦都是饕餮盛宴。到时候吃不进嘴不说，还要流一被子口水。

　　谢时双强制退出诱人的视频，可下面接二连三刷到的都是美食。有一个视频最过分，让她忍不住停下反复刷看——本市新开不久的商场里，有一家新开的炸鸡店铺，正在进行大胃王活动。

　　39.9元购入一份炸鸡套餐，套餐内有鸡的各种部位，总重量一斤，10分钟内吃完享免单；完成单份基础挑战后，可以选择直接免单，也可以选择进阶挑战——10分钟内吃完第二份套餐，享免单的同时能再获得五张同款套餐兑换券……依次类推，上不封顶；活动从开业起持续一个月，最后在挑战成功的客人中选出完成套餐数量最多的人（若不止一人，则选出用时最短的人），奖励1000元现金。

　　很棒的活动。谢时双点开商家的账号，查看更多视频，店家拍了不少挑战或成功或失败的案例。越看她越想报名，然而她的胃口极小，10分钟吃完一斤炸鸡对她来说无异于天方夜谭。唉，谢时双忍不住叹气：自己要是饕餮多好，这样她就能靠巨大无比的肚量在互联网闯出一片天。

　　她垂下头，掀起盖在身上的被子，看向肚皮；那里干瘪瘪的，貌似能装下好几斤的重量，但也只是貌似。食物从入口到下肚，这中间要经历太多，远没有想象的简单。可能在啃完两只鸡腿后，嘴巴会拼命拒绝送进来的下一只。

　　谢时双是个普通人，这辈子与大胃王无缘……等等！她虽然是普通人，可温故不是啊。温故不是人，它或许也可以扮演一下大胃王！一个死不掉的人，是不必担心被撑死的！

　　谢时双一把掀掉被子，急匆匆地套上拖鞋，走出卧室。堂屋里的温故还在斗地主，真是够了，怎么玩都玩不腻的吗？但愿它吃上十几斤炸鸡也像玩十几天斗地主一样从容。

　　说来很奇怪，谢时双搞不明白为什么温故斗地主的时候喜欢当地主。她窥视过，一旦错失抢地主的先机，无奈成为农民，温故立马托管、消极应战。它坚持做地主，而这款游戏的名字又叫“斗地主”。其中的感觉十分微妙。温故微妙的坚持，是谢时双可利用的关键。

　　“温故，我知道一款斗地主，你想当地主就尽管当地主，没人勉强你做农民。你帮我个忙，我给你把那款斗地主装进手机。”

　　其实谢时双根本不知道哪里有什么想当地主就当地主的斗地主；据她的了解，那完全是不可能的事情。风水轮流转，好事哪能摊在一个人头上；再说，做农民有什么不好的啊，明明多了一个伙伴，手握两副牌，赢面未必小过地主。

　　但是既然温故一心想成为地主，就让她编个游戏出来。到时候可以再说“啊，那款游戏竟然下架了！我完全不知道啊！”之类的话，给自己圆谎。

　　谢时双紧张地盯着温故，它的手指在牌面上点来点去；剩余的牌不多，还有王炸，妥赢。

　　胜利的动画页面不一会儿出现在手机屏幕上，温故转头看向谢时双：

　　“好。”

　　它对斗地主的绝对痴迷反倒叫谢时双心里打鼓，她歪头问：“你不先问问我要你帮什么忙？”

　　“算了算了，不问就不问。”温故都答应了，她那句话真是多余说出来，“你知道大胃王吗？饕餮呢，有了解吗？”这是重点。

　　温故点头。至于它是知道大胃王，还是了解饕餮，又或者两个都清楚，通通不重要。

　　“好，我希望你能帮我当一下大胃王，也可以是饕餮。”谢时双点亮她的手机，将炸鸡店的大胃王活动海报展示在温故眼前，“咱们一起去这里吃饭，十分钟吃一份，能吃几份吃几份。好不好？”

　　“嗯。”

　　“好样的温故。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明日你代我冲锋陷阵，回来我保你地主之位。”

　　就这样，第二天，村里停水，温故第一次和谢时双出了门。上一次出门找狗不算在其中。

　　温故戴着口罩，与谢时双勉强算是并肩走在路上。他们要先去站台等公交。路边绿植的叶子不知是在哪几天里转成了黄色——秋天的正常现象，但谢时双从来没有关心过。你要是问她某条经常走过的路，路边种着哪些东西，恐怕她只会茫然地看着你。

　　今天她特别注意到路边的树的变化，甚至对它们的品种产生了好奇。真是不可思议，意识到自己变化的谢时双，心猛地一紧。她下意识偏过头，被口罩遮住半张脸的温故依旧美丽。

　　真要命啊！

　　毫无疑问，出众的长相是引人瞩目的。等谢时双抵达站台的时候，退堂鼓再次敲响。在车上可以戴口罩，在路上也可以戴口罩，但是吃炸鸡肯定要摘掉吧？店家还会拍视频，到时传到网上……万一，万一温故突然出名？高颜值的大胃王，出名的概率不小；而且温故的胃极有可能比所有大胃王加起来还厉害，这意味着，它会被质疑、被打架、被找上门。如果有人意图找出它的身份信息，却发现一无所获？谁知道后面还会发生什么呢？

　　“温故，我不用你帮忙了，事情都解决了。回头吧。”

　　纠结犹豫的时间不长，可能只有三分钟，谢时双立即决定打道回府。

　　炸鸡没什么好吃的，清醒后的她全完不馋它；至于靠大胃王发家的想法，靠自己是真厉害，靠别人算什么？她竟然想欺骗温故，满足自己的贪欲？多么可耻的一件事！假如它真的帮自己，真的惹上麻烦，她要如何面对那种场景？走吧，回头吧，给愚蠢的想法收尾，别再继续犯病。

　　“斗地主。”温故说。他的脚步不动，他记挂的仍然是斗地主。

　　是了，谢时双差点忘记她答应了温故什么。她迎上温故的或许带着渴求的眼神，被那样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她突然想到世界上确实存在一种斗地主能满足温故的需求。

　　单机斗地主。

　　“手机给我，我给你装。”她说。

　　然后，一会儿回去，塑料桶里的水应该够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