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娘子》樨音

4、鬼市

　　二人到哑女住着的房间门口。

　　门刚敲了两下就听见有人急急忙忙来开门。

　　刺眼的日光直射入幽闭许久的昏暗房间，哑女一时被阳光刺到迅速背过身闭上眼。

　　荆叔在门外守候顺便关上了门。张缇绕过她身侧径直走进屋内坐在了茶几边。

　　她将事先准备好的笔墨摆在茶几上，温声道：“来坐，别怕。”

　　哑女在原地顿了一会，坐在了张缇对面。

　　张缇先是关心道：“这几日住的可还算舒心？”

　　哑女缓缓点了点头。

　　“那...你那日为何要自尽？”

　　哑女不看她，看着门出神。

　　张缇安抚道：“我既将你带了回来，必然就会管你到底，你有何难处尽管可对我说。”

　　张缇面色温和，语气温柔。她多年混迹于市井，身上自带了一种亲近感，又自小受良好教育处事周到，进退得宜。

　　哑女看向她，眼中波澜涌动看不真切，她似乎有很多话想讲。

　　张缇重新整理了一下衣袖，对着哑女缓缓开口。

　　这次，她用的是女声。她女扮男装多年，早就习惯了用男声讲话，这个伪装她坚持了七年，却在机缘巧合下被哑女窥探到了真相。

　　“我当日潜入乐安坊是为了什么，你知道吗？”

　　哑女身子转向她，静静听她说。

　　“我当年在邵国时，住在一个偏僻的小村子里，那里民风淳朴，男耕女织。但是忽然有一天，村子里时常会无故发生女子失踪的事情。凶手从未找到过，即使是去报官也都是石沉大海无人在意。”

　　“这些事情成了我心中的一根刺，直到我进入虞国，竟然听到了相同的事情，细节几乎一模一样。我担心这两件事情中有什么关联，随后我就发现了乐安坊。这个地方实在是过于蹊跷，像是一个只进不出的鬼窋。”

　　“所以，如果你知道些什么，请你能告诉我，我希望能为你们做些什么。”

　　哑女的手轻轻颤抖，她没想到眼前这个女扮男装的古怪女子能对她坦诚至此。

　　她拿起了茶几上的笔墨，开始书写。

　　张缇看着眼前女子认真书写的模样，笔下一手好看的小楷规规整整，一看就受过良好的训练。

　　哑女写到：“我名云瑾，漳州人士，遭人贩倒卖至扬州，随花魁吴娘子来到乐安坊。因犯错被关入后园中，遭人欺辱心死投湖。”

　　她顿了顿，又写：“如娘子想知道那些失踪的女子都去哪了，需要随我去个地方，可能会有危险，不知娘子能否信任我？”

　　张缇仔细看过哑女的文字，对她郑重道：“请云娘子带我去。”

　　随后张缇又和云瑾谈了许久，至金乌欲坠，张缇没有带走云瑾的笔墨，和她道别推门而出。

　　屋内，云瑾看着张缇轻轻合上门，叹了一口气。她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这个坦言说要查案的古怪女子又能将这个案件查到几分？她真的能救出那些深陷地狱的女子吗？

　　张缇出来后，荆叔跟在她身边，迫切问她交谈的结果。

　　张缇心情有些轻松，不单单是因为调查之事有了头绪，更是因为她许多年来第一次用女子的身份于旁人交谈，仿佛真正触及了心底一般。

　　她对荆叔说：“很成功。过几天我们需要去一个地方，可能会有些危险。”

　　“去哪？我去准备，随郎君一起。”荆叔说。

　　张缇微微笑，笑得像只狡猾的狐狸。

　　她道：“乐安坊。不过是不一样的乐安坊。”

　　——

　　坊间一直有传闻，虞国京城分为阴阳两城。

　　阳城是大家白日里能看到的，繁华的大虞国都。

　　而这阴城，不知藏在何处，传闻只有少数人在夜间才能进入。

　　阴城内极尽奢靡，酒池肉林，妖媚无数，黄金铺地，灯火长明彻夜不熄，是只有鬼才能进的极乐世界。

　　张缇一直以为，这不过是传闻罢了。

　　直到今日，哑女带着她和荆叔坐马车出了城。他们沿着条郊外的小溪一路而行，渐渐来到一个洞口。

　　张缇方知看似繁华，一片祥和的京城之下，还有这样一个鬼窟。

　　洞口很隐蔽，在京城郊外的青竹山山脚下。如果不是顺着那条小溪找，极有可能在山间迷路。

　　层层叠叠的滕蔓挡住了大半个山洞，从洞外往里面望去一片漆黑。

　　一个蓬头垢面的老乞丐蹲在洞口，远远看见三人靠近，敏捷往旁边树丛一窜就没了踪影。

　　哑女在一旁冷静站着，似乎对将要面对的东西习以为常。

　　她平静看着张缇的探究，和荆叔审视的打量，走在最前面，提着灯火领二人向前。

　　荆叔最为警惕，站在张缇侧后方四处堤防。

　　他们穿过了一段幽暗潮湿的山洞。

　　洞中水汽很盛，在洞顶凝结又滴下，时不时落入发间，引得人一激灵。

　　脚下时不时会踢到白骨，不知是野兽还是别的什么。

　　随后，洞里道路渐渐平坦，洞穴开始出现了一些雕琢的痕迹。

　　有时，洞穴里还会看见一两个乞丐裹着杂草睡觉，他们见到三人就立刻逃开，像是遇见了什么洪水猛兽。

　　张缇仔仔细细打量这些以洞穴为家的乞儿，他们有大概率是被京城驱赶出来的，无处可去，只得蜗居在此。

　　三人走了许久，最让张缇吃惊的是，这个巨大的洞穴越往里走就越宽敞，四周还隐隐有风流过。证明，这个洞穴是活的！往前走一定能找到出口。

　　张缇从怀里拿出了罗盘，指针直指正南。

　　这个洞穴竟然从头到尾都是笔直的，方向指向了京城。

　　她暗暗心惊，以她多年的经验来看，这个庞大的洞穴极有可能是人为修筑的。她在脑海里快速思索，那么庞大的一个工程，还修建在京城周围。

　　她想到了一个词，前朝旧渎。

　　这极有可能是前朝人在京城修建的排水系统，如今废弃，经过百年来岁月的洗礼和扩建，变成了如今的样子。

　　洞穴中本来静得头顶一滴水落下都能听清声音，现在，却变得有些嘈杂起来。

　　随着三人的走近，嘈杂声越来越突兀，最后已经可以清晰听见人的喊叫声了。

　　似是鬼魂哭嚎，怨气冲天，有些叫声凄厉，让人心底发毛。

　　张缇的拳头慢慢攥紧了，她已经知道了，她知道洞穴的深处是什么了。

　　云瑾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张缇，似乎是在询问是否要继续向前。

　　张缇只觉得喉咙一阵发紧，她艰难开口：“可以进去看看吗？”

　　云瑾点头，其实她没想到这个女子可以走到这儿。她转身的动作也带上了几分坚毅。

　　再往前一会，前方出现了一个断崖。继续向前的道路在几米高的高处，一个破旧的木云梯靠在崖壁上。

　　三人从云梯上，洞穴在这之后一下子变得极为宽敞，更像是一个黑色石头砌成的殿堂。

　　一股子难以言喻的难闻气味熏得人头发昏。

　　殿堂不知究竟有多大，三人的烛火光太微弱，只能照亮眼前的一片。

　　洞中原本漆黑无光，三人的烛火在此刻显得极为突兀。

　　千百双黑漆漆的眼睛向他们看过来，目光如有实质地打在三人身上。

　　怀疑，探究，憎恶，贪婪，愤怒...一双双浊目在此刻如同嘶吼的野兽，将要把渺小的外来者吞吃入腹。

　　洞穴的墙壁上开凿了许多供一两人居住的小洞，每个洞中都是瘦骨嶙峋的人，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张缇注意到，这些乞儿都是男人。

　　隐隐听见有人在窃窃私语。听见近处有人小声嘟囔：“有什么好看的。贵人的银子不会给你半分！”

　　远处又听见有人说：“还不是为了洞里那些娘们儿？”

　　更多的，是不停吟着“好饿，赏钱”之类的。

　　张缇呆呆看着前方，颤声说：“还有吗？”

　　云瑾这次没有向前，她知道，前面的东西会比现在看到的更加残忍。

　　但没想到张缇比她先做出决定。

　　身形清瘦的青年郎君提灯径直穿过了漆黑黏腻的洞穴，衣袂浮动间扰乱了满堂的浊气。

　　她语气斩钉截铁：“请云娘子带路。让张某来看看还有什么。”

　　向前之后，洞穴口忽然收窄，只剩一个可容一人过的小门洞。穿过小门洞，就是一道石门，门的两侧两名黑衣守卫把守。

　　这是他们进入洞穴之后第一次见到除了乞儿以为的人。

　　张缇猜测，他们把守的，就是这个洞穴真正的秘密。

　　只见哑女从怀中掏出一张帖子，守卫两人仔细看了许久，确认无误后，石门伴随着轰鸣声开启。

　　不同于方才的漆黑一片，巨大的洞厅中灯火无数。不同于方才的臭气熏天，洞厅内甜腻的馨香直钻人口鼻，浓重的脂粉味和暧昧的气息铺面。

　　石洞的墙壁被凿成了一个个四四方方的小房间，再用木头做门窗，色彩绚丽的纱帘掩映。

　　耳边此起彼伏的喊声延绵不绝，还有很多是惊心的尖叫声和哭声，听得人心有戚戚。

　　洞厅里酒肉堆积如山，一个大圆台专门摆放着各种成年美酒，另一边摆放佳肴。

　　一勾着背的白面书生见他们三人站着不动，摇摇晃晃笑着朝他们走来，他醉不轻，打了两个酒嗝后含糊说：“三位，一起吗？”说完笑着走开，一头扎进了一女子的房间。

　　荆叔啐了一口道：“什么东西！”

　　荆叔实在疑惑，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郎君，这里是...”

　　张缇喃喃：“人间...极乐。”

　　她闭上双眼，眼角被泪水沾湿，“我们因该在，乐安坊底。”她看向哑女。

　　哑女微微点头，眼中泛起悲戚。

　　不错，这个巨大的地下青楼就在乐安坊地底。

　　乐安坊本就建在前朝旧渎之上，在营建乐安坊时，就故意依着旧渎的路径继续扩建，几十年终于成了这个地下鬼窟。

　　全国各地的失踪女子被源源不断送进坊来，分为优等和劣等之后，就会被送去不同的地方。而这个地下鬼窟里培养的，就是专门依靠卖身来换取金钱的女子。

　　张缇自认为见多识广，自小也经历过不少事情，但此时也自嘲自己的天真，真正的苦难远比她想象中的更加苦。

　　这个看似繁花似锦的大虞国京城，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所有罪恶潜滋暗长，愚昧，贫穷，欺压，艳情...

　　此时，只见一个红鼻子醉鬼从圆台上提起了一壶酒，牛饮了两口后随意丢在一边。跌跌撞撞几步又闯入了一个女子的房间，随后，惨叫声响起。

　　张缇紧紧攥起了拳头，她咬紧牙关，极力克制。

　　荆叔很少见到这样的张缇，在他记忆里，自从张缇得知了自己父亲被冤枉的真相之后，她就再也没有那么大的情绪波动了。她一向是周全的，随性的，让人如沐春风的。

　　荆叔见她僵着不动，耳边此起彼伏的惨叫声还在继续，对云瑾连忙道：“带路，出去再说。”

　　三人原路返回，又走了许久才走出洞穴，此时洞外已是月挂树梢，繁星璀璨。

　　他们竟然已经在洞里走了那么久。

　　春日晚风寒意不减，透过车窗子席卷过车厢的每一个角落。

　　张缇和云瑾坐在车厢里，老荆在外面赶车。

　　张缇伏在车窗边，任冷风肆意拂面，像是要让风吹走刚刚洞穴中所经历的一切。

　　云瑾见她萎靡，突然很想安慰她一下，她对这个扮男装的古怪女子一直很好奇。

　　她伸出手拍了拍张缇的肩，张缇忽然转头，视线与她相撞。

　　她没有看见一双忧愁的眼睛，而是一眼望进了她充满笑意的眼眸。

　　张缇从来不是会过分沉溺于悲伤的人，对她来说，一切都是向前的，而悲伤只会让她不断耽于过去，不能过好当下。

　　她一向喜欢直接行动。

　　张缇对云瑾笑道：“我发现，云娘子身上有很多谜团。”

　　“你的来历恐怕不仅仅是你告诉我的那些吧。”

　　云瑾低头，她确实没有如实相告，但她也不想刻意隐瞒，她需要一个机会。

　　但张缇又道：“我相信云娘子，谢谢你今日带我来看这些。张某说到做到，定会查清这件事。”

　　话刚说完，马车却忽然停下。

　　荆叔探头进来：“郎君，有人拦车。”

　　张缇下马车，见到了那个满身狼狈，胸口被刺，流血不止的男人。

　　张缇对那个男人倾身一礼，“沈大人怎么在这？”

　　她和沈晏均还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每次都能碰到他。

　　此时沈晏均哪还顾得上张缇的行礼，他失血过多，嘴唇发白，快要站立不住了。

　　他口中喃喃：“救我...不许声张。”

　　身体向前一倒，高大的身躯扑了张缇满怀，脖颈处他的气息微弱但炽热。

　　张缇费力将他接住，衣衫也染上了他的血渍，他的伤口还在汩汩冒鲜血。

　　他不是大名鼎鼎的大理寺卿吗？怎么伤成这样？张缇不禁暗暗腹诽。

　　她回头喊了一声：“荆叔，快来帮忙，救沈大人。”　　

作者有话说

　　渎：下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