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伽狂》热山

8、三劫/认爱

　　霖川在众人破门而入前忙收回了绯色莲花，不多时，掌门故去的消息已传遍仙山之中，谢承寺继任的仪式也立刻开始了筹备。
　　转日傍晚，霖川来到谢承寺的住处远远就瞧见凤凰阁那亭台高束之处坐着一孤寂背影。霖川放轻了步子，知晓他心中悲痛未过，而门派中无数的琐碎繁杂之事又让让应接不暇，劳累万分。
　　“你来了。”
　　谢承寺只着一件里衣，坐在茶桌旁，望着天边那将落未落的夕阳出神。
　　霖川皱起眉，脱下外衣为他披上：“怎的穿这般少？继任仪式近在眉睫，别坏了身子。”
　　谢承寺抓着衣边，霖川身上特有的花香让他贪得多闻了几次，他回首，拉霖川坐下：“其实我也知你疑惑，为何那日掌门独留你来陪我传位。直到我看到你的法器，我才想起，莲花圣洁，能减受印时半倍痛苦；莲花又为圣物，能促使神灵传印顺遂，不受妖魔影响。”
　　霖川点头赞同：“大抵如此。”
　　一杯热茶下肚，谢承寺本想讲些轻松的其他事，脑中却有痛意闪过，他轻呼一声，捂住双侧的太阳穴倒在地上蜷缩起来。霖川想起身叫人，茄意识到此处本就地广人稀，谢承寺也早早遣散了侍从，此时竟只有自己能救他！
　　“谢承寺！能听到我的声音吗？！”
　　他将人扶起，谢承寺的身体却如千斤坠，重得他双手发全力才能堪堪撑住。他呼喊几次，见谢承寺仍是毫无反应，只好咬牙单手撑起，另一只手腾出来去召绯色莲花。
　　霖川见绯色莲花剩余常亮的六瓣中，竟有三瓣开始闪烁其光，心下突叫不好，历劫之数已到，只不过此次谢承寺并未出仙门斩妖除魔，且一次亮三瓣，意味着三劫同临，这劫数是在哪，又如何解？
　　霖川逼自己平静下来，发功运力将谢承寺置于亭台中央，他起身向四周走了一圈，确定并无闲人后将自己与他同置一片结界当中。
　　先前灵境时，神妃只告知他历劫需轮回，但此时再施轮回之法已然来不及，霖川思索再三，决定以身试法，将自身灵识置于谢承寺体内，亲见他晕倒的究竟，再助他醒来。
　　八分灵识自体内雀跃而出，霖川第一次操纵离魂之术，丝毫不敢懈怠，见他捂着双侧的太阳穴，霖川也就直直冲谢承寺穴位之处而入。
　　灵识之境里是一片黑暗，霖川操纵着灵识小心摸索着前进，想寻找到谢承寺的灵识关窍处，再行探查原因。
　　脚下突发剧烈震动，霖川试着调动内力使自身保持平稳，慌觉内力如同轮回成凡人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三劫同临之凶险，应在谢承寺灵识之境内。
　　霖川伏低身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黑暗中震动的来源凸现，是一凶恶勇猛的狮兽！霖川惊呼不妙，没了内力的加持，他很容易丧生于这来源于谢承寺灵识幻化的狮兽口下。
　　虽在仙门中习得近身搏斗之术，但霖川也不敢贸然尝试。
　　“谢承寺？是你吗？”
　　“谢承寺？你听好，此次有三劫同临，应为灵识之境内的三关，心中恶念所化之兽为第一关。有我在这里，在你身旁，你莫怕！”
　　那狮兽似在听他讲话，疑惑地歪头看他，见霖川看出了它的作用，猛然仰天长啸，怒气冲冲地向他扑来！
　　霖川翻身躲过，继续循循善诱道：“我就在这里，和以前你我一同游历时一样，不会消失！你我都有恶念，虽不能消除，但也不能让它操控你！”
　　霖川话音刚落，那狮兽闪着绿光的眼睛标志着方向，又一甩颀长的尾巴，尾尖毒刺直直袭来。
　　借力打力，霖川瞅准时机，一把抓住它尾部无刺之处，顺势随它的扭动而飞起，再使力将那狮兽甩了出去。
　　狮兽吃痛，发出愤怒的吼声，下一秒却抖了抖硕大的头颅，像是脑中正在做掌控之争。霖川大气不敢出，全神贯注地观察着狮兽的反应，在不知过了多久后，狮兽发出哀怨的嘶鸣，尔后转身向黑暗中跑远。
　　第一关算是过了，霖川屏息凝神，聚拢了刚刚因惊惧和紧张而有些散乱的灵识，继续往前摸索着。
　　黑暗似不再是完全的一片漆黑，有光源在不远处引导着方向。霖川一喜，朝那光源走去。
　　一片莲花池偶然出现在眼前，霖川揉了揉双眼，周遭一点漆黑也无。池中央有一小舟，划船人正站在舟头。霖川招手，那人就行舟缓缓驶来。
　　划船人友善一笑，示意他上船：“我已在此等候公子多时。”
　　霖川并不意外，谢承寺知道他在自己灵识之境内，此刻这划船人也应如同刚刚那狮兽一般，只不过是善念所化。划船人行舟往莲花池深处驶去。
　　“公子可知这莲花开到何时衰败？”
　　“六月前后开花，约九月花谢。”
　　“那公子可喜欢这莲花？”
　　霖川坐在窗边，望向舟侧掠过的一片片有舟身一半高的莲花。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粉色娇嫩欲滴，正是盛花期怒放之时，恬静使人心安。
　　霖川如实答道：“世人皆会喜欢这等美好之姿，你我都不例外。”
　　划船人爽朗地笑道：“的确，这世间有太多美好之物，春日天光、夏日花鸟、秋日丰收、冬日雪梅，人心的善念就由此而来。”
　　关键词已出，霖川知晓此劫是文劫，他接下来每说一句话都要小心斟酌。两人又行了一段，直到走到一片豁然开阔处，莲花在他们四周形成了圆圈，划船人将舟停到水中央，方才放下舟楫，坐到了霖川对面。
　　“恕我冒昧，你可认识一个名叫谢承寺的人？”思索再三，霖川决定先发制人。划船人明显一愣，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望着霖川。
　　“带我来此有何目的？”
　　“不为何，只为谈心。”
　　“替他谈心？”
　　划船人将目光移向窗外：“你瞧这些莲花，生长的如此健康、茂盛，一如他心内的世俗人间，郁郁葱葱、生机勃勃。”
　　“但这样的和谐表面，是否存在着迟早崩塌的那一天？我认为是存在的，但不知如何避免。很多人会在避免万物崩塌的过程中，逐渐疯狂、逼迫自己，直至失去初心，成为了造成万物崩塌的那份因果。”
　　霖川听得认真，猜得谢承寺心内善念不稳定之处，原来他是怕，怕失去目前这所有美好的一切。
　　贵为江湖修仙第一门派的首席大弟子兼执事，谢承寺现下又继任了掌门，除去皇帝老儿，这人间最能享受这一切美好的人莫过于他。可他也是一介凡人，还未修得大成，自然心中是怕的。
　　“若是一味避免，只求最终的那个目标，人类追求自己未得之物自然会不择手段，不辨是非。若是只求问心无悔，哪怕天崩地裂，尽了自己一份力，成了这万物中的一份子，不管世事如何变化，自己这一份子遵循了自己的标准，也算了却心中夙愿。”霖川说的恳切，划船人若有所思，听得有些动容，鼓起掌来。
　　“说得好啊，但，大道理人尽皆知，可面对事情发生之时，又该如何做？”
　　“世间万事皆有缘法，非你之过也非你可解，顾好自己便是了。”
　　霖川第三次说出了这句话，想看看谢承寺能否对这句话有所记忆，从而造成突破口。
　　划船人站起身来，不再与他辩论，走到了舟头站立。霖川也紧跟其后，离他两步远。
　　“你说的那人，我认得，他就在这里。”
　　霖川立刻向四周看去，可四下无人。
　　“我竟蠢笨至此，你与我讲了三次，我竟还是自怜自艾，忘记它的意义。”划船人又开口，语气里是浓浓的悔意。
　　“什么？”霖川不解。
　　“你可知为何这是一片莲花池？而非其他？我怕失去世间平和的万物，更怕失去在这世间唯一懂我的你。”
　　“你是我心中的莲花，是我心中平和的世间。”
　　霖川的呼吸一紧，他意识到了眼前的划船人就是谢承寺。
　　“抱歉，我刚刚竟妄图伤你。”划船人缓缓转身，眼里的深情和歉意一览无余。
　　霖川想伸手去触摸他的脸，哪怕眼前人的面庞让他生疏到只能通过那双眼认出他来。人影忽的渐远，徒留霖川独自站在舟头。
　　“关关难过关关过！谢承寺，我等你回来！”
　　在人影消失不见之时，霖川冲他坚定又有力地喊道。
　　第二关过，霖川总算大舒了口气，他站在原地有些困乏，不知第三关是为何，也不知外界时间过了多久。
　　等待中，霖川竟不知怎的睡了过去。梦境中，一位身披赤金战甲的神立于天地之间，他前方是与之对峙的无数天界神仙，而他身后是一片永无止尽的混沌。
　　霖川感受到他那种悲凉，无能为力，却又高傲不屈的燃燃斗志。
　　“百伽，杀神的名号不好当，不如放下一切，随我们回神界，天帝自会给你个公平。”
　　等等！这句对白怎的如此耳熟？！
　　霖川猛地抬眼看向那些人，见前世的自己屹立于天地间。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念念而出接下来百伽神会说的话：“对助己者毫无恩施，对越己者兵刃相见，这天界何时也变成了愚昧的人间？”
　　百伽神：“对助己者毫无恩施，对越己者兵刃相见，这天界何时也变成了愚昧的人间？”
　　两者的声音混在一起，百伽神的声音震耳欲聋，天地可闻；霖川的声音细如蚊蝇，却在心中振聋发聩。
　　“别再多做狡辩！你身后混沌即是你滥杀无辜的证明！”
　　“神位再高又如何？动了天界条例，你则必须领罚！”
　　百伽神五指间骤然散出五道金光，继而无限扩张。众神仙见状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他往前踏一步，众神仙就再退，一至退到天界与下界边缘，天帝的出现才使这场面停了下来。
　　天帝要来了，霖川看着事情发展，心里脑中还是一片懵然，他不知为何谢承寺的劫出现了自己前世的记忆。
　　“百伽，何以至此？”
　　“天帝，百伽从未犯过谋私，所做之事皆为了天界稳定。若有何不妥之处，望您解惑，百伽甘愿受罚。”
　　对话照常进行。
　　天帝久久不语，只从那圣光中抬一只手，掌间封印就如山倒海般压了下来。百伽神眼里刚出现的那一丝光彩也消失了，他提兵疾速躲过，可他面前的几众神仙却反应不及，有躲不过的几人竟也直接被压在封印之下，不得动弹。
　　他最后望了眼天帝的方向，心灰意冷，转身奔去身后那片混沌。天帝似终发觉了什么，怒喝一声：“百伽！不可去！混沌之界已非天界。”
　　百伽神却冷笑出声，左手不知何时捻了诀，掌心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吸术法阵，生生将那混沌中的力量化为己有，而后忽的转身，面色傲然地带着混沌中千万生灵的力量一齐向天帝攻去！
　　不对！不对！百伽神应是松开手中神枪，倒入一片混沌中！霖川惊喊出声，想前去阻拦，但脚下动弹不得半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百伽神的神光与天帝圣光相撞，所有的神仙都尖叫着四处逃散，有许多被二人神力波及到的神仙被打成了肉泥，或残肢四飞，神力外泄，整个场景变成了骇人的屠戮场。
　　百伽神终是功亏一篑，未能击倒天帝，但也使天帝重伤遁去。霖川看着那如流星般飞速坠落的人，面庞第一次被瞧了清楚，却让霖川的泪瞬间迸发。
　　那是谢承寺的脸，是他替了自己做了想做却未做之事。
　　霖川用力地伸出双手，想去抱接到坠落的他，可脚下却越发地禁锢。霖川看着谢承寺从自己眼前无力地坠落，最终堕入了那片自己也曾堕入的混沌，他的泪散了遍地，张开口已喊到哑声。
　　也许自己早该承认，谢承寺身上带着与生俱来的翅膀，于是，日月也留不住他的爱人。
　　无论在凡间，还是天界。
　　可是，那是他的爱人，他承认，亦不再逃避。

　　注：“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一句引用自魏晋佚名《青阳渡》。
　　“关关难过关关过”引用自网络流行语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