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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天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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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未如此不期待天亮。
我这么想着,正望着窗外的夜色发呆,星星好像照耀进了我的眼睛里,嵌了进去,看得我眼睛有点儿痛,却也舍不得移开眼,因为太美了。
可仅仅如此吗?应该还有幸福吧。
我觉得,这是我活了二十多年以来最幸福的时刻了。
没错,就在今天——1995年1月9号的夜晚。
我的背部传来一股凉意,是地板和墙砖冰冷的温度。
我的右肩膀比左肩膀更有重量,因为杨乐妍安静地靠在那里。
是的,没错,这就是我幸福地原因。
那天晚上,杨乐妍一句话也没有说,答应了我近乎哭泣的表白。
你也许想问,什么话也没说怎么答应,因为杨乐妍当时立即拉住了我的手。
就是在那一刻,我曾经癫狂的想法又被我亲手血淋淋地从心底提出来。
我对她说,乐妍,我带你走吧。
这听起来确实是很疯狂的一句话吧?因为这句话我也是哭着说的,很没骨气。
但我是拉着乐妍的啊。
其实我并不知道杨乐妍爱不爱我,因为乐妍从来不开口,而且她还是一名自闭症患者。
对于这层看见杨乐妍就出现的“雾”,我竭尽全力想把它抹掉。
杨乐妍从来不开口说这些,对于我来说甚至是一种解脱,因为我可以不用知道杨乐妍是否爱我,乐妍只需要安静地跟我逃走。
这也算是一种逃避吧?
自闭症患者的情感交流可是非常稀缺的。
我的胸口忽然又隐隐痛起来,能不能不要再提杨乐妍是自闭症患者了,那又怎么样呢?可以改变我爱她的事实吗?
当然不可以。
我像是下了死心要带杨乐妍走,去哪里不知道,反正第一步当然是要逃出这所病院。
天亮的时候,我们必须要逃出去,我要带着杨乐妍一起度过幸福的余生。
当然,现在说这个有点儿早了,因为最珍贵的时光就是现在。
我突然想到了一个好去处,所以我对杨乐妍说:“乐妍,我想带你去J省。”
“那里是我长大的地方,也是我上学生活的地方,你知道西湖吗?也叫钱塘江,那里的风景很漂亮,周围还有很多店铺,我可以带你去见识见识。”
说着说着我忽然笑起来。
“J省是个特别好的地方,我们可以一起在湖边散步,我们还可以在那里度过美好的时光。”
“你可以跟我走的。”
“你不用一辈子被锁在这家病院里。乐妍,我认为你没病,因为我爱你。”
不知道我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杨乐妍有没有听倦,她没有说话。
我很解脱。
医院的巡逻员正在巡逻,我此刻和杨乐妍依偎着躲在楼梯间旁的一个隐蔽的通道里,这里通常是医生堆放杂物的地方。
“乐妍,别睡着了,等我们逃出去,买了去别处的船票,我们慢慢睡吧。”
“乐妍,别睡。”
我与杨乐妍对上眼神,杨乐妍那双大大的眼睛慢吞吞地眨了眨,她没有吭声,只是看着我,眨眼睛似乎在明白自己没有困意。
我觉得很可爱,所以捏了捏她的手指,继续靠着。
等值班医生查过这里我们就逃。
乐妍,一定要抓紧我的手。
感受到了微弱的天光。
此刻已经临近天亮,因为我是在凌晨三点钟找的杨乐妍,然后我抱着杨乐妍哭了一个多小时,现在已是凌晨四点多,我顶着肿肿的眼睛策划了一场除了我们没人知道的逃跑。
就像是在逃亡。
光亮,是值班医生的手电筒。
“309号杨乐妍?309号杨乐妍去哪里了?对面收到请回复,立刻寻找患者!”
“收到收到。”
我心里一惊,手心出了点儿汗。
明明房间的床是掩过的,但他们还是发现了。
我捏了把汗,抓紧杨乐妍的手站起来。
“乐妍,我们逃,抓紧我的手!”
我还听见了其他人急切的脚步声,随即抓紧了杨乐妍的手奔跑在走廊。
一路飞奔到了一楼后院的栏杆,我试图带着杨乐妍从这里翻越出去,因为大门口有人在镇守。
我放开了杨乐妍的手,率先用力攀了上去,手指感觉到生锈的铁,有点刺。
我向杨乐妍伸手,“乐妍,快上来!”
杨乐妍愣愣地看着我,刚想伸出手来,身后的光亮却突然接近。
“是谁在那里?!”
“是杨乐妍患者吗?”
“请你跟我们回去!”
我从栏杆上摔了下来,背部着地,虽然很痛,但我爬起来很快。
我抓住杨乐妍就往楼里跑。
其实我心里并不是沉默的,你应该能猜到吧,我一直希望我和乐妍,希望我们能成功地逃出去。
因为那样才是解脱,不是吗?
我拉着杨乐妍一路上楼,身后的脚步身不绝于耳,最后我们被逼上了天台,天台的门坏了,锋利的木板横在那里,我差点一头撞上去。
我垮了过去,但等我回头一看,杨乐妍却一头撞上了那锋利的木刺。
我最担心的事发生了。
我的心在颤抖,飞快地冲过去把杨乐妍拉起来。
她的眼睛开始流血,也不愿意抬头,我只能看见血在往下滴,滴到了地上。
“我们跑,乐妍,我们跑……”我说。
杨乐妍低着头,血迹甚至顺着脖颈流了下来,在天边泛起的鱼肚白的光亮下,如血色玫瑰一般在杨乐妍的脖上绽放。
我拉紧杨乐妍,帮她垮了过来。
那一瞬间,我好似看见杨乐妍滴的血中带有一丝清水,也许是眼泪,但与血液混杂、交融,淡化了血的颜色,却像是流在了我心上。
天台并不大,我踉跄地后退了几步,不平稳的呼吸好像在帮我回忆着刚刚的惊险。
我看见血了。
我有点崩溃,想要掩埋这种崩溃的情绪所以转头倔强地去望天边的光亮。
杨乐妍那双好看的眼睛此刻正在流血,没有了灵气,没有了星星,也没有了对视的喜悦。
只有崩溃,还有绝望。
我有点儿想哭,但又觉得此刻应该有点骨气,所以硬生生地憋住了。
此时此刻,所有的一切,清晨的空气,天边泛起的鱼肚白,寒冷刺骨的风,都在向我盛大地宣告这场我曾幻想的很幸福的逃亡已经失败。
我听见了杨乐妍的呼吸声,像是抽泣。
我还以为杨乐妍这样的孩子不会哭,但终究,是我错了。
“对不起。”
声音很轻,险些被北风吹散。
刹那间,我的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但在寒风中我乱飞的头发让我明白,这声音不是我的。
是杨乐妍在说话。
感到陌生也正常,因为这是杨乐妍第一次对我开口说话。
我不忍转头,一股滚烫从我的左眼眶冲了出来,在寒风中也没有被掠去温度。
有人说右眼先流泪代表喜悦,左眼代表痛苦。
我想我此刻不能不认同这句话了,因为我真的特别痛苦。
杨乐妍,我讨厌你。
你第一次对我开口说话,不是感谢,不是交流,也不是“我爱你”。
你第一次开口对我说的,竟然是对不起……
杨乐妍的双眼都在流血,身后的天台门有人跨了进来,脚步轰轰烈烈的,踏响了今年我的第一次痛苦时刻。
我在寒风中望着杨乐妍,因为流血,我已经不能确定她是否在看着我了,所以我又感受到了一种解脱。
我扬起了一个比平时更温柔的笑容,只是更苦一些。
我笑着在寒风里看杨乐妍流血的双眼流着泪水。
……
我和杨乐妍的确是一整晚都没睡,怎么可能睡得着呢,七八个小时前我还带着杨乐妍身处一场盛大的逃亡。
现在天光早已大亮,我没睡,睁着眼睛闭上没有超过三秒。
不过暂时别跟我提眼睛,因为我想到了杨乐妍那双流血的眼睛。
嗯,对,杨乐妍,你知道的。
我站在院长办公室的门口,走廊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早已刺眼的天光,似乎是血色的。
我都要怀疑我成了色盲了,可那种红色实在给我留下了太深的印象。
“苏杭,陈院长说你能进去了。”
洛嘉茹站在门口朝我招手,我整理了一下心情,撇了撇嘴,双手插兜踏进了我只进过一次的院长办公室。
没错,现在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刚被聘来与陈院长面谈的时候。
陈院长是位女性,临四十大官,面色平和,说实话,我没见过她生气的样子。
但很荣幸,今天见到了。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坐在她侧面的沙发上,听见了这么一个问题。
当然,我猜到了她会这么问我,于是我面不改色,感觉到自己的眼眶发酸,发肿,挤出了一个笑容。
“你可以惩罚我。”
陈院长沉重地叹了口气,面色并不平和。
“一位心理医生带着病患逃跑,简直荒唐!你知道这么做病院是可以辞退你的吗?苏医生,这是一位医生应该做的吗?你知道自己的指责本分吗?不要告诉我,你爱上了这位患有自闭症的女性患者!”
我不吭声,所以不否认。
“你在开玩笑吗?你觉得她爱你吗?”
“……爱的。”
“乐妍一句话都没有跟你说过,你为什么觉得她会爱你?”
“就是爱。”
“简直不可理喻。苏杭,你是一位医生,你不知道自闭症患者有强烈的情感障碍吗?苏医生,我本来不想说,想任你自己的能力治疗,关于乐妍妹妹的事我知道了,乐妍是有情感障碍的,你不觉得她是把你当成了和她妹妹一样的姐妹情吗?”
“这不可能。”我几乎没有犹豫地接上了她的话。
“苏杭,你很优秀,所以我不想辞退你。”
我正想开口说话,洛嘉茹却又走了进来,她看着我说,“乐妍的报告结果出来了,我把医生也带来了,让他给你解释吧。”
我站起来看向那位医生,他说,杨乐妍失明了。
我怀疑是我站起来的速度太快导致耳鸣听错,所以我又问了一遍。
“杨乐妍失明了,这是我们的检查结果,是由外伤引起的视网膜脱落导致失明。”
午后的阳光是一天中最刺眼的时候,我一直都这么认为。
而在今天,我的感觉就更为强烈。
明明不是下雨也不是晴天,是阴天,但阳光总是最刺眼的。
洛嘉茹摇摇头,叹了口气,“我问了医生还有没有可能恢复,他说不能了,因为视觉系统已经损坏了。”
……是幻听吧。
我这里一股火上来,走向前去,经过他们时,用力拍了下门框,发出巨大的声响,一步一步越走越急。
我听见陈院长说,她是这样的。
我一把扯下工牌狠狠摔在地上,办公室终于安静了。
我突然觉得很晕,或许是一夜没睡的原因?我好困,我开始讨厌白天了,没有原因,如果有原因,那就是杨乐妍。
我突然又觉得自己只适合一直生活在黑夜里,数星星,看星星,可以感受安静的夜,夜就好像在我的身上流淌,使得我身上湿透。
因为感觉这样像是在流泪,所以也感觉很解脱。
天能不能别亮了,永远是黑夜不好吗?
因为我曾在天刚亮的时候看着杨乐妍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