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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破窗(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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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恬吐了之后就住院了,很少有人知道她住院的真实原因。
三班班主任老彭和二十一班班主任林老太还算明白,周恬有严重的双相情感障碍。
桑露作为周恬的好闺蜜其实也知道周恬的情况,但她并不知道盛思洋和周恬的病有什么关系。
周恬和桑露讲过她生病前后的故事。
她的病源自初中三年遭受的校园霸凌,桑露几乎能记得周恬讲述里每一个霸凌者的名字,却独独没听过有盛思洋这号人物。
桑露认定了盛思洋参与过对周恬的霸凌,可她现在不管怎么问周恬,周恬也不松口。
“我发誓,我真的只是学习压力大,和盛思洋一点关系都没有。”
周恬捧着手机,沙沙的人声簌簌回荡在昏暗的单人病房内,静谧得像是一首催眠曲。
电话那头的桑露仍旧担心不已,“你去参加英语竞赛的时候也没这样焦虑过呀,你就别瞒我了,那个盛思洋到底怎么样你了?你告诉我,我今晚就叫人弄他。”
周恬吓得坐直了身子,“你可别做傻事啊,都快毕业了还聚众打架,你想和杨乐乐一样吗?到时候档案里带着处分多难看,说不好要带一辈子呢。”
杨乐乐是桑露的死对头,桑露想起对方的污点,自然也没再闹。
她本来就不是太妹,虽然和混混呆久了也爱意气用事,但真动动脑子时,还是很谨慎的。
“可是,你看起来真的很介意他啊。”桑露委屈巴巴地嘟囔着。
她很在意周恬这个朋友,也一直以周恬为目标,想要考京城的高校,周恬初中的悲惨经历,一直是她心脏的一根刺。
桑露总是幻想着,她要是和周恬在同一个初中读书,肯定要把周恬保护得密不透风。
周恬也懂桑露对她的真诚,温声劝着,“你就放心吧,我和盛思洋真的没什么梁子,你不至于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断送自己的前程呀。”
“你们班的林老师还在校长办公室闹呢,她认为你肯定被盛思洋刺激到了,非要校长把他送走。”桑露磨周恬不成,只得换了个方向聊这件事。
周恬失笑,“盛思洋到底为什么转学啊?我记得他考上一中了啊。”
一中是淮城最好的重点高中,中考成绩挤不进全市前30%,花再多钱也进不去。
周恬很好奇这个曾经的天之骄子到底是如何跌落神坛,变成如今这副烂泥模样的。
这个真相,会令她狠狠出一口恶气。
周恬不爱冤枉人,她说不出盛思洋霸凌过她这种假话。
但她也属实是个坏人,曾经对盛思洋爱而不得的经历令她面目可憎,如今看着对方像狗一样匍匐在她的世界,简直不能再爽。
她很期待盛思洋的丑闻。
桑露的话在耳边传来,“他是被一中开除的,听说是搞大了女生的肚子。”
周恬不自觉地握紧了手机,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她心跳又加快了几分,隐隐有了暴风雪的前兆。
“有什么证据之类的吗?”她静默一会,声音带着干涩,“我想仔细看看。”
八卦这种事桑露很在行,当即就转过来十余个超长的聊天记录。
周恬急需求证这个瓜的真假,告诉桑露一会回拨给她,便火急火燎地挂断了电话。
她点开第一个聊天记录,还没仔细看完,病房的门传来一声转动门把手的声音,门外的阳光随着门缝的扩张,汹涌地闯入病房,周恬被打断了正在专注做的事情,略显不悦地抬起眼皮,见来人是周国平,才稍稍收敛了些不耐烦的神色。
比起她妈妈许襄,和爸爸周国平呆在一起,周恬反而更轻松一些。
周恬自认为还算孝顺,她知晓爸爸的辛苦,也不介意晚一点了解盛思洋的事,眉眼间渐渐舒展。
屋子里爸爸身后,还跟着一朵炸毛的蒲公英。
周恬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周国平没开口,只是先把她病房里紧闭的窗帘全部拉开,才蹦出一句他们父女之间的玩笑,“见见阳光吧,小吸血鬼。”
这次的玩笑听起来更像心虚。
周恬没吭声,盯着那朵蒲公英看。
乍泄的阳光把这十几个平方的弹丸空间照得透亮,“蒲公英”眼角的三层皱纹都被周恬看得一清二楚。
周恬瞪着眼睛从床上弹起来,“奶奶?!”
她动作有点大,蒲公英老太太的发丝豆颤了颤。
老太太蹒跚地走到孙女床边,眼中浑浊一片,“恬恬,好孩子,你爸爸今天才告诉我,你受了这么多苦。”
奶奶的泪落下来,周恬鼻尖也酸胀不已,她撅嘴看爸爸,一副被背叛的模样,“你怎么把奶奶带来了?”
三年前,她确诊重度抑郁,这事瞒着奶奶是全家心照不宣的,老人年岁大了心脏还不好,算是人之常情。
周恬是奶奶一手带大,自然也不想奶奶因为她受什么刺激。
如今奶奶出现在她的病房里,带着本不该承受的真相,拉着她的手落泪,周恬心里一万个不是滋味。
周国平扶着老太太坐下,自己拉了把椅子过来,试图转移话题,“恬恬,你确定下周一回去上课吗?我问了林老师,你可以在家里上网课的。”
周恬不买账,握着奶奶干枯的手,挤出一个笑来,“奶奶,我爸和你说什么了?他就知道吓人,你可别信他的。”
老太太抿抿唇,声音哑着,“不是你爸爸,是盛思洋他外婆。”
周恬脑子轰地一下,平复了好久的内心再度血雨腥风……
周国平垂着眼,面色凝重,没说什么。
周奶奶握着周恬的手也微微发抖,“昨天他外婆来家里了。说你住院是被盛思洋吓得,现在八中要劝退他……”
周国平大骂着打断母亲的话,“妈!你怎么还胳膊往外拐,恬恬就是受了她外孙的刺激,让她家的混蛋孙子有多远滚多远!”
“国平!”
周恬不爱听争执,侧了侧身子。
她确实是受了盛思洋的刺激,因为太久不见,她把这个人藏匿在阴暗和血腥中太久,偶然间在现实中碰见,周恬会下意识地为自己私底下做过的那些事感到心虚和惶恐。
但从道德角度来看,盛思洋没做过对不起她的事情。
一直都是周恬嫉妒他的耀眼又渴望他的关注,活在自己的阴暗面里,暗戳戳地诅咒他罢了。
周恬抿了抿唇,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奶奶瞥见宝贝孙女落寞的模样,心疼地摸摸她的小脸,“恬恬,奶奶不会让你受委屈的。奶奶就想知道,盛思洋到底……”
“妈,你别揭恬恬伤疤了,她初中那个班从老师到学生没一个好东西,要不恬恬能变成这样?”周国平怒道。
小老太太长吁短叹着,“盛思洋说他没对恬恬做什么,他外婆说他怎么都不松口。这孩子也算我看着长大的,小时候经常和恬恬一起玩,初中见了几次也是乖巧的,怎么三年不见就变成这幅混混的模样。”
周国平狠狠捏紧了拳头,“妈,你也说了,他就是个混混。”
“他要是真害恬恬到这幅样子,我当然要给恬恬讨个公道,但是他……”
“妈!谁都是偏袒自己家孩子的,你就是被那个老太太洗脑了!”
周恬每听他们吵一句,都觉得自己的心被道德戳了一刀。
她很想把初中那个班级里的所有人都贴上罪恶的标签,尤其是完美无暇的盛思洋,他什么也不做就能凸显她的丑陋,让她迎来更多的白眼和拳头。
可是归根到底,盛思洋从来没有霸凌过她。
他清白得好像从不在那个罪恶的班级。
“他没欺负过我。”周恬感到一阵头疼,她颓废地倒回枕头上,声音微弱。
周国平一愣,老太太也没听清,连忙凑过来问她说什么。
周恬盯着天花板,不想去看任何人的眼睛,“我说,盛思洋他没欺负我。没撒谎。”
病房里静得离奇。
周国平的呼吸声重了许多,这次倒换成了老太太持反对立场,“恬恬,你不用怕他们家有钱……”
爸爸也说,“你初中那个班主任背景那么硬,爸爸都坚持到底了……”
坚持......
坚持有用的话,还需要她去铤而走险泼给对方那样的脏水么......
周恬痛苦地闭上眼睛。
病床上的女孩勉强扯出一丝笑,“是啊,洪英都被撤销从教资格了,我有必要怕一个盛思洋吗?”
她疲惫地闭上眼,转过身子,“当年霸凌我的人里面没有盛思洋。他没撒谎,我也没撒谎。”
“那你……”周国平欲言又止。
“快高考了,我学习压力大,发病和他没关系。”周恬恹恹地又转过身,“要说一定有关系,就是他那个大红毛看起来招人烦。”
她讨厌红色。
病房里又静了下来。
老太太沉默着,摸出一根烟点燃,蹒跚着走了出去。
周国平叹了口气,转过身看着窗外出神。
约莫五六分钟后,周恬的主治医师唐蓝带着一个实习小护士进来看周恬的情况。
周恬可以出院的消息被主治医师亲口说出来,才堪堪打开了这家人的话匣。
周国平仔细询问着周恬的出院事宜,蒲公英奶奶从外面回来和孙女炫耀起自己新掌握的手机技能,说要给她点外卖吃。
周恬喜欢这种轻松的氛围,她新鲜地摆弄着奶奶的手机,说要点份麦当劳吃吃。
老太太也不心疼,笑说让她再点点别的。
唐蓝从周国平那探出脑袋,非要扫兴,“小周,油腻的不要吃那么多。”
老太太一愣,“啊?她这个病有忌口啊?”
周国平皱了皱眉,“狗屁忌口,我们家恬恬又不胖,现在学习压力大,想吃就吃呗。”
说着,周国平盯着唐蓝,那眼神好像是回到了警局审犯人,“是不是她妈让你说的?”
唐蓝尴尬地推了推眼镜,“小周妈妈挺关心小周的,住院期间总来打电话问她的饮食,说小周在高三,压力大运动少,还比其他孩子敏感,要是长胖或者长痘了……”
他记得周恬抑郁症休学时候的模样,青春期的女孩五官清秀,内分泌有些失调,长痘比较严重,身上莫名挂着些淡淡的疤痕,看起来的确不算靓丽。
那时候的周恬很自卑,做什么都小心翼翼的,害怕别人的目光,也不敢讲话。
不用许襄说唐蓝也知道,周恬是很在意自己的外表的。
她其实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女孩。
周恬盯着唐蓝,目光中带着些许探究的意味,却终究没说什么,放下了手机。
周国平低骂了一声,“孩子监护权现在在我这,恬恬怎么养我说了算,初中三年,恬恬就是在她妈那养着才给养抑郁的。”
老太太上来拉他,“别在孩子面前说这些。”
周国平咬着牙,“她妈当时仗着有钱要走恬恬,结果后面一心扑在那个儿子身上,要是我养恬恬,谁敢欺负她……”
老太太给儿子一脚,“行了,闭嘴吧!”
唐蓝看着这对母子一来一回,眼神复杂地看向周恬。
他和周恬的每一位心理医生都对接过,比谁都清楚这个十七岁女孩的情况。
几乎人人都以为破碎的家庭和师生的霸凌就是周恬的病根,但周恬早就跨过那个坎了。
说恨,她还是恨的,但不像以前一样恨得晚上做噩梦早起会发疯。
唐蓝仔细看过周恬与心理医生的聊天记录,他能感觉到这个女孩在讲述被霸凌的种种时,有所隐瞒。
而她隐瞒的东西,恰恰就是她双相的病因。
周恬有时候很爱自己,她珍视着自己现在所获得的成绩、赞誉、宠爱,甚至一度自负;但有时候她会讨厌自己到恨不得杀掉自己。
唐蓝不确定她以前到底经历了什么令自己无法接受的事情,只记得周恬出现自残行为时,看自己的眼神好像在看怪物,神情绝望又惊恐,她似乎在无声地呐喊着,她无法接受,无法释怀。
没人能走进周恬的内心。
唐蓝移过视线,翻了翻手上的病例。
或许,那个刺激到周恬的转校生,能成为周恬痊愈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