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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第八章 朱家的拜年客

      进入腊月之后,农村里已没有农活干了,辛苦了一年的乡下人,开始进入过年的状态,办喜事的也多了起来,空气中流荡着鞭炮的淡淡的硫磺味。好像还有唢呐和笛子声,穿过田野、屋场、树木,隐隐约约漫过来,在凛冽的寒风里断断续续,一时仿佛有,有时仿佛无。还有孩子们的追逐着,欢闹着。不知谁家的孩子不小心摔了一跤,跟不上大孩子们的队伍了,就咧嘴哇哇哭起来。
      腊月23日,是灶王爷升天的日子。灶王爷在人间操劳了一年,在这一天,人们需要把他老人家送回天庭了,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他要上天去为人间说说好话,保佑来年家家户户多吃几餐鱼和肉。在这一天,南塘的家家户户,不管是穷的还是更穷的,都要点上三柱香,烧上纸钱,送灶王爷上天,请回新的灶王爷,贴在灶前的墙上,待来年腊月23日,再送上天。每年,朱世明家里送灶王爷的事,都是由章素月负责。1975年腊月23日中午,章素月送走灶王爷,在墙上张贴新灶王爷时,她说:“灶王爷啊,你可要保佑老朱家来年把日子过好些!”
      腊月24日,是过小年,中国南方都是在这一天过小年。这一天上午,天阴沉沉的,田野和山岭,被一层薄薄的寒霜覆盖着,仿佛还在睡梦中恍惚。上午10点来钟的时候,公社书记程为宝突然带着武装部长等几个人到南塘大队来了,召开生产队长会议,宣布人事任免:免去朱世明大队书记职务,保留支委委员;陈二苟任大队书记,兼任治保主任。
      这人事任免就像一颗炸弹,将参加会议的生产队长们炸昏了。大家目瞪口呆,你看我,我看你,像被抽去了魂似的,好半天才醒过来。好好的朱世明,大家信服的朱世明,怎么就不不让当书记了呢?他犯了什么错误?而陈二苟满脑歪点子,还与王寡妇不清不楚,他怎么配当书记?
      朱世明浑身发颤,四肢僵硬。他竭力让自己平静,端起茶杯喝水。对于免去自己大队书记职务,他感到突然,没有一点思想准备。自从程为宝接替洪伯军当上公社书记后,朱世明其实有一种预感,程为宝会找他岔子,挑他毛病,但不可能这么快就免了他的职。因为洪伯军毕竟是提拔了,是县里的二把手,是程为宝的领导,程为宝会有所顾忌的。虽然有洪伯军在县里的影响,朱世明变得更小心谨慎。他主动去公社找程为宝汇报过几次工作;公社布置的事情,他一是一,二是二,有板有眼地落实。他组织人员写标语,把“反击□□翻案风”的标语贴到了所有社员家的墙壁上。他不是贪恋大队书记的位置,而是觉得自己是胜任的,尽可能为大队社员做些事,少一点折腾,保一方平安。陈二苟就不一样了,他太了解陈二苟,琢磨人,折腾人,搞花架子,以后南塘大队还会有平静的日子吗?
      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木然地站起身。

      程为宝叫住要转身离去的朱世明,居高临下地假惺惺地说:“老朱啊,这次调整是公社的决定,你要理解。你是老同志了,你要支持陈二苟的工作呀。”
      他不等朱世明的回答,把朱世明留在原地发楞,一转身,就带着人去陈二苟家过小年。陈二苟兴奋得像喜鹊,穿了件过年才穿的新衣服,胸前挂一个毛主席像章,一蹦一跳地在前面引路。陈二苟杀了头年猪。他应该是事先就得到消息,提前做了准备。
      陈二苟还连夜在大队部的墙壁上涮了两条标语,一则是“热烈欢迎公社书记程为宝莅临南塘指导工作”;另一则是“南塘大队全体贫下中农向程书记拜大年”。
      这两条标语,让程为宝喜得合不拢嘴。
      程为宝当上公社书记以后,就一直谋划要把全公社过去不听他话的大队书记全换了,他已经换了五个,换上了他的“信息员”。他早就想换了朱世明,但他知道,洪伯军是最赏识朱世明的,他不敢明里得罪洪伯军,上次他前脚把朱世明弄到学习班学习,后脚就来了洪伯军的电话,挨了一顿臭批。他要看看风向。到了腊月,地区传来消息,地区革委会第一副主任、洪伯军的老领导周平华出来没多久又靠边站了,原因是几次私下场合说某位领导的好话,说领导抓整顿抓出了成绩,说地区不要喊空口号了,要抓整顿,把生产抓上去。他的话,被人反映上去了,省革委一纸调令,让他去省委党校学习半年。程为宝心头窃喜,洪伯军的靠山倒了,他的日子也长不了。他不再顾忌洪伯军,立即把南塘大队书记的撤换提上议事日程。
      他留了一手,没有赶尽杀绝,仍给朱世明留了个支委的荣誉职务,万一洪伯军把县里的位置坐稳了,要怪罪下来,他也有个交代。这是他的狡猾。
      “我生来就是当官的,我看得清政治风向。”程为宝在心里得意地说。他是叫化子入庙堂,真把自己当神了。他伸手把胸前的毛主席像擦亮,弹去灰尘。
      至于南塘大队社员会有什么反应,至于朱世明会有什么反应,不关他的事,他懒得去想。

      朱世明回到家里,就一屁股坐在院子里的竹椅子上。发了一阵楞之后,他从纸包里摸出点烟丝,卷起喇叭筒抽,一根接一根抽。他吸烟的手有些哆嗦。他重重地从胸膛最底层喷出一口烟雾。他觉得空洞而麻木的身体里,有一颗心在噗噗地猛烈地撞击他的胸膛,每一次跳动都会引起剧痛。静悄悄的院子,铁丝上晒着几件衣服,都冻上了,硬邦邦的,有冰柱子冰锥子垂下来,掰也掰不动。章素月站在院子里,看见一只鸡在门口探头探脑,她赌气似地一挥手,鸡像贼一样跑得飞快,把靠墙边的扫帚给撞翻了。
      章素月已经知道丈夫被免去大队书记的消息。这坏消息像被插上了翅膀,已迅速传遍了南塘大队的每个角落。素月心里也失落无措。人就是这样,什么都没有,反倒无所谓;已经拥有的,要被生生剥离拿去,就叫人不好受。她知道丈夫不痛快,但找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看见丈夫的鼻翼在颤抖,他痛苦时总是这样。她心疼丈夫。她到屋里倒了杯茶,放在丈夫身边。
      “生之为物,必遭不平,不平则鸣,鸣有何用?向前看吧!不当就不当了,不当还少得罪几个人。我看不当书记未必是坏事!你以后有时间了,还可以帮素月做些事,还可以多管管孩子。”母亲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七十多岁的老母亲拄个拐杖,战兢兢地从屋里走出来,走到台阶上。
      “娘!”朱世明猛地站起来。母亲的话仿佛把他从梦中惊醒似的,一下把他心里的雾霾吹散,“年老的母亲多么豁达多么开通,我怎么患得患失呢?快五十的人了,我怎么还让母亲操心!”他心里充满自责。
      他歉意地笑笑,故意说:“我无所谓呢,娘。”
      “你还在想你那个梦?梦现了,就什么都好了。”母亲说。
      “不想呢。娘。”世明说。
      昨天晚上,世明做了一个怪梦。他梦见跟妻子去地里种菜,他栽苗,妻子浇水,两人有说有笑。黄昏薄暮里,妻子忽然就不见了。他四处寻找,仍然不见踪迹。他喊妻子,没人应。只他一人,站在荒郊野地里,大声地呼喊。喊声落到旷野里,好像被吞吃了似的,没有一点依稀仿佛的音响。此时夜色沉沉,无边黑暗里,让他更觉孤凄。他有些害怕了。这时他突然想明白了,妻子应该是回家了,而他,却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怎么走,也走不出那荒郊野地,他被一种莫名的恐惧感攫住,觉得心都不跳了。惶急之中,他忽然醒了。
      他转侧半夜,等妻子醒来,就告诉妻子他做的梦。素月安慰说:“那没什么,是你这几天没休息好,就是个梦。明天过小年去给爸烧个纸钱,让他保佑我们。”
      他去大队开会后,素月把世明做的梦,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老母亲。现在,这梦应验了,是个不好的梦。他是党的大队书记,党不要他了!他又犯了什么错误,做了什么错事呢?
      “什么都别想了。把小年过好,今年是几个孩子的年呢。”老母亲说。她又问素月,“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有肉有鱼呢。东峰他们回来后就可以开餐了。”素月说。
      东峰一早就带着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到镇上去买鞭炮。他们都放寒假了,准备好好过年了。过年是孩子们从年头盼到年尾的事情,今年过了年又盼明年过年。南峰和西峰要去镇上,是想买几本新图书,买几个冲天炮;北凤要去,是想买几个红头绳扎辫子。

      东峰从镇上回来的路上,碰见了去镇上的刘杏芳。杏芳也带着妹妹和弟弟去镇上买鞭炮。对小孩子们来说,去镇上就是进城,一年难得一两回,也像过年一样欢天喜地的。
      杏芳把东峰叫到一边,告诉他说他父亲上午被宣布免去大队书记职务了,新任的大队书记陈二苟正在家办庆功宴呢。杏芳说得恨恨的,口气有些凄怆。她显然站在东峰的立场。她知道她家的命运是与朱家的命运紧紧相牵的。
      这消息像一把利剑一样刺向东峰的少年的胸膛,让他五内俱焚,浑身打颤。他好像掉进了冰窖,面色苍白。他从来没有想过父亲会在哪一天不当大队书记了。从他出生开始父亲就已经是大队书记。现在想想,有父亲的庇护,他和弟弟妹妹都过得很好,日子虽苦但有安全感,踏实。全大队的孩子,没有不羡慕他们的。他们也习惯了被羡慕被追随的目光。他不敢想象父亲不当大队书记了,自己家里会怎么样,别人会怎么看。在困苦的生活和恶劣的环境里,人们更会拜高踩低,这一点不容置疑。对他来说,他的命运是与父亲连在一起的,打脱骨头连着筋。父亲不当大队书记,意味着他就当不成工农兵大学生了。还有一个学期就高中毕业,这事迫在眉睫。而陈二苟一直跟父亲不对付,他代表的贫下中农是肯定不会推荐他的。陈二苟的后台是程为宝,更不会推荐他,宁愿指标浪费,也不会给他机会。
      越这样想,东峰越难受,有一种受人欺凌的感觉,有一种理想幻想的感觉,有一种被命运捉弄的感觉。他觉得整个世界都离他远去了!
      “哥,你怎么了?”南峰见东峰听了杏芳姐说的几句话之后,变得心烦意乱的样子,就拉住东峰的手问。他的一双黑眼珠在东峰身上转悠。
      “没什么。”东峰低声说。他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平缓下来。他的两眼闪着犹豫不定的神色。他在想要不要把父亲不当大队书记的事情告诉弟弟妹妹。告诉吧,今天是小年,接着就是大年,弟弟妹妹知道这消息,一定会有情绪,一定会心情不好。想到这里,他恨起公社书记程为宝来,还有那个陈二苟,他一定迫不及待。东峰颤抖着,目光被激怒得像凶神凶煞。春节后宣布不行吗?偏偏要赶在过小年这一天,就像不期而遇的讨债鬼,破坏了他们家的平静祥和;就像一瓢强酸泼下来,破坏了兴高采烈的过年气氛。他想到父亲母亲,想到奶奶,他们的心情也一定不会很好,也一定不安、痛苦和恼怒。
      不告诉弟弟妹妹吧,他们总归要知道。如果从别人嘴里知道,他们会怎么想?他们会怎样不痛快?想到这里,他冷静下来,肌肉放松了,脸色和缓起来。他要表现一个大哥哥的气度,要表现一个男人的精神。他叫住北凤,问小妹妹:“凤儿,要是爸爸不当大队书记了,你说好吗?”
      两个弟弟和妹妹同时把惊讶的目光注视他,眼睛仿佛被人出卖了似的充满迟疑、惊恐。十岁大的北凤瘦弱的肩头微微抖动,嘟囔道:“不好,别人会欺负我们。”
      “有大哥我呢,别人哪敢欺负?你知道吗?大哥是党员了,是大人了,有能力保护你了。”他高举拳头,仿佛要把天捅破似的。
      “嗯,这还差不多。”北凤说。
      北凤的目光像火花似的闪烁,眼神深沉起来。她还只有十岁,她有幼稚的虚荣心,她喜欢别人对她笑,对她好,宠着她。她知道这都是因为父亲当大队书记的缘故。父亲不当大队书记了,她感到了一种隐秘的忧伤。
      “爸不当大队书记了,就有时间陪你们玩,陪你做游戏。爸不是最喜欢你吗?”东峰对北凤说。
      南峰开口了:“哥,是刚刚杏芳姐告诉你,爸不当大队书记了?她说的是真的吗?”
      “是真的。”东峰沉着地说,“刚刚公社书记来宣布的。我要告诉你们的是,等会回家去,我们谁也不许提爸爸不当书记的事。今天是小年,别让爸妈不高兴,别让奶奶不高兴。我们都要高高兴兴的,别让别人家看我们的笑话。爸不当书记,还可以指望我们呢,我们都大了,应该为家里分担了!”
      “我们听你的,大哥。”西峰懂事地说。
      西峰的眼皮有点神经质地颤抖。任何大的事情压在孩子们柔嫩的机体上,都会像印在柔软的石腊上一样,会留下痕迹的。父亲不当大队书记了,对孩子们来说是天大的事情,不可能无动于衷。西峰十二岁了,正在上小学五年级。他在同自己的稚气做斗争,幻想着自己长大成人。苦难和辛酸的生活,迫使他早早地跟自己的童年时代告别。
      田野苍苍茫茫,风吹过原野,吹过树梢,发出萧索的声响。四个孩子走在大地上,手牵着手,向家里走去。

      正月初一的时候,天放晴了,整个南塘都是明晃晃的,阳光普照雪地,仿佛琉璃世界。刚刚吃过早饭,放过开门鞭炮,刘杏芳就带着妹妹和弟弟来拜年了。这是第一拨赶早的拜年客。这让朱世明没想到。杏芳小时候常来他家,但长大后,基本上没有登过他家的门。那两个小的,一个跟南峰是同学,一个跟北凤是同学,他们小时候在一起玩,但上学后也基本上没登过他家的门。他不当大队书记了,她们第一个来拜年了。想着刘家过去对他家的好,想着小时候与炳忠一起上私塾,想着父亲生前的叮嘱,想着世事沧桑,想着人间真情,他的眼圈竟红了。
      章素月端起桌上的糖果就往三个拜年的孩子手里塞。她是从心里喜欢这三个孩子。这三个孩子不管在哪里遇见她,都会亲热地叫婶婶。他们有礼貌,有家教,规规矩矩的。特别是杏芳长得俊俏,皮肤光滑,暗沉沉的,如同蜜蜡。这刘家怎么生出这么漂亮的女儿呢?她甚至觉得杏芳跟东峰很匹配,是天生一对,碍于阶级成份,她不敢朝这方面多想,也不敢把自己的想法跟丈夫说。
      “我爸,我妈,我奶奶,要我们来给世明叔叔和婶婶拜年,给奶奶拜年。”杏芳一脸的笑。
      “都有年,都有年。我正要东峰他们去给他炳忠伯伯拜年呢。”章素月连忙说。她知道,刘家是见世明不当大队书记了,才大着胆子来拜年的。要是过去,刘家会担心被人扣上拉拢腐蚀革命干部的帽子。“刘家的人情义啊!”她感到有一股暖流,传遍全身。
      灶屋里的水壶尖叫起来,壶盖子被水蒸气顶得一起一起的,噗噗噗地响,水开了。东峰转身进去给杏芳他们泡茶。这是东峰第一次给杏芳泡茶,第一次把热气腾腾的茶递到杏芳手里。他们的手碰到了一起,两双16岁少男少女的手。他的眼睛看到她的眼睛的微笑,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东峰竟有些拘谨羞怯。他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去。
      他想到了若晨,他心中只有若晨。此刻的若晨,一定是在家里享受团圆的喜悦呢。她一定有吃不完的糖果,无忧无虑,快快乐乐的。而自己,却要压抑着情绪,装着开心的样子,欢欢喜喜地过新年。
      “杏芳她们来给父亲拜年,她们的拜年是雪中送炭。人只有在背时的时候才能看出世道人心。”东峰在心里感叹。他知道,这个春节,不会有往年那么多的人来拜年了。这样也好,门庭冷落一些,也少泡几杯茶,少给几颗糖果呢。

      远处的田野还在沉睡,只有早起的麻雀叽叽喳喳叫着,在地上蹦来蹦去。正月里的人们大都熬夜,都起得晚。南塘的人都懒洋洋的,是过年之后那种微微的倦怠。初三上午10点来钟的时候,忽然有两个人伴着冷风进了东峰家的院子。
      黃亚明来了,从县城过来。这天一早,他带着四个弟弟,陪着父亲一起回南塘给母亲上坟,父亲他们几个先回城了,他就到东峰家里来拜年。他还叫上了一个同学张晋湘,晋湘住在邻近大队,跟东峰和亚明关系都好,现在正跟东峰一起上高中。
      黄亚明顶职的事泡了汤。他没去上高中后,在家里一边干农活,一边等父亲那边的消息。父亲的退休报告厂里同意了,也同意十五岁的儿子黄亚明去顶职。结果,厂里将有关退休和顶职的手续报去县劳动局时,劳动局不同意,说还没到五十岁就退什么休呢,要退休可以,必须是病退,得有病历证明。那时候,找人托关系到医院弄个病历证明什么的,并不是难事,但厂里劳资科的人刻板,不愿帮这个忙,就告诉黃亚明的父亲说,退休顶职的事再等几年吧。
      黄父一听这话就愣住了,嘴唇哆嗦,全身冰凉。他立即回家告诉妻子,妻子大失所望,像得了瘟病似的打颤,嚎啕大哭,绝望极了。她原打算等大儿子去顶职了,丈夫回来帮衬她,一起把四个小的孩子带大成人。现在这一愿望成了泡影。她问亚明还去读书不,把高中读完?亚明说:“不去了,人家都快读完一期了。我就在队上出工,让四个弟弟读书,我来养他们。”
      亚明知道母亲身体不好,浑身无力,一做重活就咳个不停,背都有些佝偻了。父亲几次要带母亲去医院检查,母亲不肯去。亚明不知道的是,母亲知道他顶职不成的消息后,在伤心中已做了死的打算。她要用自己的死,换五个孩子的城市户口,救孩子的命,换孩子的前程。她听说半边户中,男方一人是城市户口,女方和孩子是农村户口,只要女方不在了,孩子未满十六岁的,可以跟男方,转为城市户口。她想只有她死了,才能将孩子转为城市户口,有了城市户口,就不愁没口粮。依目前的状况,她一身的病,怎么养得活几个还流着鼻涕的孩子?而且,她还必须尽快死,在三个月之内死去,因为亚明还差三个月就满16岁了。
      母亲面色苍白,没有血色,双目有一道厚厚的黑眼圈,鼻翼周围神经质地颤动着,泄露了她复杂而悲凉的心情。她对亚明说:“亚明啊,你是老大,数你最懂事。这次你爸的退休没办成,我们都对不住你,让你早早地退了学。妈跟你说,要是妈不在了,你要好好带着四个弟弟,要让他们读书,让他们长大后做有用的人。”
      亚明吓了一跳,母亲好好的,怎么说起怪怪的话了?他说:“妈,您说什么呢,不读书是我自己愿意的。妈!您长命百岁呢,您还要等着我们来孝敬呢。”
      母亲凄然一笑。她说:“我说的话你都听进去了吗?唉,妈一身的病,下水都困难,妈活着,就是个累赘,会拖累你们,拖累你爸爸。”
      “不会的,妈。您以后就别下水了,我是大人了,家里的事都有我呢。弟弟他们都听话,也不惹您生气。您以后在家就多休息,想动的时候做做饭就可以了。”亚明说。
      两个月后的一天,母亲要亚明去镇上买七两肉,给了他五角一分钱。母亲算得精细,猪肉七角三分钱一斤,七角三分的一半,是三角六分五厘,按照四舍五入的原则,买半斤肉,要付三角七分钱,也就意味着要多付五厘钱。这当然是亏了,而五角一分钱可以买七两肉。七两肉应付五角一分一厘,按照四舍五入的原则,这一厘当然就免了。这是赚了公家一厘钱。
      母亲说她想吃肉了。亚明将肉买回来之后,母亲将肉切成一片片,切好姜片,切碎香葱,做了一大碗肉片汤。汤里还滴了几滴酱油。那天晚上,母亲还炒了几个小菜。她将肉片汤先分给孩子,一人一碗,自己也盛了一碗。
      一碗肉汤下肚,母亲的脸色竟红润起来。她长叹一声,说真是舒服啊!禾苗久旱,显出要死不活相,一顿水灌下去,要过一夜才恢复元气;庄稼缺肥料了,黄瘦黄瘦的,几瓢大粪浇下去,过几天就显出勃勃生机。人饿病了,一碗肉汤下去,立即百病全消。“母亲是饿成这样,油水耗干了,身体亏空了。”
      亚明望着母亲喝肉汤的样子,泪水在眼里打转。他心疼母亲。他说:“妈,以后我们家里多喂一头猪,我来喂,赚了钱,就多买肉给您吃。”
      “傻孩子,妈等不到了。你别顾着妈,你有四个弟弟呢!”母亲说。
      亚明为母亲高兴,但又觉得有些异样。母亲自己从来不吃肉的,过年过节父亲从城里带回肉和鱼,她只吃放在肉里和鱼里的配菜,让孩子吃肉和鱼。可是今天母亲是怎么了?她居然喝了一小碗肉汤。肉能治母亲的病,母亲是为了孩子而饿病饿垮的呀。但亚明没有再往深处想,他毕竟还是个不到十六岁的少年。他后来跟东峰说,这一天是他一辈子的痛,是最后悔的一天。他说是他和四个弟弟杀死了母亲!
      晚上,等孩子们都睡着了,等到黑夜的幕布把人间遮掩得严严实实,母亲喝了一瓶敌敌畏。等亚明早晨起来去母亲房间,只闻到一屋子农药味,母亲已僵硬在床上。一口敌敌畏就要人命,而母亲怕自己不死,居然喝了一大瓶。
      死是永恒的叹息,母亲就这样死了,死得如此突然,如此决绝,如此凄凉,如此无怨无悔。
      天下母亲为儿子做什么都是情愿的,哪怕献出自己的生命。我们不忍责怪亚明母亲的愚昧,她已经无力承受苦难生活的重压,她要用自己柔弱生命的最后一点力气,去为儿子做一点什么。她只能做这一点了。她只有一条命了。
      亚明母亲死时,全大队的人都震惊了,朱世明赶去了黄家。东峰也去了,陪着亚明流泪,劝慰亚明。亚明说,母亲是为他而死的,在他16岁还差一个月的时候死的。她多想看着几个孩子长大成人,可她没有时间再等了。
      亚明和四个弟弟就这样离开了南塘大队,离开了农村,有了县城的户口,成了城里人。厂里照顾他们,将他们安顿在机械厂家属区的两间破旧房子里。亚明最终顶了父亲的职,做车工学徒,四个弟弟一个进了县一中读初中,其他三个进了城关小学。退了休的父亲在机械厂的围墙边种了几块菜,他的退休工资和亚明的学徒工资凑起来,勉强可以养活全家。
      “我算什么呢?一个用娘的生命换来的城市户口。我太愚钝了,我是不孝之子呀!我是替我娘活着,好好活着,帮她照看弟弟们。”这是亚明后来跟东峰说的。

      黄亚明穿一身崭新的工装,只是套在他瘦削的身体上显得有些肥大,但丝毫不影响他的工人阶级身份。工装的胸前,印着“临水县机械厂”几个黄色小字。临水机械厂是县里办的国有企业,厂里的工人都有一种内心的骄傲和自豪。亚明并不知道他的世明叔被免去了大队书记职务,他兴致勃勃地对东峰说:“我们这些同学就看你的了,你成绩好,你有希望成为工农兵大学生。以后你读完大学就到县里来吧,我在县城等你。县城好大啊!”
      县城是亚明见到的最大的世界,他现在是县城里的人,他为他的县城自豪。他把县城描述得无比美好,像共产主义一样美好。
      “我还没有去过县城。”张晋湘说,“我当工农兵大学生没有可能性,我们这帮好朋友里,只有东峰。在我们这一届高中毕业生里,目前也只有东峰,因为唯有东峰是党员。我知道我自己,我想高中毕业后看有不有机会去当兵,当海军、陆军和空军都可以,最好是海军,可以看到大海,我做梦都想看到大海,暴风雨中的大海,安安静静的大海。而当兵是要去县城的,从县城出发。”
      张晋湘也对自己的前途充满信心。他对人生有憧憬,有谋划,要从云阳小镇出发,去县城,再去更远的大海。他的话,让原本有些低落情绪的东峰感慨不已。
      “我当然知道县城好,但是我不是属于县城的。我原本想说走一步看一步,车到山前必有路。你们信吗?”他对他的两个好朋友说。
      “那不是你的风格。”亚明笑道。
      其实每次只要见到黄亚明,东峰就会想到亚明母亲的自杀,那幕惨烈场景挥之不去。亚明母亲在世时,他去过黄家,她总要留他吃饭,总要将门前树上的桃子摘下来几颗,塞给他。她对他好,儿子的好朋友也如儿子一样对待。可是亚明母亲说没就没了,联想到自己的父亲,大队书记的职务说没就没了,真是世事难料,所有的变化都在眨眼之间。但相比亚明母亲,父亲职务的失去又算什么呢?身外之物而已。他觉得自己比亚明幸福,他有父亲母亲,还有奶奶,有好好的一家人。
      东峰想到今后可能还有许多命运安排的变化,有些变化是猝不及防的。在这些变化中,一定会有痛苦的,也一定会有快乐的,他的一生可能会面临许许多多的这样的时光。整个人生尚未展开,在等待着他去揭开神秘的面纱。他已经感受到生活的严峻,感受到人世的诡秘,感受到命运的无情,他以为他已经初悟人生,尽管生活充满变数,尽管生活可能由不得他做主,但是人生一定是诱人的,美好的,就像若晨给他读过的勃洛克的诗,那“白色的夜,红的月亮”。
      他对亚明和晋湘说:“不管今后会怎样,不管今后做什么,我都会努力的。这世界总有我们安顿的地方!”
      他问亚明和晋湘喝点米酒不。晋湘先点头。
      在1976年春节,在春天到来的时候,在僻远的三县一省交界的南塘,在大河边上的小村落,三个少年的时代卷帙就这样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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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寒门》是一部贫寒之门的苦难史、奋斗史和爱情史,也是一部城乡改革史、巨变史。这部现实主义长篇小说,时间跨度从1974年到疫情解封的2023年,以中国南方农村朱姓为代表的三家寒门儿女打开一个时代的大门。
……(全显)